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明日就要收拾行囊离开了,所以今日一早含珠便带着金穗往山脚下的菩提庵去还愿了,恰恰好的早上并未飘雪,以是顺顺当当的便到了庵里。
宽阔的院子里正有一个双十年华的小尼姑身上披着一件还算厚实的棉袄子,拿着一把扫帚在扫地上被北风刮落的落叶,见含珠来了,忙上前双手合十行礼道:“施主来了,主持正在屋中做早课,施主若是要见住持,且要等上片刻了。”
含珠微笑,摆手不在意的温声道:“我这样早来,不过是为了防着下雪的时候,路上危险陡峭罢了。现下住持既然在做早课,我自然是等着就是。何况我也早就想尝尝莫愁师傅做的斋菜了。”
莫愁师傅是菩提庵里最年长的尼姑,含珠来雪山的之后很长的一段时日,无人可以依靠,只有莫愁师太心软良善。照顾她许多。含珠一直是把莫愁当做自己的另一个娘亲看待的,如今就要走了,心中是百般的不愿意,只是这事儿已成定局,何况远在镇州的家人也是她心中的牵挂。
小尼姑知道含珠和莫愁师太交好,自然无有不应的,告诉含珠莫愁师太现在在何处,便让含珠自己去寻,也不怕含珠在庵里走丢,这是她自小玩耍惯了的地方,再没有人能比她还要熟悉了。
莫愁师太住在上香的殿宇后边儿的一个厢房,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师太住在一个院子里,推门进去就看见身材圆润的年长的妇人在院子里,手脚麻利的绕着一个铁锅子做菜。旁边守着的一个小丫头眼巴巴的看着锅里不住翻腾的汤汁,嘴角都快要流下口水来了。听见动静,转头看见含珠进来,欢天喜地的爬起来一路小跑的冲进含珠的怀里,眨巴着眼睛的道:“姐姐来了!瑞儿可想姐姐了。”
明瑞是被遗弃在山上的女婴,被过路的喇嘛捡到送来菩提庵,莫愁师太那时候刚刚离了含珠,心中正是寂寞的时候,便把明瑞包在身边教养。含珠也喜欢这个小小年纪便已经展露秀丽风姿的小姑娘,时常的抱了她四处玩耍。住持是含珠娘亲的旧友,一向照顾含珠,自然是含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此举也就无人敢置喙。以是明瑞并无庵堂中年深日久的尼姑身上的陈旧之气,反倒是活泼泼的叫人一见便喜欢。
莫愁转头就见两姐妹抱在一处,甜甜蜜蜜的说话,提心吊胆了一个晚上的心总算是放了回去,脸上重新挂上一个慈爱宽厚的笑容,声音慈和的招呼道:“大早上的一路赶着过来,定然是还未曾吃饭,赶路累了吧,赶快过来吃饭。今儿个这样早,就是特意为你做的斋饭。”
明瑞帮着把饭食端进屋子里去,褪了漆的圆桌子上满当当的摆了清香的饭菜,明瑞还颠颠儿的把收起来的一小瓶琥珀酒拿出来。小心翼翼的倒了两盏酒,突然之间秀气的眉头耷拉下来,不乐意的蹙起眉头,忧愁的道:“姐姐明日就要走了,此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到姐姐,瑞儿舍不得姐姐,姐姐还能再回来看我们吗?”
明瑞的眼里滚着晶莹的泪珠,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期盼,一双小手也紧紧地攥着她的手,生怕她说个不字。
镇州离寒月关千里迢迢,此去只怕很难再回来了,这一别,大约就是永不再见了。只是这样的话她如何说的出口,依旧温软的笑着,眸光盈盈的软声道:“那是自然,瑞儿这般可爱,我怎么舍得在看不到瑞儿呢。何况这儿是我的家呀,家中还有瑞儿和莫愁姑姑,我怎么会不回来呢?”含珠温柔的拉着明瑞的手臂,手上交缠的一只金叶白玉珠的镯子被她取下来,放在明瑞的手心里,“这是姐姐随身的镯子,不值什么钱,但戴了许久,也养了些灵气。你戴在身上,也算做一个念想吧。”
明瑞小手颤抖的把镯子接过去,大大的眼睛里含了一包泪,咬着唇的想要紧紧地包着抽噎的声音,但终究还是狠狠的抽噎两下,一连串的便滚下泪来。
“我舍不得你走!姐姐不要走好不好,瑞儿会做好多好多的活,会每天都乖乖听话的,姐姐不要离开瑞儿!”明瑞自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莫愁和含珠,这荒天雪地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会用最软的眼光看她,会用最轻的声音唤她。现在陡然之间就要与一直相伴的姐姐分离,如何能忍得住心中的各悲苦离愁。早就把莫愁昨儿个晚上叮嘱的话丢在了脑后去,扑在她的怀中,哭得倾山颓河。
莫愁也舍不得这个自己一手照看长大的女孩,山上日子清苦,尤其是她们这样被撵离了红尘的方外之人,尤其过得悲苦些。
在这世上,只要是人,哪里会有什么真正的脱了万丈红尘的高人呢,不过是修得了一身沧桑冷漠的心,不为万物悲苦,也就算是真正的不以喜悲的世外高人了。
