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让我奇怪的是,自出太行,一连数日,我招摇于世,却再不见有官兵前来抓捕我。
就算对照着显眼处不久之前还残留着我的画影图拿,他们始终不屑一顾。
而真正让他们顾盼的,则是在不断征收中的车行粮草。
其实一入市的时候,我就留意到了这一点。
这让我的心头陡然抽紧。
官家征集粮草,这意味着什么,已是不言自明。
我想着那日在太行山下所见,看来太子派惠当初与山外异族密谋的事,只怕已进行得如火如荼。
想到太子,我更加心弦颤动。
不知道京城之事到底怎样了?
也不知道前方战事爆发,是否真的让太子成功金蝉脱壳。
但我想到在梦境之战中,京末云意犹未尽的言语,似乎隐喻着太子的图谋已全然败落。
这一切皆因一人之故。
而这个人到底是谁?
这一切事关蹊跷,我始终无法猜透。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太子固然伏法,可是太子的图谋却还在绵延不绝的进行着。
这就是异族的入侵。
果然,余下几日,战事愈发吃紧。
异族铁蹄沿太行山南下,几乎是所向披靡。
一时哀鸿遍野,路有浮骨。
无数落难的人群,无不拖儿带女,纷纷逃离家园。
又有不少恶徒,趁机聚众行劫,更是使得境况水深火热。
那日,我行之桑榆。
途中,遇着十数老少仓皇出逃。
闲聊之余,始知异族强悍,我大国官兵仓皇应战。
奈何众属之间,顾此失彼。
结果一败涂地,官兵死伤无数。
而此刻朝堂之上,又因太子之事所误,援军迟缓未至。
于是,地方官府迫不得已,只好强拉民夫,以作军士之数。
这样一来,逃难者更甚。
我闻之慨叹。
这时,前方树林里忽然跑出七八匹老马一路排开,几个贼眉鼠眼的汉子大呼:“此路是我开!”
老少皆惊。
一独目汉子策马而出:“要想此路过,拿出买路财!”
老少慌乱的四散而逃。
唯我独自一人当道。
那独目略微诧异,便率众围了上来。
一匪怪笑:“这还有个不怕死的哥儿。”
我此时没了未央附身的法力,根本无法应对。
独目说:“只要你拿来钱财,也不必要你性命!”
我摇了摇头,说:“我身无分文!”
匪众大怒,纷纷喊杀。
我亦无惧。
自出太行,当从梦中得知杜三娘已心有所属,我便再无所恋。
虽然只是梦境所见,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便永远失去了杜三娘。
如今,我所爱的人,那些爱我的人,全都离我而去。
生,对于我来说,形如霜露。
一夕阳光普照,便再无痕迹。
因此,面对这些杀人的盗匪,我丝毫无惧。
甚至,我觉着是一种解脱。
一种让我去往的解脱。
当那个盗匪挥舞着一把破旧的柴刀朝我砍过来的时候,我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但他没有杀我。
柴刀劈落了我的束发。
一头乌黑的长发飘然,露出来我的女儿面目。
盗匪们惊愕得呆了一呆。
旋即一阵怪笑连绵:“哈哈,兄弟们,这可是个娘们儿呢!”
随后,一阵污言秽语脱口而出。
我惶然动容。
我不怕死。
但我知道,一个女子落入他们手中将意味着什么。
独目一声淫笑,便已跳下马来。
我这才慌了,惊恐万分的拔出防身匕首。
只须他们行强,我便以匕首刺入胸膛。
盗匪们涎笑着毫无惧色,一步步朝我逼了进来。
但就在这个时候,易兰殊忽然出现,再一次救了我。
他自出京城,为寻找我而来。
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三人行必有我妹的宋小妹。
也就是丑公主——假的欣宜公主。
他们从京城出发,然后在快到太行的时候,这才分为两路。
只有这样,要找到我,也就多了一成机会。
而京城里所发生的,也正如京末云在梦境中所说的一样。
哪怕太子狡计三端,负隅顽抗。
但还是在最后关头,因为一人而功亏一篑。
这个人就是如是我闻的柳如是。
易兰殊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才似笑非笑的问我:“可你知道,柳如是的真正身份?”
