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手点起一旁的烛火，屋里瞬间通透起来。
这架由红花梨木制作的箜篌看上去已有些年数。她随地捡了块盖布来抹琴身上的灰尘。
拭去了灰尘的琴座上现出褪色的花纹，能看出是一只大雁浮立于水，展翅欲飞。长啄微微张开，似在鸣叫。周旁绘数朵荷花，有绽放的有含苞的，整幅图虽然颜色已经暗淡，也仍能看出细节处理极其精致。琴柱上还刻有两排小字，莫漓定睛细看，是两句小篆体诗句，诗经中的两句：“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
诗句与琴座的图画交相辉映成一幅鸿雁哀飞的景象。
在乐器上装饰着这样一幅图一首诗，着实有些奇怪。
她随手拨弹了两下，弦音纯净清澈，直透耳膜。是把好琴。
“你会奏箜篌？”慕容若云问。
莫漓并没回答。
因她不记得自己曾学过琴，此刻是这架琴让她有了跃跃欲试想要弹奏的冲动。顺手一弹竟是丝毫不生分。
脑海中突然响起那日父亲弹奏的乐曲，于是直接跪在地上拨弹了起来。
像是出自身体的本能，莫漓左手按弦，右手执拨，一串弦音流淌，圆润饱满。她凭着记忆将那日听到的父亲弹奏的旋律倾泻指尖，轻拢慢捻，错落有致。整首曲子一蹴而就，浑然天成，像是本身就会的曲子。
收拨的瞬间，莫漓愣在当场。耳朵因为琴音掠过还在嗡嗡作响，一瞬间竟有种游历梦中的错觉。
她看向不远处一动不动站着的慕容若云，他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她。从他脸上，莫漓看不明了他内心所想。
她刚才的演奏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艳，他也并未喝彩。身份高贵的他应是早听惯了最优秀的乐师奏乐，所以这样一首曲子或许根本不入他耳。莫漓想。
她很快也敛起自己面上的惊诧神色。
此时，听门外忽有一个浑厚的声音道：“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好一曲《惜别》呀！惜旧日一别，喜今日相聚！”
那人边说边推开了门。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还在满地打滚的徐麒。
莫漓略微讶异，挑眉问道：“你听过这曲？”
她也只是那夜在父亲那儿听到过这首曲子，她本以为这是父亲为母亲所作，亦或是母亲的曲子。虽然从府里人口中听到，母亲曾是风尘中人，但这曲子的调调也不像是烟花场里会演奏的曲儿，所以万没想到徐麒会听过。
徐麒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故人的曲子。原来我们还真有深厚的缘分，难怪刚刚看姑娘时觉得脸熟得很呢！”
莫漓眯眼打量起徐麒来，这个男人看上去也已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他口中的故人莫不是她母亲？
她不接茬，洗耳恭听他接下去的话。
徐麒将她上下里外打量了个遍，最终眸含精光，嘻嘻笑道：“像！现在看来真真是像得不得了啊！”
“像谁？”莫漓追问。
她没注意到一旁昏暗角落里的慕容若云的表情忽然变得阴沉。
倒是徐麒瞄见了慕容若云这张黑着的脸，可他撸一把入鬓长眉，很是不以为然，倒是反而更来了兴致。
他一个成日只知道花天酒地的浪荡子，也不认得这是慕容若云，全当他和自己一样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用更多的钱来和他抢女人。他此刻只想着好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一把，以化解心头刚刚被他所辱的愤懑。
