这是吴双第一次看到雪景下的校园。作为一个北方人，他当然看过不少雪，但他从来没想过将雪和眼前这个自己待了一年半的南方学校联系在一起。
红褐色的墙壁、雄伟的青铜雕塑、还有那仍保有点点绿意的棕榈树叶子，在白雪的映衬下竟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独特艺术感。这种红、绿、白混搭的奇异色彩，在吴双看来，无论是代表着“死亡”也好，或者是代表着“希望”也好，他只觉得这一切很美。
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他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高中时代，在那个时候，他还会为每一次大雪的降临而感到期待和惊喜。置身于其中，似乎就连刚刚发生的一切不快的事情，都能短暂地忘却了。
吴双就这样缓慢地挪动着步子，要不是肚子里已饿得咕咕直叫，他真想就这样悠闲地一直走下去，好好地欣赏一番这难得的雪景。
不过那些在路两侧站成一排的武警战士大概也不会允许他这样做。这些武警们清一色都配着枪，警服下身板挺拔，透露出一股无形的威严，如果不想冒着惊动他们的风险的话，就只能乖乖地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最终到达的便是教学楼。
远远的，吴双看到有一小队人守在门口，接近后，他立刻被其中一人拦下了。
“看着我。”那人说道。他抬起手冲吴双晃了晃，见对方的视线也跟着自己移动，随后问了句：“是汉大的学生吗？”
“嗯。”
“好，那边站队。”
......
十分钟后。
“呼——”吴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睁开眼在“桑拿房”里环视了一圈，觉得胸口有点闷得慌。
当然，这里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桑拿房”，只不过因为里面的人都在用大大小小的盆乘着温水泡脚，水蒸气充满了整个房间，看起来就像是在蒸桑拿一样。事实上，这里原来只是教学楼B栋的一间教师办公室罢了。
在这儿泡脚的都是些脚部出现轻微冻伤的学生，吴双也在其中——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因为在他身上并没有发现别的损伤。而在他享受这片刻宁静的同时，门口还有几名医护人员在看守着，他们每隔几分钟就进来检查一下，将康复得差不多的人带去别处，然后时不时还带着一批新的人进来。
吴双在温热的水盆里舒展着自己的脚趾，感觉之前那种冰凉发痒的不适感渐渐消失不见，皮肤也恢复了正常的颜色。他认为自己已经是时候可以离开了，他确实也想快一点离开这里，不过却迟迟不见有人带自己走。
话说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啊...学校里为什么会有武警？那些人看起来并不像专业的救援队，无论是装备还是行动模式都像是真正的军人；而从他们从早上开始就驻扎了在这里，而不是去宿舍区组织救援来看，这支队伍似乎也不是专门来救像他这样的学生的。
刚才经过教学楼时看到的景象证实了这个想法。在医护人员带着他从南边入口走到B栋的过程中，他对周围的情况进行了简单的观察，最明显的一点便是，这栋楼的大部分区域已经被士兵所占据了，E栋、D栋和C栋所能看见的只有大量穿着迷彩服和黑色制服的人员，只有在进入B栋的时候才遇见一些学生或老师模样的人。
也就是说，这一整栋楼是被军队所征用了——从刚才一路上的所见来看，这大概也是校区里唯一结构比较完整的建筑了。
吴双不禁咂嘴，这么说的话，这些人的行动效率确实很高，因为台风过境时显然是无法行军的，等台风过去时至少已经到早上了，再加上外面这么恶劣的温度，大规模行军的困难程度是可想而知的，而他们能在第一时间赶到这里，必然是有着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做。
不过这件事具体是什么就不好说了。吴双自然也不关心这些，既然来了这么多军人，那他自身的安全起码是有保障了，所以也没必要想太多，老老实实地听从安排就好了。
这时，安静的房间内突然响起一声不和谐的声音：
“咳...哎，兄弟，过来一下。”
吴双抬起头，看到说话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从发量上看大概是大三、大四年级的人，紧接着他发现对方正看的是自己。
“啊？”
“嗯...你过来一下。”那人继续道。
“干啥？”吴双感到不太耐烦。他四周看了看，大多数人依旧是低着头一言不发，而他此刻也并不想被别人打扰。
“有事。”
“......”
“喂，你不觉得无聊吗？”那人露出了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容。见对方仍没有回应，他索性端起自己的盆挪了过来。
“哗...”盆边溅起一片水花，打湿了吴双裤腿一角。
吴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我静静吧......我不太想说话。”
“静？静什么静，还没静够吗。”眼镜男嘴角一撇，“你看看周围这一个个的，都吓傻了，我看了一圈，也就你看上去脑子还在线。”说着，他抬起手整了整头顶的几缕头发：“对了，我叫顾一铭。”
“哦...我叫吴双。”
“大一的？”
“大二。”
“哦，我大四的，算是你大哥了。”
“......”
