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天内第二次到师娘的坟前来了。到今天也一直让韦君如耿耿于怀的是,在师娘弥留之际,居然包括小师妹在内,没有一个人通知他,让他到最后都没有与她见上一面。从此与师娘天人永隔,不复再见,留下了终身遗憾。
这辈子师娘待他最好,去掉武学以外,琴棋书画,包括做人的道理也都是师娘教会他的,在他内心也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他问过四师弟段庭风,段庭风喟然长叹,悔恨交加,他实在没有想到,一场小小风疾,会夺走师娘的性命,不然哪怕是顶破了天,他也一定会来告知他的。
曾经师娘的病好像已经好了,还下过床练过剑。可突然之间这疾病又复发,人再次卧床不起,而这段时间,除了师父、小师妹和黄嫂外,所有人都不知道师娘的身体情况,等通知他们的时候,师娘已经到了弥留阶段了……
小师妹告诉他,师娘不允许把她生病的事告诉他,因为她太了解这个徒弟了。如果听说她生病,那肯定是不管阎王老子他都会下山来探望。
所以不可以因为她的生病,而破坏了在犯错面壁思过期间,没有师尊允许的前提下,发生任何事都不得下山的规矩。不能因为她而断送他的前程,因为如果破坏了这条规定,对于他的处罚,就只有逐出师门。当然更主要的是,谁也没有想到,一场很普通的风疾,居然会最终夺走师娘那本来很健康的生命。
如果能够最终见到师娘一面,不要说被逐出师门,就算是被千刀万剐他也愿意。
师娘走的时候,谁也没有再见到她最后的一面,因为她生前最爱美,最爱干净,可据说这场病生到最后,居然让她全身浮肿,周身腥臭难闻。师娘的临终遗言就是不要让任何人再见到她死时的模样,她要让所有人心中记得的是她这辈子那些最美丽的画面。
师娘走了之后,韦君如大病一场,她是这辈子他最尊敬的长者,也是这辈子对他最无私关爱的人,没有了师娘的依靠,整个世界霎时都没有了颜色。
他生病的时候,小师妹天天来看他,照顾他,每次都要陪到深夜。前面日以继夜的陪伴师娘,到现在通宵达旦的照顾韦君如,所有人都担心她身体吃不消。段庭风和五师弟七师弟都提出由他们来轮流接替照顾,但她始终不肯,还是坚持着要陪他,所有的药都由她亲自煎,亲自尝,到了冷暖适合她才亲自喂到韦君如口里。这些事都是在他神智清醒以后,段庭风告诉他的。
看着花容憔悴的小师妹,他暗暗发誓,这辈子有俩个女人这么的爱护他,一个已经远去,而另一个他这辈子一定会用生命去呵护她、保护她,不再让她受任何的委屈,一定要好好的报答她,让她这辈子都要天天开心。
可是他身体渐渐开始好转,神智也逐渐恢复了正常,小师妹却不再来看他了。等到他终于可以下床,迫不及待去见小师妹的时候,她对他却一下变得很陌生,甚至还时常回避他,这让韦君如内心感到非常痛苦和不安,不知道是不是在生病期间,神智不清的时候,不小心冒犯了她。几次问她,她却总是含糊其辞,左言他顾。这两年他过得一直很郁闷,偶尔俩人眼神闪过,他能感觉出小师妹忧郁眼神下,对他似乎在隐藏着什么,可他却始终无法知晓。
师娘的坟前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碑前还点了香,放了两杯酒,香燃了一半,却给密集的雨浇灭了,地上撒着很多花瓣,有些已被雨和风带入了旁边的春泥之中。
显然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小师妹已经来过了,而且走得并不久,这让韦君如感到非常高兴,一下如释重负,终于松了口气“一定是小师妹不开心,来祭拜师娘,想跟师娘说说心里话,却碰到了大师兄或二师兄的弟子,无奈之下也只能跟着他们去了前面大厅。”
他越发觉得自己的思维正确,便跪下对着师娘的墓碑,连磕三个头,道:“请师娘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们,断不能让华山派娶了小师妹去。”他站起身来,看着四周巍峨群山,只觉得意气风发“只要能让她开心,今天就算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一定要护她周全”。想到这,便迫不及待就往大厅赶,恨不得立刻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小师妹……
王中齐向韦君如跑了过去,一直以来,在他内心是很喜欢这位三师兄。在黄山派的这些师兄当中,三师兄和四师兄是最没有架子的,平时他也最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玩,大家一起下水捕鱼,用弹弓打飞鸟,用石子扔猿猴,一起喝醉酒,一起掏鸟窝……想到这他不禁会心得笑了起来,同时心里已经下定决心,只要三师兄和小师姐需要,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帮助他们,他也会一起跪求师父,不要让师兄师姐分开,他内心其实也不舍得漂亮的小师姐从今以后离他远去……
韦君如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叫声,依然站在路口,背对着他。很快他就到了韦君如身前,此时天色黑暗,三师兄站在路口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他在凝神注意着什么。王中齐走近前,问道:“三师兄,你在看什么呢?”韦君如忽然呵呵一笑,这笑声在静寂的山间显得特别的怪异,就听他轻声说了句话,却是一句也没有听清楚,王中齐不由又走上一步,已经靠近了他的身前问:“三师兄你说什么啊?”
