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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也曾想过像大舅那样,和家里划清界限,宣布跟姥爷断绝父子关系,以甩开包袱放手干。“文革”开始没多久,姥爷就收到大舅单位的一封来信,言明大舅自愿且主动和这个反动家庭划清界限,断绝一切来往,上面有大舅及见证人单位革委会主任的签名,并盖有公章,装在有单位名头的信封里。用公函正式通牒,表明此事非同儿戏、不可更改。姥爷、姥姥从未见过如此庄重的文件,即使当年下放也只是街道的一个口头通知,此刻怀着崇敬之心拜读这份正义文书,果然邪不压正,姥爷姥姥当即被压垮。他们在伤心绝望中度过一个月后,却收到了大舅偷偷化名寄来的钱。
远在异地的大舅不管怎样做,对姥爷姥姥都只是精神影响,并无现实冲击。但身边的三舅就不同了,他如果断绝了父子关系,将把姥爷推入绝境;如果再像某些冷血动物那样为证明革命热血而率人抄自己的家,哪怕是被迫接受组织考验,也会置全家于死地。不甘平庸寂寞的三舅——渴望冒险刺激的赌徒,只好取此下策,以暴制暴,对抗革命的不是反革命,而是更加革命,极端革命!反正也没了法制,已沦为野人和土匪的三舅更占优势,不用披上累赘的正义伪饰——如果婊子根本不想立牌坊,那就拿她没治了。穿鞋的最好不要轻易把对手脱成光脚的,除非你能一步到位砍掉他的脚。
虽然此次搞定了生产队长,但三舅依然不敢掉以轻心,还是像以前那样东躲西藏,深居简出,隔一段时间不定期、不定时地于夜里潜回家探望,并取些生活用品。但这种隐居生活实在令他感到乏味、憋闷,他快意恩仇的性情又骚动起来,总觉得还有未了之事——淫棍的账还没有清算。反正姥爷也无须再到外村巡斗,已无后顾之忧,于是三舅又潜入淫棍所在的村,暗中打探他的住所和行踪。赌棍在外村有赌友,淫棍在本村有情敌,此事很快落实。三舅故技重施,又在一天深夜摸到淫棍的家里,上演了一场赌棍与淫棍的大对决。淫棍的强项只在于面对异性,此刻却淫威尽失,其棍软得像尾巴一样夹在裆里,尽管口头还硬,摆出一副决斗的架势,却被三舅当头一闷棍,瘫倒在地。三舅并未下狠手,就是为了让淫棍还能保留清醒的知觉和意识,以回馈其追逐嬉戏满地爬的快乐,只不过此次用的不是鞭子,而是硬硬的棍子,伤的不仅是皮肉,还有筋骨。
同样一副性格,有时是优点,有时就是缺点,常常成也于此,败也于此,关键在度的把握。但在初有所成后,人是很难见好就收的,还要乘胜追击,或曰得寸进尺,结果反倒可能连寸都保不住了。三舅重创淫棍之事,激怒了淫棍的哥哥——大队书记。大队书记一方面照会各生产队抓捕三舅,另一方面责令姥爷所在生产队继续将姥爷送往各村巡斗,最后还要押到大队批斗——暂时排不开,公社、大队批斗日程很满,重点已经是抓走资派了。生产队长实在扛不住,去姥爷家说明这一情况,并称巡斗中自己会派人保护姥爷——他也拿不准到底能不能抓住三舅,只等见机行事。
乘胜追击不是不可以,但要讲究方式方法。三舅惩治淫棍完全可以蒙面进行的,淫棍本来就有不少仇家。但三舅自我标榜光明磊落,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其实是他张扬显露的性格实在不能接受那种做好事不留名、甘当幕后英雄的窝囊之举,尤其在这种复仇泄愤、扬眉吐气之刻,蒙面则更有一种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的憋屈,对方不知道还的是哪笔债——快意恩仇一定要有快意。这样的人才是不会被埋没的,官方和民间都很重视。
长篇连载《逝者如斯》332