“刚才想什么呢？”
“啊？”吴双微微愣了一下，“没想什么...就发呆啊。”
“是吗？”顾一铭突然扭过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可是看你好像有点了想法，才坐到这边的。”
突然的视线接触让吴双有点别扭，但对方的行为令他感到有些不爽，他索性就这样直视了回去。
空气一瞬间凝滞了，又过了半秒，顾一铭率先移开了视线。
“哈哈，算了。”说着，他调低了自己的声音，神情骤然严肃道：“不过，你不怀疑自己现在的真实处境吗？”
“什么意思？”
“你觉得这一切结束了吗？”
“...不然呢？”
“咳...我是说，看你的样子，你也不是什么天真的人吧？那么你还能就这样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发呆吗？你忘记自己看到什么了吗？忘记你刚刚接触到什么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要我说啊，这里不太对劲，不能再待下去了。”顾一铭摆出来一副故弄玄虚的表情，“我看咱俩找机会逃出去算了。”
“呃...”
吴双皱紧了眉头......这人不会是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给刺激出精神问题了吧？
“哈哈，开个玩笑。”
“...啊？”
“开玩笑，开玩笑，哈哈哈！”顾一铭突然大声笑了出来，“看把你给吓的！逗你玩的啦，你已经安全了。”
“......”
时间在交谈中过得很快。不一会，顾一铭率先被人带走了，等吴双也被带出去的时候，时间已差不多过了正午。
这时候他才知道，所谓的被人带走，不过是从三楼带下了二楼，然后便允许他自由活动了。
“去101室或201室吧，那里是学生的集中安置点，水房也有提供食物和热水，吃饱后就尽量不要随意走动。”
“所有学生都在那两个教室吗？”吴双问。
“对，只要是过来的都在，还有一部分伤情严重的在A栋接受治疗，你要是有什么身体问题也可以去那里，C、D、E栋就不要去了。”说完这句话后，带他出来的医生便转身返回了三楼。
走廊外吹来一阵清冷的小风，空气比早晨稍稍暖和了一些。吴双趴在栏杆上，看到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漫天的雪雾灰蒙蒙地照进来，依然无法融化地面的坚冰。除此以外，中央草地上的棕榈树也不知何时被砍伐殆尽。
随便找一间教室看上一眼，就可以知道这些被砍下来的木头的用处——每间教室的讲台上都有一个铁桶制成的简易火炉，火不旺，但是足以提供整间房的温暖。在一整晚台风的侵袭下，这栋教学楼也并非是毫发无损——几乎所有暴露在外面的玻璃全碎了，也有好几处柱子上出现了裂缝，不过或许是由于周围的一圈围墙形成了一定的防护作用，楼层的整体结构并没有明显的变形。
此刻，正有几名士兵在用复合板对破碎的窗户进行加固，同时有人不断地从楼下拿来木柴丢进火炉里。站在门口往里看，教室里坐着的基本全都是军人。
在热水点领取了一小包军用干粮后，吴双到“101”和“201”两间教室看了一眼。包括老师在内，每间教室大概有两百多人，然而却找不见一个他认识的——就连刚才遇到的那个顾一铭似乎也不在这里。他索性就在二楼的教室里坐了下来，结果一坐就是一下午。
一下午的时间是漫长而无趣的，没有手机，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吴双几乎是半梦半醒地睡到了傍晚。
他尝试着问门口执勤的士兵借过通讯工具，对方却并没有理会。后来有老师告诉他，所有的通讯设备都无法使用了，这不是仪器的问题，而是信道本身由于某种原因受到了阻隔，尤其是短波频段，就连军队配备的无线电对讲器，在超过五、六米的范围之外都无法使用，到现在为止的一切工作都是靠着人力通讯才完成的。
而电力也一直没有恢复。事实上，之前的强风和超低温已经造成了大范围面积的电路损坏，从某种意义上讲，广州市的电力系统已经不复存在了。这也就意味着汽车等交通工具同样成为了一堆废铁，而其油箱内已经冻结的汽油也很难再抽出来利用。
除此之外，在下午三点之后，教室内便再也没有什么新的面孔出现，这让吴双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只有这么点人活了下来。
怀揣着这样绝望的想法，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又睡了几个小时，一直到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室外的温度再次恢复到刺骨的寒冷，这时门口处却突然闯进来几个身影。
吴双抬头看了一眼，顿时打起了精神。他借助着昏暗的火光分辨出了那个模糊的轮廓，然后立刻站起来跑了过去，直到凑近跟前时才终于确认自己看到的就是那个女孩：
“小...小语！”
......