只见寒光一闪,韦君如已拔剑出鞘,他猛然转身,一剑刺出,王中齐还没有反应过来,剑已经刺入他的心口。耳边就听他低笑道:“我在说帮你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才最适合安葬你。”
王中齐瞪大眼睛,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他眼神顿时充满着惊讶和不信,可此时却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的嘴角流出了鲜血,脸皮不断得抖动着,他右手抓着刺入心口的剑,手被剑刃割得全是血,可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他的左手指着那人,喉间咕噜噜得发出声响,却终于没有说出话来,人便往后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那人望着倒在地上的王中齐,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他身前,直到断定他已经死了,便把手中剑往地上一扔,然后蹲下身子,用王中齐那流血的右手,在地上写了个字,转身扬长而去。
当师父发现所有徒弟中,唯独韦君如不在,愤怒之余要求立刻找到韦君如,即刻到大厅,一起参加欢迎华山派以及多位来观礼的武林前辈时,段庭风第一时间便赶去通知了。可结果却发现三师兄房门虚掩,人却不在屋里。
他在附近找了一遍没有结果,便马上想到了他一定是去了小师妹的住处。他本想即刻就赶过去找他,但想到他们此时一定是在离别时的相互依依,恋恋不舍的互诉衷肠,自己又何必去做煞风景的事,去影响他们呢?此次分别,他们这辈子不知道何时才能够相见,还是让他们尽可能的多呆一会吧。想到这便还是决定独自回到前厅去吧。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上密布着厚厚的就像一片片棉花的云朵,天很快就要下雨了。段庭风为了避雨,便走回内院,准备通过内院去前厅。沿着长廊往前面走去,墙檐上挂着的灯笼,在风的吹动下,左右摇摆着,里面透射出的烛光,时暗时眀。松树在早春的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发出阵阵呻吟。
院里的人都已经去了前厅,这是黄山派几十年来最大的一次盛事,所有的人都想去看热闹,没有了人声,整个院落里一片静谧,静得可以让段庭风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内心一片感慨:“这世界上的人,大多都是趋炎附势的,今天只是一个华山派来提亲,就这么各个兴高采烈,如果是天山派或者更厉害的门派来,那可不是要兴奋得把黄山的地都震塌啊。他们只管着自己的高兴,谁又会去考虑这其中是否有人在伤心难过呢?”
