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庵是寒月关香火最盛的一座尼姑庵,单凭着它是先太后唯一下旨在此建造的尼姑庵,就可以想见它的繁盛。今日因着到了沐花节,本就热闹的菩提庵便更加的人流如织。
含珠换了一身雪青色的衣裳,领子上攒了一圈雪绒绒的雪貂毛,头上也不同往日的素净,戴了拇指大小的一支明珠簪子,在雪光之下煜煜生辉。
身后站着的金穗也换了一身衣裳,脸上施了淡淡的脂粉,把原先被风雪吹得皲裂的皮肤妆点出几分红润的细腻。金穗不自在的扯了扯丝滑的袖子,加了棉絮的袖子上用桃花红绣了一串春日桃花,手指抚在上头,带上细细的几缕甜香。
“小姐,今日是沐花节,住持师太要主持沐花节的一切事宜,定然很忙,大约是不会有时间来见您了。”金穗强把心上的这点儿不自在压下去,温声道:“且今日是您回家的日子,张嬷嬷一早就千叮咛万嘱咐,说是不能贻误时辰,如若不然,今夜小姐您只怕就只能露宿野外了。”
含珠摇头,手上捻着一串有些年头的乌木佛珠,上头已经被含珠日日抚摸得起了一层柔润的亮泽。
“这还是当年住持师太送给我的东西,我一直留到今日。她今日是一定会来见我的,不论时辰多晚,我都要等到她。”含珠垂眸捻动了两下手上的佛珠,淡淡的开口吩咐道:“在这里站得久了,身上有些冷,我们去那边的梅花树底下避会儿风吧。”
菩提庵的这株梅花树天生天养,并无什么稀奇的地方,只是在寒月关这个终年贫瘠荒芜的地方,这样的一株苍莽银白之中的艳色,已经足够让人为之驻足。枝条发黑的遒劲枝干上还绑了层层叠叠的红绫和许愿的木牌,北风吹过,碰撞在一处,就发出“叮叮叮”的清越声响。几颗被红绫缎子刮下来的雪沫落在含珠肩头上,恰恰好的压住了那朵肩上绣得繁复艳丽的牡丹。
“这衣裳过于艳丽了一些,在这样的清净之地,恐怕要玷污了这庵堂的清宁。”正待含珠扫开了梅花树底下放着的一个大青石上的积雪,摆了软垫让她坐下的时候,就听见一管清凌凌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声音让含珠弯出一个意料之中的浅淡笑意,施施然的站起身,直直的朝着从梅花树下转出来的人走去。
“师太别来无恙,我还以为今日您诸事缠身,只怕无缘得空见上您一面了。”含珠走到近前,对着树下穿着一身缁衣的女子行礼请安,口中熟稔的好似老朋友一般的轻快的调笑道。
莫英师太瘦削的脸上并无太多的表情,见着含珠一身光彩熠熠的衣裳,也不过无动于衷的撩过一眼。头上戴着的有些褪了色的帽子完好的把她鹅蛋形的脸凸了出来,一双向上飞扬而起的眉为这有些寡淡的脸添了几分不让须眉的英气。一双眼睛只在看见含珠的一瞬,才稍稍多了一点儿波动,余下的便只有无尽的安静。好似旷野之中无声的落下的雪,粗粗的看上一眼便让人觉着这是个已经看透尘世是非的槁心之人。
“我今日就要回家了,特特的来和您告个别,也是为了答谢您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含珠情真意切的低声糯糯道,黑水晶一般的眼睛里透出浮光碎月般的孺慕和不舍,“若不是当初您教我,我恐怕现在也和那些被族人父母抛弃的弃儿一般的疯癫魔怔,郁郁不乐,最后变成连自己都厌恶的疯子。”
当年所有的人都离她而去,那时候,她也不过才将将五六岁罢了。一个接一个的算是和自己相依为命的人,像是躲避瘟疫洪水一般的离开她,那时候心中的各惶恐无依可以想见。何况到最后就连一直照顾自己的奶嬷嬷也躲闪着目光的离开了她。
站在门口的含珠单薄着一身衣裳,身上瘦得没了形,她就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奶嬷嬷先还是一步一回头的看着她,泪眼朦胧的舍不得的样子,直到了山坳底下,才收了脸上的泪,忙不迭的跑了。那背影惶恐的,仿佛身后有魔鬼追着索命一般。
含珠已经不记得当初的心情了,只是记得当时流了满脸的泪,心中迷雾一团,跌宕起伏仿若巨石奔腾冲撞,直要把她五脏六腑全全撞碎仍不罢休。
“当年的冬天可真是冷啊,冷得我骨头缝里都透着丝丝的凉。”垂落下来的眼睫乖巧安静的蜷伏在她的眼窝之中,盖出一道浅浅的阴影。被大雪山终年覆盖的莽莽苍雪,养得雪白得甚至是有些透明的脸颊上显出一团可人的红晕,丰润的浅红色的唇中呢喃着吐露出掩埋在内心深处的阴晦心声。
