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3大姨轻蔑地说:“你年轻时比谁都激进,天天带一帮学生跳忠字舞,如今时代变了,你腿脚也不行了,开始成熟了,理性了,事后诸葛亮!”
大姨夫窘迫地笑了。
王宇恒替他解围:“应该说大姨夫是年轻而不失成熟,激进而不失理性,并没有因为大姨的出身问题就影响自己的婚恋选择,是工作生活两不误,革命和爱情兼顾!”
大姨说:“革命和爱情兼顾的最高典范就是《刑场上的婚礼》,你大姨夫可受感动了!”
王宇恒无心再兜圈子,生硬过渡道:“政治给咱们这个大家庭造成的遗留问题真不少,听我妈说前段日子北京的四姥爷来了,因为前两年和我姥爷去香港见姑姥的事儿引起了一些误解,到现在还没有消除,是怎么回事呀?”
大姨没想到他突然单刀直入,稍现愕然,又平复问道:“你妈是怎么跟你说的?”
王宇恒便简要地复述了一下,关键处做了模糊化、委婉化处理。即便如此,大姨也在一旁不断予以指正,后来索性抢过话语权,由她主讲。王宇恒由此见识到一件客观的事用两种主观讲解方式会有多么不同的效果。
大姨开始还是平静陈述,渐渐越讲越激动,越讲越委屈,又把她和母亲及其他姨舅互通的信件都找出来让王宇恒看。母亲给她写的信她都按时间顺序排列,并用红笔批注,画满质疑的问号和愤懑的圆圈;她给母亲写的信在发出之前都复印留底,那是她呕心沥血的作品。
大姨一封一封地给她讲解、点评,批驳母亲的同时也陶醉于自己的犀利文笔。大姨博览群书,文采斐然,而且她的才华广泛用于日常生活,随处可现,极具实用价值,不像母亲那样仅局限于书本教学,只擅长语法和多音字。大姨没有右手拇指,用食指和中指夹笔字一样写得俊逸飘洒,而母亲最擅长的只是中规中矩的粉笔板书。所以学习成绩一直占上风的母亲却总被嫉妒的大姨鄙视为高分低能。
王宇恒既不能显得不认真,也不能显得过于严肃,只能一边称赞着大姨的文采和书法,一边应和着大姨的论证,不但深表信服,还不时补充两句——画蛇添足也是表明态度。他知道自己此时的角色就是代表母亲做出气筒,等大姨倾诉尽兴,自己的使命就完成大半了。
大姨夫在一旁不断地缓和场面,调节气氛。那时刚打过海湾战争,美国和伊拉克互射导弹,大姨夫把母亲的信比作“爱国者”导弹——维护家族利益,把大姨的信比作“飞毛腿”导弹——反应灵活迅速。他像在手术大夫身边待命的护士一样,根据大姨的需要随时呈递信件:“是要‘飞毛腿’二号吗?击落‘爱国者’二号那封?我记得那一轮你是连续发射两颗,一颗力度不够……”
王宇恒劝道:“大姨您别太生气,我相信您不会贪图那点儿东西的,这几十年您为大家付出的何止这些,您要是个贪小利的人当初也不会那样付出了。何况大姨夫的正直是有目共睹、举世公认的,他也不会允许您那样做。二姐向北京小表舅借钱不还大姨夫都那么气愤,何况面对自家老人和穷兄弟姐妹们!”
大姨夫是典型的知识分子,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不愿占别人的便宜,更不愿别人占自己的便宜。比如他从不抽别人的烟,别人递烟总被他谢绝;他抽烟也只掏出一根独自享用,从不分给别人——前者被视为客气,后者被视为小气,相抵后为负值。君子之交淡于烟,淡如空气,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性格很影响他的升迁,也给人留下冷漠的印象。
前年夏天二表姐大学毕业回沈,大姨夫去接站,因为要运回来不少行李,所以叫王宇恒父子来帮忙。在车站等候时大姨夫对他们倾吐心声,讲起自己对女儿的不满:“她上学期手头紧,向北京小舅借了几百块钱,我听说后专门给她汇了钱,让她尽快还,她一直拖着。后来放假我又催问,她也没还,说人家小舅有钱,根本不在乎这点儿,还他们也不能要。这是什么话?人家有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昨天她给我办公室打电话落实接站,我又问她还钱的事儿,她说跟小舅因为别的事闹掰了,也不好意思去他家了,就算了吧,反正也毕业了。这不成无赖了吗?还卸磨杀驴!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过两天我得专门给人家打电话解释这件事,把钱给人家汇过去,还得搭上我这张老脸!”大姨夫兀自恨恨不已。
王宇恒提起这件事,作为一个补充论据,以贬低二表姐来烘托大姨夫,很受大姨夫妇的重视,认为有力度,说明问题。大姨又把从香港带回来的东西都翻找出来给王宇恒看,逐一解释其光明磊落的来源出处。
王宇恒对其中一块小金表感到眼熟,随即想起去年春节见二表姐戴过,只是那次该表险遭灭顶之灾——在她上厕所时不慎掉进王宇恒家的便池里。此事二姐一直瞒着大姨,只跟王宇恒分享了惊险刺激的遭遇和劫后余生的快活。这块表当时准确地直坠便池下水孔,激起些许浪花和二姐心中的狂澜,虽幸免于摔伤,但迅即沉入水底——污浊的内容并未增加水的浮力。手表与洁癖不可兼得,舍洁癖而取手表者也!二姐当即毅然撸臂挽袖,奋然捞淘,力挽狂澜,深切体会一把屎一把尿的艰辛,经数番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终于粪里淘金,喜尝失而复得的珍爱滋味。她反复清洗,又验证了此表的防水耐腐性能。二姐对王宇恒说,“我打香皂洗了二十遍手!这是从香港买回来的表,我妈一直不让我戴,要是弄丢了我妈不得打死我呀!”
大姨说这块表也是矛盾的焦点!如果说这是台湾姑姥专门送给你姥爷的,能给一块女士表吗?一块仿名牌的表,大伙还都当成个稀罕物!台湾那边不是什么大方人,肯定认为咱们土包子戴个假名表就够用了,能蒙住别人。但戴一戴外面的镀金层就磨掉了!大姨一边说一边递给王宇恒看。
王宇恒接过手表时险些下意识地掩鼻,总觉得还会残存些未清洗干净的秽物,此表确有一种饱经侵蚀磨难的沧桑感。王宇恒就势表达对它的不在意甚至藐视:“就这么块破表,值得为它破坏几十年的手足感情、搅得整个家族都鸡犬不宁吗?”说着把表扔在对面沙发上,表现出如刘备摔孩子般的嫌恶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