我望着他,不觉心中一动。
能够在最后关头,能够轻而易举摧毁太子处心积虑的最后一道防线的人,绝对是非同一般的人。
以惠当初和血红衣的话说,就算柳如是真的是柳飞绝的胞妹,也不可能在暗中做到如此彻底,如此丝丝入扣的击倒太子。
除非她有通天的本事。
但柳如是没有。
所以她能够做到这些,显然是因为她并不是柳如是。
而应该是柳飞绝。
去年雪山柳飞绝的柳飞绝!
于是,我说:“因为她是柳飞绝!”
易兰殊呆了半天,才说:“宋小妹说,你的聪慧非我所料,果然如此!”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其实我也是瞎蒙的。”
其实,是不是瞎蒙的,我也不知道。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在我心中,柳飞绝就从不曾死过。
随后,我又问他,关于太子的结局。
哪知易兰殊叹了口气,说:“太子逃了。”
在最后关头,太子手下术士以自己的命救了他。
从此,太子不知所踪。
我暗暗惋惜。
但从易兰殊的神色和语气中,我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无奈的意味。
当初,前太子以展翅金雁召唤秦陵的阴灵大军,企图逼宫。
但最终被皇帝逮个正着。
于是,斩立决!
没有人知道,当时皇帝是怎样的心情。
但在面对如今的太子之时,同一般的处境。
皇帝终于有那么一丝犹豫。
想必,对于太子来说,这么一丝犹豫无疑也是足够了。
我想着,叹了口气。
这一切,对于欣宜公主来说,又不知道是如何一种感受。
不过不管怎样,这其实都是一种悲哀!
一种生于帝王家的悲哀。
这一路上,我没有再说话。
更多的逃难人群,从我身边仓皇而过。
好久之后,易兰殊回头往太行山方向望去。
然后,才小心翼翼的问我:“在太行山,可有什么情况?”
我望着他,没有回答。
但在心中,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前世今生,我所苦苦寻求的梦想,全都在那个叫司马相如的男人身上结束了。
就这样默默而行,易难述跟在我身后不明所以。
好多次,他想开口问我,但又没有问。
终于,在一条弯曲的河道岔口,我停住了身。
我回身来望着他,淡然的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三人行了。”
易兰述呆了一呆。
他明白我的意思,难以置信的望着我。
好半天,他才跪伏在地说:“生为三人行,当从无舍弃!”
我长叹,不语。
我知道,说再多,对于他来说,或许就是一种伤苦。
这世上,有些人一旦坚守一个信念,便从不舍弃。
易兰述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自此之后,我不再打听关于朝堂的任何消息,决意远走高飞。
易兰述以三人行的联络方式找到了宋小妹,也跟着我一同随往。
只是他们形如暗影,与我从不相见。
我知道他们这是在暗中保护着我,我为此心存感激。
却无法再说。
这一晃,数日。
之后,我回到了颜家。
远远的望着颜家大门,早成荒芜之地。
想到昔日煌赫的颜家,如今落得这般光景,我心痛如惜。
想到爹娘。
想到小妹。
想到白衣。
想到未央。
我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那一刻,风转流云,
遮挡了艳阳的晴天。
没落在竹林深处,
宛如那一壁轻烟,
舞动着岁月流连的笙歌,
可有你往生徘徊的身影?
若然你去得远了,
我将终无止点的追随,
哪怕苦生无望,
看似繁华落尽,
也须教寻求永生的梦蝶。
情难自禁,我不由又唱起了这首歌。
一边唱,我一边哭。
易兰述和宋小妹远远的望着我,直到望着我孤零零的走进早已草长莺飞的颜家大门。
宋小妹和易兰述都暗暗的叹息。
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但宋小妹还是问了一句:“要不要跟着进去?”
