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武安天下’的牌匾前，年逾古稀的老皇帝在龙椅上正襟危坐。
高座下，海州王站在一边。
正当五位少年及一名皇子，如同待审的罪犯般面向皇上、垂首而跪之时，这当中最为年轻的、仅十七岁的一名少年，却从他们的前端站了起来，昂首挺胸，直视着皇上，提出了反对！
在除他与皇上外、其余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的神情，却是十分坚定。
而皇帝看向他的眼神，也微微眯起，感到了些许好奇…
“王伊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黑翳泉居高临下、冷漠的看向王伊宁问罢，其无比威武庄严的气场，令王伊宁身后的四少年光是听到，都已觉得不寒而栗、不敢喘一丝大气…
唯独王伊宁一人，此时是毫不畏惧。
“禀皇上！”
王伊宁作揖、态度坚决道，“臣以为，臣等虽在流州七日，对四王爷与三皇子多有冒犯，可起初，臣等只为调查张大哥失踪之事，根本不曾想到他会是被王爷绑去的，而导致臣等要与王爷交锋的；”
“接着，也是王爷率先出袭，臣等又是只为自保，才被迫反击；”
“前往王府的水牢，也都是为营救韩小姐才去。甚至到了出发前，臣等才从曹前辈处得知三皇子也来助战的！”
“而且，恕臣直言：”
王伊宁严肃道，“三皇子殿下，也并非有功无过！因为若非他带着飞光剑、还有他管家庄昌喆前来助战的话，雁月堡主韩镇钰，阳四龙之一的曹先索，根本不会阵亡！”
“就连皇上您自己，刚才也都已下诏处罚四王爷，表明他有罪了…既如此，臣等在四王爷刀剑下自保、力阻其作恶，为何臣等的行为…又要被算作是罪过呢？这是何道理呢？”
话音落毕，王伊宁抱拳再推一道后，便放下了手来。
而高座上的黑翳泉听罢，则是一直眉头深蹙的看着王伊宁，即便在他话毕过后许久、都不曾出声，许是在沉思着什么。
此时皇殿上的气氛，陷入了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玿儿…确实有罪。”
过片刻后，黑翳泉才终于开口，“但是…轮不到你们去审判他！他，是四皇子，是一州之王，在朕一人之下，在天下万方百姓、尤其是你们之上！而你们，只是大内侍卫与京军将官，你们拿着权力，到流州去与流州王为难，这，便是罪过！”
“禀皇上，臣等从不曾仗权作威！”
王伊宁再度作揖反驳道，“臣等早在出发前，便已在宫城先行请示过皇上，乃是得到了皇上许可、才出发前往流州的！只是实在没想到，背后竟牵扯如此之大而已。”
“即便事发后，也实在是因四王爷在流州的权势、情报网，以及消息封锁能力都过大，臣等师父被杀，将近一年都不曾走漏出半点风声！臣等即便有消息、也都根本传不出去！”
王伊宁神情坚毅，“再加之，四王爷他还有人质作为威胁，臣等怎可能通禀得到皇上呢？这种情况，又怎能不‘先斩后奏’呢？”
“放肆！——”
砰的一声，黑翳泉拍桌站起，龙颜大怒、喝声如雷，将殿上众人都吓了一大跳，“先斩后奏？王伊宁，你可还知现在是什么朝代吗？你可明白朕，这座皇城，这张龙椅，这顶玉旒冠，摆在这里，是何意义吗？！”
“现在是太平治世，不是乱世！”
黑翳泉怒道，“不是你们这群所谓‘侠客’，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做了自以为对的事后，还妄想可以无事抽身、继续逍遥的世代！这片土地上唯一的王法，是黑翳王朝的刑律！”
“更不是你们各自心中的、那些所谓的‘侠义’！”
“王伊宁，若你刚才所交代之事属实，你想得到公正裁判、想保留清白的话，你们多得是可以选的路！”