走过外面的院子,便来到了内院,这里是他们几个师兄弟住的地方,从大师兄住处开始从左往右,一人一间房。平时大师兄很少住在山上,二师兄因为要全权管理日常事务,为了方便行事便在前面也单独安排了房间。所以这内院基本上就是他们四个师兄弟住的。
他刚才已经来找过韦君如过了,记得那时的门是虚掩着的,可此时走过,却惊奇地看见三师兄的屋门居然敞开着,里面还有隐隐的烛光透出,不由开心叫道:“三哥你刚去哪里了啊,倒是让我找得好辛苦啊”。一边嘴里嚷着,一边往韦君如屋里走了进来。
若隐若现的烛光是从里屋透出来的,使得整个外面的房间反而显得更是昏暗。他知道三师兄的房间向来是很杂乱的,以前逢年过节难得会打扫一次卫生,只有听说小师妹要来,他才会显得非常勤劳,拉着他们几人,还叫了仆役一起快速打扫。
可自从师娘走后,小师妹对他的感情又突然发生了改变,他情绪开始低落,酒越喝越多,而且经常是一喝就醉,所以地上经常都会有酒坛酒杯,那房间自然是再也没有清理过。
记得去年夏天的晚上,七师弟来玩,便一不小心踩到地上的酒杯,那陶片直接就割伤了他的脚底,让他足足在家躺了两个星期。这事被师父知道后,自然免不了一顿责骂,还罚他打扫内院卫生半年。
想到这些段庭风就觉得暗暗好笑,他小心翼翼穿过外面的房间,就见卧室里的床上,韦君如正背对着他躺着,一动不动,显然是正在熟睡。闻到这满屋的酒气,段庭风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道:“三哥,你又喝多了啊?”韦君如却似没有听见,根本没有搭理他。
他刚想走近前去,却听后面“啪”的一声,门突然被关上了。他回过头,隐约看见有个人影靠在了门上。段庭风大吃一惊,叫道:“是谁?”那靠在门上的黑影一句话也不说。
刚才门是开着的,这人适才一定是躲在了门的背后。“他偷偷躲在三师兄房里,想干什么?”段庭风来不及多想,今天因为是参加喜宴,他身上根本就没有想到带兵器,嘴里大声喊了声“三哥快醒醒啊!”见韦君如还是没有反应,便顺手抓起旁边的一张椅子当做兵器,慢慢向前靠近过去。
那人靠在门上,歪着的脖子耷拉在肩上,段庭风大着胆子慢慢靠近,那人却没有任何反应,竟似毫无知觉一般,始终一动不动。走到近前方才看清,段庭风只觉一阵寒意直冒心头,就见那人双目紧闭,胸口插着把斧头,鲜血流满全身,显然已经毙命!
他大惊之下,凑近前看见那把斧子柄上刻着两个字,正是“韦三”,“那可是三师兄的斧子啊”!黄山派有个规矩,每天清晨每个弟子都要到山间去砍柴,所以每人都有自己的专属斧头,由于怕有时人多手杂,每人都在自己斧柄上刻有自己的姓字和排名,像他的斧头上刻的就是“段四”。
“难道这人是三师兄杀的?可这人明明已死,又怎么会靠到了门上呢?”他靠近才看清楚,显然是凶手用力很大,这斧头从胸口劈入,把人直接钉到了门板上,而这死者他也看清楚了,居然是二师兄的一名弟子。“三师兄平时对师兄弟们都很好,对小一辈的更是爱护有加,虽然他对二师兄不分人品,滥招徒弟颇有微词,他今天就算是喝醉了酒,碰到个别弟子不小心顶撞了他,也不至于会动手杀人,更何况这出手之狠辣也绝不像他平时作为啊。”想到这他必须要去叫醒韦君如,问个明白清楚。
他放下手中椅子,回转身走到里屋,见韦君如还是俯卧在床。他刚想伸手去拉醒他,却忽然大吃一惊,身上冷汗直冒,就见床角边上,盘着一条周身碧绿的蛇,正歪着那三角形的头,昂首吐信森然地盯着他。这蛇一看就是剧毒的蛇,黄山上蛇虫一向很多,但如此剧毒的“竹叶青”会进入了内院那却是很少见的事。
段庭风身体慢慢往后退,他知道这种蛇的攻击性很强,而且速度很快,他倒不是害怕这蛇,住在山里的人,打蛇七寸的本事都有,更何况是他们这些练过武的。
但现在是在黑暗之中,躺在床上的韦君如与蛇的距离近在咫尺,这样的距离,就算师父在,也不一定能保证安全的杀了蛇,救下韦君如。所以他只能边往后退边嘴里便发出些唿哨声,企图吸引蛇的注意力,蛇的眼睛始终冷冷得盯着他,脖子竖的笔直,来回摇摆着,细长的舌头不时从嘴里伸出,他一步一步往后退,每退一步先看一下蛇的反应,当真是举步维艰。
终于退到了前面的房间,他知道那里的桌前就摆放着椅子。当摸到椅子的时候,只觉后背上都是汗,但心里慢慢也有了踏实感,接下来他准备引蛇出洞,把蛇引到前屋来,让还醉倒在床的韦君如能够远离蛇的威胁。