易兰述说:“这是她的家,我们不去打扰他了,先让她一个人呆一会吧!”
宋小妹望着颜家大院,叹息中不觉也轻轻吟唱着我刚才唱的那首歌。
她的嗓音沙哑中带着无尽的哀伤,唱出来的歌比小妹唱得更多了一份沧桑。
但我没有听见,也无法听见。
因为,此时的颜家大院里,早已有一个人在等候着我了。
这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一束冠发,神色冷艳。
我一走进大门,就看到了他。
他冷冷的望着我,猩红的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齿:“颜如玉,我早已候你多时了!”
我一惊!
能知道我颜如玉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而能这样称呼我的人更不会多。
要有,也只有一个人。
那便是太子。
太子身为靖王爷的时候,早已从爹的口中知道了我的身份。
但面前的这个白衣少年决然不是太子。
我问他:“你是太子的人?”
白衣少年粲然一笑:“难怪太子言道此女子不容小觑。也难怪能从我滚刀堂手中逃脱性命,果不其然!”
我大惊失色。
还不待我多问,白衣少年便横刀递了过来。
他手中本没有刀,但这一动。便多了一把刀。
光这一手,便比当日那些滚刀堂的黑衣人厉害多了。
我还没有退,刀便已滚到。
但白衣少年没有杀我。
滚刀之余,他封断了我从大门的退路。
我惶然失色。
他之所以如此,便是要以猫戏老鼠的手段来折辱我了。
此时要想招呼易兰述和宋小妹来救我,显然是不可能了。
我终于拔出匕首。
白衣少年咧嘴而笑:“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他再度滚刀,也看不见什么手法,唯刀光一闪,我手中的匕首便已坠落。
我木然一呆。
白衣少年阴冷一笑。
他又滚刀。
我发上的束冠便已应声落地。
刀光再闪!
我身上的衣服忽然碎如蝶飞,露出了我的滑如凝霜。
我惊恐之极。
我说:“要杀我就是,何必羞辱于我?”
白衣少年说:“我喜欢!”
横刀再展。
我身上便只剩下最后一道娇红的屏障了。
白衣少年眼光如魅,说:“若非多年刻意隐瞒,还真看不出你这身段儿堪称极品!”
我抱着双臂护在身前,羞愤的往后退去。
白衣少年兴奋的踏步逼了上来。
我再无可退。
然则心如哀竭,便是一死。
但就这一瞬间,心头忽然响起了未央的声音:
以梦为马,方能驾驭。五俱意识,形如六感。
这是未央临死之前跟我说的,也是老者想要跟我说的。
如今临死之时,又再度响起。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白衣少年走了近来,伸手就要来拉开我的手臂。
他要做什么,我心知肚明。
但我就是死也不能如他所愿。
羞愤之余,我抬手朝他推去。
白衣少年抓住我的手,又用另一只手企图来抓开我另一只手。
只须他微一用力,我的全身便要完全呈现在他眼前。
此时,我只有一个念头。
你可以杀我,但不可以这样羞辱我!
那一刻,所有的意识全部集中起来,就好像做梦一样,脑海里全是各种记忆中的人景重叠,最后只变成了一个人。
这就是白衣。
我仿佛听到了白衣的声音,说:“哥哥,我说过,我从不曾离开过你!”
我怵然一惊。
白衣真的像影子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不觉呆了。
白衣少年显然也惊了一惊,望着白衣喝了一声:“你是谁?”
白衣说:“要你命的人!”
白衣少年冷笑:“不自量力!”
然后滚刀进击。
这一次,以一滚二,便出来两个黑衣人。
这两个黑衣人一出来,便往白衣攻去。
白衣少年又淫邪的望着我,说:“看这回还有谁来救你?”
此刻,我毫无惊慌,静然以对。
自白衣的突然出现,我便知事情必然有因。
而恰恰好,这白衣少年的话反而又提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