此时此刻，汉山大学校区东南角，国家超级计算广州中心。
“卢主任，您布置的工作都完成了，咱们赶紧走吧！”一名身着蓝色制服的年轻人焦急道，他口中呼出的气体瞬间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大团白雾，可见温度已经十分低了。
在他面前，一名面对机箱站立的驼背老人，便是他口中的卢主任。
老人身穿一身黑色中山服，头戴毛线帽，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手里却拿着一根火把。这样的装扮在这个充满电线和仪器的房间内显得十分违和，然而他显然并没有在意这一点。只见他脱下手套，用手指触碰了一下面前的银色保温布，紧接着闪电般地缩了回来，然后看了眼一边墙上的温度计：
“温度：-19℃湿度：56%”
这样的低温明显是不合常理的，更何况还是在室内。卢主任皱了皱眉，问道：
“防护工作都做好了吗？”
“做好了！重要机组全部进行了低温防冻处理，接线也都检查过了！”
“...好，那走吧。”
“快点吧！您再不走我自己都要走了！”年轻人哆嗦着身子催促道。
两人走出机房大门后，外面两名全副武装的战士站了进来，随后他们关上了门。
“小张，检查结果怎么样？”卢主任边问着，边从助手上衣兜内抽出一根香烟，后者见状急忙掏出火机将其点上。
“主任，结果不太乐观，电路损坏非常严重，具体情况说起来比较复杂，等回到安置室再做统一汇报吧。”
卢主任深深皱了皱眉：“好吧。”
两人沿着漆黑的楼道向上走了两层，来到了地面一层的人员安置室，这里已经聚集了几十号和他们一样的科研人员，不过更多的是充斥着房间每个角落的装备精良的士兵。只见一位军官模样的人朝两人走了过来：
“教授，火把就不要拿进来了。里面有炉子。”
卢主任扔掉了火把，迈进屋内，军官用力关上身后的防盗门。
这个地方他认得出来，原本应该是某个项目的资料库，储存的都是一些重要的商业或国家机密。如今在移走那些资料架之后，室内的空间明显大了许多，更重要的是这间屋子没有任何窗户，只有几个直接通向外墙的通风孔。接上管子后，它们正好可以用来排出简易火炉燃烧产生的烟雾，而用来烧火的自然是那些早已没有什么价值的资料文献等。
“今天的任务实在是太紧急了，只能暂时在这里将就一晚，请您谅解。”军官以和蔼的语气说道，“明天我们会为您安排有床铺的房间。至于安全问题，您也不用担心，我的部下都经历过特种的军事化训练，核心区域也已经派遣了大量部队驻守，我们很清楚现在的处境，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您和超算中心的安全。”
“这我知道。”卢主任点点头，“维修部长呢？汇报检修结果。”
“是。”房间角落里一名男子立刻起身。他示意卢主任于办公桌旁坐下，随后呈上一沓报告，用严肃的语气说道：“主任，超算中心昨晚遭遇的是非常严重的低温打击，远远超出了所有机组的工作温度限制，这导致大量组分永久性受损，其中储存机房、高低压配电房、冷却设备用房及备用配电用房损毁严重，几乎不存在修复的可能，除此之外还有多个附属用房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设备损毁。”
“主机房呢？”
“已经确认有877个中央节点保持完好，其余或多或少出现了损坏，从现有的资源来看，保守估计可以在三天之内恢复到10%左右的运算功能。”
“只有10%吗......好吧，那个东西呢？那个什么...M模块怎么样？”
“哦，Motse模块结构基本完整，需要时可以很快接入到工作组上。不过...如果没有足够的运算力支持的话，将难以保证模块的正常工作...”
“更何况还是项未完成的技术...”卢主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这是当然的。我知道了，运算力能想办法恢复到15%吗？”
汇报员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主任，现在整个中心只剩下不到十名维修人员了，杜总工程师还有那些夜间离职的工作人员都没有回来，而且硬件设备已经...”
“能做到吗？”主任打断了他。
“......我们会尽力的。”
“好，先紧这个事干。冷却房先不用管了，现在最主要的是配电问题...”卢主任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军官，“你负责这里所有军队的调用吗？”
“不好意思，教授，我没有这个权限。”军官摇头道，“负责军队调用的是我们的罗团长，现在正在教学区总参谋部管理部队的整体指挥。”
“好，明天早上请传达罗团长，务必加快解决电力供应问题。超级计算机的运行需要消耗大量的电能，现在我们已经失去了中心电网的直送配电，就算修复工作完成机组也无法启动，更谈不上搭载如此高运算量的任务。”
“好的，请您放心，我们的工兵部会尽全力制定解决方案。”
“嗯。”说完这一切后，卢主任缓缓站起了身。只见他掐灭手里的烟，打开桌子上的小台灯，然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同志们...”
这个举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稍稍停顿了一下，霎时间，房间内变得如深海般安静，每个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这张灯光下深邃而又庄严的面庞。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宣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