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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会计是生产队长的亲戚——这在农村是很普遍的黄金搭档,两人本来预谋配合着侵占大家的利益。姥爷任会计时队长就曾试探过这种配合的可能性,无奈姥爷是个正统、胆小且出身不好的人,不敢冒险,令队长郁郁不得志,可惜当时身边没有一个贴心的成手。如今总算各方面条件具备,没想到又被姥爷搅了局!
“文革”的大潮终于汹涌而至,再次卷起沉积的泥沙。整个国家又来一次对人性恶的大激励、大鼓舞、大展现、大爆发,规模空前。公仇挟着私怨,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没有的乱编,痛快之至,酣畅淋漓。功名欲、权力欲、贪欲、攻击欲、暴力欲乃至****,都在政治这面光辉的大旗下集结,成为革命的动力和主力。政治就如同一床无所不包的大被,掩盖着下面诸般龌龊的真实。
姥爷很快被众望所归地揪出来。颇有背景的他又是村里唯一的外来户,自然成为打击的最佳人选。村里原住各家各户大多是亲戚套亲戚,谁在本村都有几个沾亲带故的,拿三舅转述当地的话就是“驴**套着马****,骡子含着猪****,狗嘴接着驴粪蛋,抽空还舔猪屁股”,拔起萝卜带起泥,动谁都有些顾虑。姥爷不在此生物链之内,唯一一次淫棍提供的加入机会还被姥爷拒绝了。生产队长充分利用本地欺生排外的民风,罕有地尊重了民意,果断敲定目标并组织起批斗会。沉寂了数年的姥爷终于又闪亮出场,重新登上政治舞台!
上次运动姥爷因为书法好帮人写大字报而得罪人,这次运动他又因财会好帮人算账而得罪人。他的文理兼备除了遗传给子女能学善考的基因外,给自己和家里带来的都是灾难。当然这也要归罪于他不甘寂寞、自强不息——不长记性的性格,总要证明自身的价值,找到自己的地位。
生产队长又协调有关部门着手抓赌,要拿三舅开刀,以绝后顾之忧。那时抓人已不再需要任何确凿证据,只要有人揭发甚至有所传闻即可。多亏有人提前通风报信,三舅得以及时外逃。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解放前曾在姥爷家谋出路的姥姥的亲外甥,当年因为年少无知,缺乏政治头脑,错过了一次大义灭亲的机会;如今混出点名堂,在此次提干时为了表示对革命赤胆忠心,竟然主动揭发姥爷曾经加入过国民党。慎重的组织迅速组成专案组,展开内查外调,不远千里专门派人来到姥爷所在的村,在生产队的大力配合下对姥爷进行突审。一介书生的姥爷如何能应对这内外夹击和专政队伍的专业整人手法?在铁的事实面前终于认罪。这个埋藏近二十年的秘密终于被迟来的大义灭亲挖掘出土!看来革命工作真是大有可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挖掘出如此重大的宝藏,主客两方专政队伍额手相庆,各自向上级报功。姥爷从此在地主、坏分子之外又多了一个更为耀眼夺目的政治头衔——国民党党员。生产队长竟富于想象地责令姥爷交出枪和国民党证,姥爷哪里有这些东西?被逼无奈只好嗫嚅着反问:“你是共产党员么?”“当然是!”队长自豪地回答。姥爷又问:“你配枪了吗?”队长语塞。向往丰收的队长不甘心就此罢手,便率人抄家,将姥爷那点儿家当翻个底朝天。
长篇连载《逝者如斯》328
枪和国民党证倒是没搜着,却把丹东老家被没收的房子的房契都翻了出来,厚厚一摞子,已在箱底保存多年。当年就是因为政府要返还给姥爷住的那套小房的房契找不着了,全家才迫不得已搬到沈阳谋生路,命运一路下行。姥爷由此便吸取教训,把其余房契都完好保存下来,不一定什么时候可能用到。没想到今天这堆房契以这种方式暴露出来,当即被村里的某位政治术士点石成金,提炼升华为“变天账”,指证姥爷妄图将此做为反动阶级复辟翻天之后向政府和人民反攻倒算的依据!在这种如火如荼的大背景下长期耳濡目染,民间颇有一些天分较高者自学成才,总能语出惊人,善于拔高深揭,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
该保留的没保留,不该保留的留了一堆!抄家还搜出一些字画,被当做“四旧”物品当场烧毁,那摞房契则做为罪证拿走上交。接着就是更为隆重的批斗会,先在村里举行,但毕竟一个村里都熟头熟脸的,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姥爷还曾分给人药,帮人算账,所以批斗并不踊跃,缺少火爆场面。生产队长见效果不理想,便向大队提议为展示本村阶级斗争的成果,扩大典型人物典型事件的影响和示范作用,应将姥爷在周围十二个村子轮回游斗——如以前的戏班巡演!如此有创意的想法很快得到大队的批准和支持,并出面协调各村。
生产队长委派新任会计带队,押姥爷巡斗于各村。会计在台上将姥爷的诸头衔一亮,立刻引起台下一片悲愤的惊呼。于是人们的攻击欲正义地燃烧,暴力欲合法地宣泄,冲上来拳打脚踢。姥爷在台上爬滚呼号,再次沦为他人表现政治积极进步的道具。
巡斗到那个淫棍所在的村子,除了台上的常规批斗之外,台下淫棍还给姥爷加了小灶,在关押姥爷的小屋里,用马鞭沾水猛抽姥爷——这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反动派严刑拷打革命志士,淫棍做为革命家属的代表,要以血还血,以鞭还鞭。只不过姥爷并没有很伟岸地绑在柱子上,而是自由而惨痛地满地爬,似乎这样更能给淫棍增添嬉戏的乐趣。姥爷的衣服被抽烂,淫棍嫌衣服碍事,索性撕下来扔到水里,继续抽打****的姥爷,还恨恨地说道:“就凭你这么个老糟头子,能生出那么一个女儿?!妈的,现在白给我我都不要!我差点儿就成国民党家属了!不过下回来我们村挨斗,最好带上你女儿,我就不这么打你,不然打得更狠!”
当夜姥爷穿着湿透的衣服在寒风中被放回家,满身的伤痕惊呆了姥姥。自幼就心慈面软的姥爷,半辈子尽量积德行善,从未对任何人下过狠手,看到别人受虐待都心中不忍,究竟有什么理由让他如此惨遭荼毒?
姥姥给姥爷抹完药,让他早点儿睡,明天还得接着巡斗呢!要保持良好的状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姥爷说你先睡吧,我躺不下,再坐会儿。姥姥见他痴呆的状态,就觉得不对,又不能明问深说,只得熄灯躺下。一会儿见姥爷走到外屋,关上门。姥姥偷偷起来扒着门缝看,果然见姥爷找到一条绳子,抬头物色合适的房梁。姥姥冲出去跪下抱住他的腿,姥爷说我实在受不了这份罪了,让我早点儿解脱吧!姥姥求他为了孩子们再挺一挺!两人抱头恸哭,无声,无泪。
姥姥突然想起自家跟村贫协主席关系不错,以前他曾多次到家里拿药,有一次家里没有他想要的,还让远在沈阳的女儿买到寄来。于是姥爷姥姥二人深夜敲开贫协主席家,一进门就双双给他跪下,求他跟生产队长商量,能不能不再搞巡斗了,就在本村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