“我当时就在想,若是我现在割脉自尽,用尽自己一身鲜血书就一封字字泣血的书信,托付给一个脚程慢些的鸽人,等到她们千辛万苦的回到镇州的时候,费尽心机的粉饰太平以为能夺得片刻安宁的时候,得到了我这一封血书,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下场?想来,定然是血肉模糊般的惨烈吧。”含珠轻轻一笑,浓黑的眼睫若振翅的蝶翼一般翩跹两下,露出一双融化了雪山圣光的波光涟涟的眼睛。
这双眼睛实在是好看极了,似是雪山高出不染尘埃的圣泉,永恒的存贮着一泊静水,倒映着高远的天穹。看见这双眼睛,就像是看见了世上最静美的梵音,永恒的给予心灵安然的归处。
“当然这不过是我气急攻心的一种愚蠢又可笑的想法罢了,里里外外都透着被抛弃的害怕和怨恨。”含珠望着莫英师太,伸手轻轻地抚上她有了细纹的眼睛,“还请师太原谅我此刻的犯上之举,我只是很好奇,是什么样的遭遇,让师太变成了现在这般行尸走肉的枯槁模样。想来也是一段稍稍想一想,都觉得锥心刺骨的过往。也许和我当年的遭遇一般模样,也是家族的牺牲品。如若不然,您这样心如死灰,恨不得立时坐化飞升的界外之人,怎么会专门为了我出来,精心的教养我这么久呢。”
莫英师太冷冷的拍掉她的手指,浸着冷幽幽的苍蓝色的眼珠没有任何感情的看着她,冰白得无一点血色的唇冷冷的吐出一句,“这些年看来你学的很好,把我毕生教给你的东西都已经吃透了,所以敢有这样的底气和我这般说话了。还希望你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待,一直这么自信下去,万万不要把把自己变成后面禁房里锁着的那些蠢货一个样。”
“呵——”含珠轻佻的轩了轩柔婉的长眉,一贯温婉安静的眸子中骤然聚出一道带血的锋芒,“我自然不会辜负师太毕生心血,定然会好好地完成我心中多年夙愿。至于禁房之中的那位前辈,就是我的前车之鉴,我怎敢疏忽大意呢?师太放心就是了。”话音落下,含珠嘴角凝出来的浅浅的笑意旋即消逝无痕,眸中波光潋滟的静美之色,也片片凝聚,化作森然的冰封镜面。
“还请师太安心在此地守着青灯古佛,潜心修炼,了却自己一身红尘纷扰,万万不要再出去害人一生。”这句话被含珠卷着唇的压在齿缝中顺着北风飘过去,还不待这北风止歇,就毫不留恋的转身告别,“耽误师太已久,这便告辞了。山高水远,还望永不相见。”
树上快要开败的一朵梅花禁受不住这阵阵北风的摧折,花瓣激灵灵的打了个卷,终于还是承受不住的坠落在地,发出沉重的一声“噗”。这声音像极了当初利刃破进肚皮里的声音,激得莫英发了病一般的狰狞起干涩的脸面,干涸的眼珠挣扎着拉出丝丝血痕,整个人张大了嘴巴“嗬嗬嗬”的喘着粗气,好半晌才痉挛着身子的停下来。
“哈——我······等着看你······摔下来的那一天······”含着血光怨气的压抑的低语,卷裹着凝聚成一道邪恶的黑凤,呼啸着就要奔向前头走远了的含珠。
金穗站在后边耳聪目明的听见这一声不甘的诅咒,眸中闪过一道碎裂万千的利芒,沉沉的低语道:“小姐,要不要我现在就去结果了她。”
含珠驻足片刻,方才轻佻的疯狂已经消散,眸光之中哪里还有当时与莫英师太说话之时的嚣张轻佻。听见金穗煞气森然的话,稍稍的顿了一瞬,才不在意的开口道:“不必了,就凭她现在这副破败的身子,想要做什么,都是有心无力。若是诅咒真能成功的话,那我当年献祭自身对苍天施下的诅咒,早就该应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曾看见过任何诅咒应验过么?”
含珠抬头望向离自己千万里之遥的天穹,透白的蓝天上飘着几丝清渺的流云,筛下几丝冷冷的日光。
“这世间从来都是残酷的,只是这残酷从来都是隐藏于寂静的命运流域之下。我们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获得想要的生活。”含珠悠然的长叹一口气,似是怜悯,又似是看透一切的讥讽,“随她去吧,总归,也没几年好日子可过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