姥爷虽然被拉到外村继续巡斗,但三舅痛殴淫棍之事已传遍,所以这轮批斗会上村民们都很克制——如果知道三舅刀逼生产队长之事他们会更加克制的,只不过此事不宜外传;淫棍还在卧床不起,所以姥爷这番巡斗倒是没遭多少罪。
三舅也没被抓到,除了本村人及外村赌圈业内人士外,别人基本不认识三舅。一个多月后,大家也都淡化了此事,只是姥爷在周边十二个村子已巡斗完一圈,就等大队书记腾出空儿,再把姥爷押到大队斗了。淫棍伤势已接近痊愈,正摩拳擦掌,以图反攻;而且随着健康的恢复,以****为标志的身体各方面机能也再度****,还要借此次卷土重来从姥爷家卷走些满足身心的内容,比如三姨——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这个大队下辖五个相邻的自然村,大小不一,大队部设在最大的一个村里。这天上午,大队书记正于大队部前的广场上主持批斗会,台下是来自各村的积极分子——也只有积极分子才能对频繁的批斗会乐此不疲,自觉完成大队分派给各村的与会人数指标,凑成个像样的场面,并伺机表现。还有两个从县里回来的造反派也混在人群中。
大队书记名叫景占江,此刻端坐在台上,在有关人员控诉完被批斗者的罪行后,他便驾轻就熟地进入状态,悲愤地带领台下群众高呼打倒某某某,声嘶力竭,挺身振臂,带动屁股颠簸不已;又抽空低声安排下属给他倒杯水,并叮嘱午饭内容,要有他最爱吃的溜肥肠,不用洗太干净,要的就是那个味儿——他入戏快出戏也快,出入自由是职业演员的必备素质,否则很容易伤身的。
与此同时,下面人群中几个不同方位分别有人一直向周边窃窃散布着一条信息:上级革委会最新指示,大队书记景占江是走资派,要当场打倒!他还纵容他弟弟****妇女,上面要派人来查!上面对咱们大队的革命形势很不满,要夺权!大队部要由造反派来控制!
这几个人鼓动听者继续向四周传播,同时他们几人也尽心尽责地不断游走、散布。大队书记仍在台上煽情,大家都已进入狂吼状态,热身完成,人群中瓜熟蒂落地冒出一声喊:上级指示,大队书记是走资派!打倒景占江!另一角落也有人喊:景占江纵容弟弟****妇女,打倒他!交出人民给你的权力!随后又有几人应和呼喊,大家稍有愣神,跟随呼喊的人便越来越多——句式不变,语气不变,只是换个人名而已,水到渠成,最后汇成一片汪洋!两个县里回来的造反派冲上台去,摁住不知所措的大队书记,并指挥随后冲上来的几个人拿绳子捆绑,竟没人敢阻拦——这很正常!接着场面就失去了控制,大家争先恐后地冲上台来,以各种花样翻新的亢奋方式表现着自己的革命性——不能再错过机会了,前面已错过很多机会,以至于一直在台下当群众!
大队书记景占江被当场打倒——从各个层面、各个角度。程序就是这样简单,环境就是这样自由,气氛就是这样热烈,群众就是这样盲从。也不能说绝对盲从,毕竟大队书记借了他弟弟的光,公愤是有些具体指向的,男女之事既臭人又总被津津乐道,就像人们爱吃臭豆腐——或者是溜肥肠。
景占江又被拽起来,立在台中央,接受批判。那两个从县里回来的造反派——曾是三舅的赌友,从绿军装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张纸,宣布大队书记的罪行——六条罪行中只有纵容弟弟****妇女是实实在在的,却是最轻的一条;其余皆是响应大形势的,帽子能压死人。原本正在台上被批斗的那个人此时完全遭到冷落,黯然躲在一角,如过气的名人一样感受着世态炎凉,慨叹着大众兴趣的变幻无常——从来只有新人笑、旧人哭,哪曾听过旧人笑、新人哭?赞美你,喜新厌旧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