他慢慢举起椅子往地上敲,嘴里唿哨声更响了,那“竹叶青”果然感觉到了震动,开始游了过来,如幽灵一般,迅速隐入了黑暗之中……就在他全心关注着蛇的一举一动的时候,忽然只觉右脚掌一阵剧痛,他的右脚掌已经从脚踝处被生生砍断,人顿时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
桌子底下缓缓站起一个人来,借着里屋那微弱的烛光,他看到这人身材瘦削,蒙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他应该是穿着深色衣服,与这黑暗的屋子融为一体,手里寒光闪闪的刀上还在淌着血。
“刚才关门的也一定就是他,他一关门迅速就躲到了桌子底下,而蛇也一定是之前就放置在那里的,就等着有人自投罗网。”他此时血流如注,小腿处更是一阵阵剧痛,可脑子却是越来越清晰,“屋子里闹出这么大的声响,三哥到现在还是一动不动,莫不是之前他便已经遇害了?”想到这,他居然一时忘了自己的疼痛,恨不得马上就过去看看韦君如怎么样了。
蒙面人手里提着把刀走到段庭风身前,眼睛盯着段庭风仔细端详着,渐渐眼神里露出了失望和愤怒,然后他举起刀便往段庭风头上砍去。段庭风嘴里骂了句:“偷鸡摸狗,藏头缩脑的软蛋。”便闭上眼睛,他知道此时已经无力反抗,只希望能够痛快的死。
就在这时,却听到那蒙面人忽然闷哼一声,段庭风睁眼一看,却见那蛇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一口咬在了那蒙面人的小腿上,蒙面人手起刀落,已把蛇一劈两断,然而那蛇头却还死死咬在他的腿脖子上,不肯松口。蒙面人只觉腿一阵发麻,知道已经中了蛇毒。
段庭风哈哈大笑道:“作茧自缚,活该要了你的命啊。”此时他已忘了自己的脚掌已断,忘了那蒙面人顷刻间只要手起刀落,就能要了他的命。他就是觉得好笑,想像着很快这人也会像他一样,变成独脚,而且要自己砍掉自己的小腿,他就觉得老天还是有眼的。
蒙面人却很是沉着,迅速点了自己腿上几处穴道,防止毒液随着血液流通,而迅速走遍全身,他不放心又从衣服上撕了块布,在被咬的地方牢牢扎紧,他清楚知道,现在的这些防范只能短暂得拖一些时间,他自己是无法克制住这么剧烈的蛇毒的,他甚至连还咬着他小腿的蛇头都不敢拉下来。
段庭风转眼看见旁边的那张椅子,他咬着牙用手撑住,缓缓站了起来,他嘴里在喘着气,虽然脚下的血已经流的要快让他休克,但他还是支撑住,他已经下定决心,哪怕自己就是要死了,也要在临死前拖住这蒙面人,因为这蛇毒很快就会走满他的全身。
蒙面人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闪闪,很快就下了决定,他没有必要再跟这人纠缠下去,虽然他能很容易要了对方性命,但自己也会因为被拖了时间,到时蛇毒进入心肝,那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自己。
他的思考在电光石火间,便已下了决定,转身便迅速打开门,夺门而出。段庭风听他脚步很快走远,显然轻功非常不错。他不禁又笑了笑:“被毒物咬了,跑的越快,血液流通越快,到时死得也就越快”。到这时还能笑得出来的,也就只有他了。
他人一放松,提着的气一下松懈,便再次摔倒在地。他迅速点了自己腿上几处穴道,让血不再流得这么快,忍着锥心的痛,勉强着自己往里屋爬。此时他已经断定韦君如遇害了,不然喝的再醉,这么大的声响,一个练武的人是不可能会没有反应的。心中的难过竟然超越了他脚上的痛苦,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他不死心,希望老天能再次睁开眼,给他一个奇迹,也许他亲爱的三哥并没有死,只是受了伤,暂时昏过去而已。
他艰难地往前爬,地上划过一道被血浇出来的痕迹,这原来也就几步路的距离,此时却远如天边。每爬一步就是一身的冷汗,脚疼得如千万根针在扎一般,他喘着粗气才爬了几歩,眼前一片漆黑,便不省人事,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