“像谁不像谁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我听过这曲子，而你会奏这曲子。你我今日因曲而聚，这可是天赐的缘分啊！总不能白白浪费了吧？”徐麒似是意有所指，眼神里透着不怀好意。
这眼神和语气让莫漓不适，可她此刻是真的好奇地想知道他是否真认得自己的母亲。于是沉着气又问了遍：“你说我像谁？”
徐麒脸上不由得堆起了笑，“小爷我听曲儿可从来都是在这烟花巷子里，所以你说像谁呢？”
他朝莫漓走来。
“总也不过是帐子里那些个相好中的一个呗！你要正了八经问我像谁呢，我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是想不起来了。”
听到此处，莫漓蹙起了眉。
这轻浮的样子可简直和她那混账二哥如出一辙。先前以为他至少会好好答话的莫漓觉得自己简直可笑！
她不禁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徐员外满脑子脏污，又怎会想得起来？”
蕊儿说得不错，这出入青楼的男人当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可她想起了同在这漪青阁的慕容若云，转而去看角落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的人。
这一眼，就瞧见慕容若云正冷眸瞪视着自己，目光阴冷至极。他背靠墙角而立，烛火照得他的脸阴阳分明，让此刻皱眉瞠目的样子显得尤其瘆人。
他这是在瞪自己还是在瞪姓徐的？
莫漓一时间不明所以，呆愣了一下又冷下脸来。
心中本就有气，此刻也不知怎的一下子都涌了上来。
适时就见徐麒嬉皮笑脸的凑过来说：“怎会想不起来呢？回到帐子里情景交融的，指不定就想起来了。”
啪——
莫漓恼火地一把打开他伸过来的手，那袖口上还染着未干透的斑斑血迹。她狠狠一巴掌不偏不倚打在那被利器划开的伤口上，让原本已不怎么流血的伤口又喷出血来。
徐麒闷哼一声，捂着手腕一阵哆嗦。
他边抽气呼着疼边破口骂道：“你她娘的知道小爷我是谁？竟敢打我？”
“你他娘的知道姑奶奶我是谁？也敢动手动脚！”莫漓学着他的语气反问，拉长了脸很是凶相。
徐麒听她如此反问，却突然暧昧笑了起来。
“你是谁？嘿嘿嘿~不如让我猜猜？”
他眼睛滋溜溜转着，满脸的油滑。
莫漓蹙眉谨慎看他。
“看这年纪，倒像是……秋娘的孩子？”
这话一出口，莫漓怔住。
秋娘是她母亲的名字，她听莫臻唤起过。
果然这姓徐的是认得她母亲。
母亲在这风月场里是怎样生活？她又是个怎样的人？怎竟与徐麒有瓜葛？他们是怎样的瓜葛？该不会真如府里人说的那般污贱吧？
对这些疑问的好奇让莫漓顷刻沉静。
但她很快收回心思，佯装不知，扬眉问道：“秋娘是谁？”
“你当真不知道？”徐麒半信不信，看向莫漓的眼神其味无穷。
她直视着他，沉着气清晰道：“不知道。”
徐麒审视着莫漓，嘴里缓缓吐出两个字：“旧人。”
莫漓不禁又蹙了蹙眉。
这表情的变化悉数落入徐麒眼里，也被角落里的人看得清楚。
徐麒脸上又堆起笑来，眉毛一挑，道：“这《惜别》可还有下半段呢！可想听？”
莫漓又是一怔，对母亲的好奇让她稍微放松了警惕。不想徐麒就这样靠近过来。
他笑得极其神秘，眯起眼说：“那不如赏个脸与小爷去喝一杯，小爷我奏给你听。”
一把被他搂进怀里的莫漓猝不及防。
“放开你的手！”她喝道。
徐麒不以为然，佞笑着更加凑近过来。
女儿家的香气让他一下失了控，他深深嗅着莫漓身上的味道，那种不同于风月场里女人的香气让他沉醉而无法自拔，立马现出那垂涎欲滴的淫邪样子。
“小姑娘，小爷我大富大贵，不管你是哪家的小姐，跟着我总不会叫你委屈了。不若就从了我吧！”他竟情不自己地央求起莫漓来。
这猥琐的样子让莫漓厌恶至极，他可真当她是什么人？
她挣脱开徐麒的双手，正欲破口，就听角落里慕容若云低沉着嗓音开了口。