莫愁以为自己一辈子大概就只能和以前许多的尼姑一样,一日一日的苍凉在这个终年大雪封山的尼姑庵里,等到有朝一日,不知不觉得把自己变作一株生长在阴暗角落里的小小草花,也就算是完整的过完了这一生了。
只是不曾想到,竟然会照顾上一个女孩,还是一个来自口耳相传的繁华富庶之地的小姐。
这个孩子给了莫愁苍凉的人生中唯一的亮色,在此后的十年里,一直用这独一无二的欢笑,妆点了她荒芜的岁月。纵然她一早就知道有朝一日,这个女孩是要离开的。
莫愁捻起袖子点了点眼角的泪,眼角酸涩的让她的鼻腔里也泛起一股恼人的酸意来。她极力的想要稳住自己的声音,装的与往日一般无二,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浸泡过了许久的酸梨子,硬邦邦的透着一股子牙酸涩意。
“你这一去千里路遥,我也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只能给你洗绣了千层底,最后做一顿你爱吃的菜。其余的也是无能为力。”莫愁自床里边严严实实的裹着的一个布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含珠。
寻常木头的盒子上只简单的雕琢了几串花纹,上头还残存着莫愁手掌的温度。含珠打开盒子,里头放着几枚平安结,还有些丝帕和木头雕琢的手心上把玩的玩意儿。
“这不是瑞儿平日里喜欢的莲花珠子么?你一向爱不释手,碰也不许人碰的。怎的今日倒装进了这个盒子里来了,快些拿回去,自己留着吧。”含珠笑眼中含着泪,抽不住的细声细气的憋着气音的道:“姑姑照顾我一直到现在,其中多少辛劳和奔波憔悴,我都看在眼中。若是没有姑姑,我这十多年还不知是何种境地。能与您相识一场,就是姑姑为我做的最好的事情了。”
明瑞把还回来的莲花推回去,眼眶仍旧红红的,只是并不像刚才一样的大哭了,声音小小软软的道:“这是我一直戴在身上的东西,在佛祖面前日日祝祷,瑞儿没什么可以送姐姐的,就只有这个木头莲花,聊表心意。望姐姐一路顺风,平安喜乐。这一辈子,都不要忘了瑞儿。呜——”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的再一次泪雨滂沱。
含珠抱着明瑞香软的身子,轻轻拍着哄着,把哭累了的小姑娘哄了睡着了,这桌子上的菜,也早都悄悄的热过几遍了。
莫愁就坐在凳子上,看着她们两姐妹,眼中的泪早都已经干了,口唇微微有些发紫的轻声嘱咐道:“你快些吃吧,明日你就要走了,下一回再见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明日彪马将军的夫人要来这里上香祝祷,又是沐花节,我们都要在这里陪着,一大早的就要忙起来,也不能去送你了。”说着挟了一筷子菜放在她面前的陶碗里。
圆润的香菇被切成两半,上头勾了芡汁,像是裹了一层清透的流水样的外衣,被漏进来的日光照在上头,更多了几分低微的润泽。
奶白色的汤里头还有几块小小的碎肉,切得碎碎的葱花浮在汤汁上头,丝丝缕缕的热气带起来诱人的肉香气,引逗的含珠心里添了几分柔软的悲意。
“小时候常听住在这里的一位师太说过,相聚复还散。”含珠挟起香菇填进嘴里,细细的嚼完了才坐到莫愁师太身边,靠在她肩上慢慢说道:“我从前一直不喜欢这句话,既然聚在一起了,为什么要分开呢,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不是很好吗?没有了让人难过的分离,也就没有了那么多让人叹惋伤感的故事了。”
“直至今日,我才总算是明白了一点。”含珠握着莫愁师太的手,掌心常年温热的温度,熨帖得莫愁离别难受的心,也渐渐地回转起丝丝温度来。
“我与姑姑,瑞儿就要离散,但无论我在何处,都会念着你们,你们也不会忘了我。何况······”含珠抬起头,对着莫愁宽慰的一笑,眸光明灿灿的像是烈阳下的日轮花一般,“我与姑姑不过是一时之间不得相见罢了。待我回到家中,寻个合适的机会,就让人接姑姑和瑞儿一起过来与我团聚。到时候,这分别之中的焦灼等待,也算值得了。”
莫愁牵起笑顺着她的意思点头,即便心中知道这个愿望渺茫如云烟,却还是不忍见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姑娘脸上出现一点儿的伤心来。
“哎,那我便等着珠儿接我们前去与你团聚的那一日。等到那一日,姑姑便摘了格桑花,给你做最喜欢的花笺,亲手送到你手上。如此,方不负我们之间这遥遥相待的情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