黑翳泉指着王伊宁喝道，“你们可以答应他所说，交出三途鼓，换回张南浩与韩梅。再离开流州，来京向朕汇报，而后由朕亲自前去处理一切的。就如曾经李苍荣那般，那时你们不是明白、这种事该来找朕解决吗？”
“结果呢？你们怎么做？”
“你们不自量力，选择与他对抗！落下罪名不说，还赔了几条人命以及宝物进去，现在灰溜溜的跪在这…”
“就这，你们问问自己，这样值得吗？”
黑翳泉严厉道，“王伊宁，这样简单的道理，你出山以来也近两年了，难道还不明白吗？”
一番斥责完毕，这位老皇帝揉了揉袍领、坐回龙椅上，同时大喘粗气，调整着自己的气息、尽量想冷静下来。
在场众少年，都从未曾见皇上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尤其现在还是因为他们而发，这一着，令得他们几乎个个是吓得不敢动弹。然而，即便如此——
王伊宁也依然站直身板，抬看着皇上，眼神决绝无比。
“禀圣上，臣明白。”
啪的一声，王伊宁两手抱拳，依旧坚持着这般态度，在皇上才刚坐下时、便立即开口回答说道，“可臣以为，皇上处庙堂之高已久，早已无法体会江湖世事！以皇上的权威与武功，以及王朝铁一般的刑律，或许可以惩奸除恶。但是许多事，根本来不及等到刑律生效，甚至，即便有刑律在，也拿之毫无办法！”
“一年前，皇上确实亲征鸩毒林，处斩李苍荣，了结了五毒堂之事。”
王伊宁继续辩道，“可是呢？许前辈，四位副总管，六十多位大内侍卫，他们都再也回不来了！若不是有他们，还有司徒总管的配合，就连臣等几个，当年也必将葬身其中，那时，刑律还有用吗？”
“臣等或许庆幸，李苍荣的地盘只局限于鸩毒林，百里范围，尚能出逃。”
“换作是这次在流州，几十倍之大的土地，被隔绝在一片大漠之后，臣等如何能通禀皇上？难道臣等真按皇上所说的做了，下场就能好吗？难道四王爷，会放任臣等离开流州、前来通禀皇上去处置他吗？”
“所以，皇上会像不知周师父之死一样，一直没有臣等的消息。”
王伊宁严肃道，“最后，由于时日过久，皇上或许会终于起疑，前来探望，也许能成功将四王爷处置了吧。但到时，皇上就会发现，臣等所有人，早已全部死在四王爷的手上！任凭您怎么找，都只能找到一堆尸骨，甚至可能…连尸骨也找不到！”
“到那时，什么王朝刑律，都再无任何意义！”
王伊宁反问着道，“皇上，这样简单的道理，难道您又不曾想到吗？”
“王伊宁，你！”
黑翳泉听罢、再度怒而站起，却是指着王伊宁，一时气上心头、脑海中百思交集，竟不知该先说些什么。
在沉思许久、长舒了一口气后，终于，黑翳泉眯了眯眼，看向了王伊宁去、开口道：
“王伊宁，朕看是你…处江湖之远，才不知何为‘刑律’。”
黑翳泉叹道，“你现在与朕争辩这些，无非只是还年轻气盛而已。朕不打算与你解释什么了，毕竟…你不曾当过领袖，即便让你听了，你也无法体会。日后…当等到那一天到来时，你自会理解。”
说罢，黑翳泉坐回了龙椅上。
王伊宁听罢，恭敬行了一揖，也未再答复。
“想当初，你前来找朕效力，朕还以为，你要是当一条‘阳四龙’呢，呵。”
黑翳泉摇摇头嗤笑道，“可是呢？随着日子过去，你却越来越向着‘阴四龙’的路上走着，凭你的武功，你的职务之便，用所谓‘行侠仗义’为掩护，愈发做起越权谋私、无视圣意、先斩后奏之事…”
“现在，你更是敢在这皇殿之上，站起来反驳朕。”
“若换做是别人，早已被拖出去杀头，枭首示众了…你明白吗？”
黑翳泉平静道，“你身处‘阳’之位，却行‘阴’之事。你自以为奉公执法，却是在以武犯禁。你问问你自己，你真的明白…你自己要做什么吗？你能看得清，自己所走的路吗？”
终于，皇上问出了这句话。
从渡过尔古河、回到江州以来，王伊宁心中一直纠结着的、直到被押进了皇城，都还悬而未决的疑惑…
在这时，终于正式落定了答案。
若是当初，自己在‘灵山真人’段宗胤前辈面前，选择了听取圣上的那个秘密，是否，就能早些来到今日呢？