“滚！”他说。
语气里听不出怒意，声音却有种让人生畏的震慑力。
莫漓心中登时有些欢喜。
可当她寻声看过去时，触到的却依然是慕容若云阴冷的目光，那种看一眼便让人心生畏惧的目光。
这回她看得清楚，他这目光是投向自己而不是徐麒。
他这目光是……什么意思？竟好像是在指责警告她一般……
莫漓瞬间又有些脾气，一眼怒视回望过去。
接触到莫漓质问的眼神，慕容若云忽地目光一撇看向徐麒，见徐麒仍是不安分地把手伸得老长，他再次开口：
“本王是不是早让你滚了？”
徐麒收回手，转头看了看慕容若云。
在他眼里，这小子一身打扮平平，除了手指上一枚宝石戒指看着还算值些钱，周身甚至没有别的装饰。他猜测他总也不过就是个地位不高的官家少爷。此刻听他自称为王，徐麒忍不住就迸发出一阵冷笑。
“就凭你那两个臭钱？叫我滚我就滚了？”
“滚不滚？”
慕容若云反问，冷冽的语气教人不寒而栗。
他虽原地未动，莫漓却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肃杀之气朝他们这边逼近而来。让她不觉竟有些兴奋起来。
徐麒不禁也打了个寒颤，他看了看他阴冷至极的表情和青筋暴起的拳，怕他又突然出招伤他，一时就畏缩了。
可他也不能真就这么滚了，不然岂不是失了颜面？
他直了直腰板，说道：“小爷我今日与婵予还有约，就不同你计较了。你是哪家的毛头小子？报上名来！小爷改日再好好和你清算！”
他不是皇亲贵胄，之所以敢这样顾盼自得，全因为徐家做的是官场生意，在京城也算是有头有脸有势力，对付个小官家的少爷总不在话下。今日这亏，他算是忍气吞声给吃下去了，但他得知道眼前这让他吃亏的是谁，改日再要他好看。
闻言，莫漓忍俊不禁。
原来他可都不知道这是慕容若云，也难怪还敢往这屋里跑。
见慕容若云冷着脸不答话，徐麒又觉失了面子。他内心一下暴躁起来，可又不敢发作。
他不死心地朝慕容若云挑了挑眉，再次问道：“敢不敢报上名来？”
“本王的话从来不说第三遍，活人也从来听不到第三遍。”从慕容若云冷如冰渣的声音中能听出些许波澜，就像是耐着性子给出的最后警告。
这下，徐麒完全怕了，他老着嘴却是搁楞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你……你小子等着！小爷我……我……我改天要你好看！”
说没说完，他就冲出门去。
慕容若云收回目光去看莫漓，触到莫漓始终没有移开的目光，他蹙起了眉。
片刻沉默后，他冷冷说：“你也滚。”
莫漓收起目光，一言不发直接转身就往门外去。
她心里也没之前那么生气了，只是对于慕容若云的转变有些一头雾水。
她心里不禁想，这人也真是奇怪，先前把她莫名其妙拽进这间屋，这会儿又这般冷冰冰地叫她滚。这性格真是阴晴不定，教人捉摸不透。可他是二殿下，她又能说什么？
走到门口，她不甘心地又回过头。
“癸巳的乱党抓我不是偶然对吗？”她问，这次换了种方式。
慕容若云点头。
“你救我也不是偶然？”莫漓继续问着心中的猜想。
“是。”
“所以他们抓我的原因是不是也是你救我的原因？”
“是。”
言简意赅的几句问答，却答了莫漓心中很多的疑惑，也让莫漓一时间难以置信。
莫漓只感觉自己有些懵怔。
“知道了。”她勉强一笑，转身跨出门去。
莫漓走远后，慕容若云勉强直了直身子，却一下跌倒在地上。泛着黑紫的指甲揭示着他的体力不知。冷汗涔涔从额头滴落，浑身忍不住轻颤起来。
敞开的门外，一个女子走了进来，青衣绝色，清雅脱俗。
濡沫。
她只看一眼慕容若云便惊慌地跑过来。
搭上他的脉搏，濡沫不禁眉头紧锁。
“爷，你怎么弄成这样？”她责问道，强忍眼泪扶起他。
“跟我去屋里吧。”
慕容若云微微点了点头，似是无力多说什么，他闭起眼安静地靠在濡沫身上，任她拖着自己走出这间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