那个秘密…会否就是圣上‘鸟尽弓藏’、捕杀八龙杰的密旨呢？
若非今日与皇上的这一番争执，或许他还根本无法下定决心。
然而，在听了皇上的判决、得知了他的想法后，王伊宁的心中，此时已有如是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他先前不知，但正是在皇上问出来的这一刻，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自己真正想做之事，看清楚了，自己想走之路，而现在，也正是要向皇上，提出答复的时候了。
……
在所有人或担忧、或疑虑的眼光中，王伊宁也如同皇上一般，沉思片刻、便长舒了一口气，眯了眯眼，随后啪的一声，两手抱拳、开口说道：
“禀皇上，臣…明白。”
王伊宁直视着皇上，此刻的神情、已是前所未有的坚决：
“臣，要行‘阴’之事！要走‘以武犯禁’之路！”
“所以，不论要如何处罚，皇上都尽管来吧，臣，都甘愿领受！——”
此话一出，震惊了在场除皇上外的众人。
“王伊宁，这可是你说的。”
黑翳泉试问道，“你…想清楚后果了吗？”
“无所谓。”
王伊宁作揖、严肃答道，“不过…顶撞皇上，臣或许多有冒犯。但臣只想说，适才臣所说一切，都只是臣自己的想法及选择，与阿浩、吕大哥他们无关，更与王氏族人无关。希望皇上依照王朝刑律，只处罚臣一人即可。”
听到伊宁的话，少年们本想都站起来支持他。
可是，在皇上的龙威面前，他们早已只剩下了浑身的颤栗…
即便冲锋陷阵之时、都从不曾惜命，曾经的豪言壮语、他们也不打算违背。
然而，当一位真正能在弹指间、便将他们全都‘灰飞烟灭’的高手就在他们面前，而此人还是当朝圣上…这差距已经大到、根本不必动反抗的念头之时，论谁，或许都将迟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黑翳泉再次试问，“你这样做，难道不怕将来后悔吗？”
王伊宁只摇摇头而已。
“…好。”
黑翳泉冷静一应，坐起身来后，啪的一声，大手拍在了桌案上。随后，转看向了高座一旁的黑翳琅去，“琅儿，代朕拟诏。”
“是…父皇。”
在旁静听许久、包括见到了王伊宁言行的黑翳琅，此时尽管嘴上答应，然后心中却是多有不忍。
从袍中取出卷轴与笔、准备就绪后，一旁高座上的父皇便开始宣诏了。
这时，王伊宁也终于单膝跪下，准备领旨。
“当朝五十四年二月，朕黑翳泉，诏曰：”
黑翳泉声音洪亮道，“大内侍卫副总管王伊宁，携大内侍卫武浩、安雅，千夫长吕白、劳仁关，借巡视之名、前往西域流州。先斩后奏、自作主张，与流州王黑翳玿、三皇子黑翳玦作对。”
“勾结通缉犯、屠戮多名流州王府侍卫…”
“并因不自量力，招致韩氏族长韩镇钰、前大内侍卫曹先索惨死。两度挟持王府侍卫何婉霄，致其自尽。逃离流州后，还羁押三皇子黑翳玦来京，最终，甚至还在皇殿上，公然顶撞天子。”
“历数值此，已犯下弥天大罪。”
“然，朕念在其调查好友失踪之事在先，为报师仇在次，行动受限在三，解救被掳好友在四。心中急切，给予体谅理解。”
“因此，综上所述，朕特此宣判：”
黑翳泉严肃宣道，“革除王伊宁、武浩、安雅三人在大内，与吕白、劳仁关二人京军中之所有职务，没收大内金槊及全部兵权。并发配尔等五人，到清州州府雪城为官，为期…五年！”
“五年之内，无朕之命，尔等不得离开雪城。”
“即日起，从京城出发上任，钦此！”
黑翳泉说罢、大手一挥，“王伊宁，接旨！——”
不久，黑翳琅也将圣旨写完，便走上前去，来到了王伊宁身前。
“臣王伊宁，领旨！”
王伊宁毫无犹豫、双膝跪下，两手抬起，高声山呼，“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