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九开秋,遍插茱萸,京城内外热闹非凡。文人墨客纷纷前往郊外踏秋登高,赏菊饮酒,吟诗作画。而城里也是一片喜庆祥和之气。街上张灯结彩,市井繁华。
重阳对于大恒来说是个大节日,因为当朝皇帝年号“重旸”,与节同音。重旸帝虽在位只有四年余,却因为他平定藩乱、废弃藩制,收藩地、减民税等一系列作为深得百姓赞许。故自重旸帝登基的第二年,重九便被百姓当成大日子庆贺起来,一来以表对王的敬爱之意,二来也祈望皇帝洪福齐天,福照万家,庇护大恒百年安康。
午后阳光极好,莫沁早早便吃了午食,硬拖着莫漓要去街上集市转转,说是趁着爹爹不在可以肆意逍遥。
莫沁是继夫人柳氏所出,将军府的二小姐,她与莫漓年龄相仿。向来大大咧咧的她与人交往从来没有生分一说,对待莫漓更是自来亲切。说来姐妹里她也唯独喜欢这个外来的妹妹,不娇柔不造作,从不在父亲面前撒娇邀宠,反而会直接对着父亲甩脸子,光这一点已经足够让她钦佩,因为在这府里敢对莫臻甩脸的在莫漓之前还空前未有。
莫漓想了想,虽不愿与人亲近,但想到是上街,来人还是向来友善的莫沁,她便同意了。父亲在的时候总是限制着她们在外抛头露面,所以鲜少能有自由出府的机会。如今父亲离家,也算是难得可以不用闷在府里。她盘算着去书贩子那儿淘几本新鲜小说来解解闷。这么想着,心情便一下好了起来。
十里长街,车水马龙。
二人素衣打扮,取掉了原本身上繁琐的珠钗首饰,在街上俨然是一副寻常百姓家女儿模样。
穿过了车辇川流不息的长安大街便是京城最热闹的集市所在。因是节庆,集市上更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到处琳琅满目的新奇玩意儿让莫沁很是新鲜。她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的逛过来,不一会儿已经有了好些收获:胭脂水粉、珠钗首饰、零嘴吃食、玩偶摆件……各种各样的东西装了满满一提篮。
莫沁很满意自己的这些收获,但见莫漓陪着自己逛了一大段路却是两手空空,她有些纳闷。不过转念想想自己这妹妹平日里就性情寡淡,想来对所有事物也都是如此,不足为奇。只是明明两个人逛街却变成了她自己一个人在买买买,莫沁不觉有些尴尬。
“你怎么不买东西?”她忍不住问道。
莫漓笑笑,淡淡答:“还没看见喜欢的。”
莫沁看着自己那一篮子新鲜玩意儿,又不禁大跌眼镜:这么多好玩的东西都不喜欢?那她究竟是喜欢什么呀?
她不了解也猜不透莫漓,不过也丝毫不影响她想和她亲近的心情。
思虑间瞟见了一边卖头饰的摊头上显眼位置摆着的一对雪花银花型发饰,一只镶着浅色玛瑙,一只嵌着淡黄色珍珠,样子很是别致。莫沁一下便被吸引了过去。
她拿起来对着镜子比了比,小巧精致的花朵在鬓角上显得格外生动。
“小姐眼光真好!这是今儿刚到的新货,材料都是上好的,再加上这款式独特,做工精细,可是最称您这样肤白貌美的年轻小姐了呀!”摊主见莫沁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又眼尖地看见她一提篮的战利品,立马卖力推销起来。
“多少钱?”莫沁问。
“十两。”摊主伸手比划着。
十两,并不便宜,几乎是她一个月的月例了……
她犹豫了下,看了看珠花,又看了看莫漓,还是从钱袋里拿出一锭元宝递给了摊主。摊主高兴的接过来掂了掂,喜笑颜开。又热情地问她要不要包起来,莫沁摇摇头,转身直接递了一支给莫漓,“这个给你!”
莫漓显然没想到莫沁买这珠花会是给她的,登时有些措手不及。
见莫漓愣住,莫沁补充道:
“你不是过些天就要生辰了吗?这个就当是我给你的贺礼了。”
又见莫漓没有要接的意思,于是接着说:
“我也没送过你什么,我们是姐妹嘛,我又喜欢你,所以也希望你能想到我。这珠花是一对的,你拿了一只就会想到另一只在我这里,就会想到我啦!”
莫沁毫不羞于表达对莫漓的喜欢,边说边将珠花直接塞进了莫漓手中,叫莫漓一时间也无法拒绝。她看着手里的珠花,细细的银钗上一朵纯银的鸢尾尽情绽放,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几颗淡黄的珍珠做点缀,素雅干净,恰到好处,看着的确很讨喜。又听莫沁一番直来直往的话,也心生好感。只是让莫漓觉得有些好笑的是:这本是一对掩鬓,莫沁竟就这样分了一支给她,可还如何当掩鬓用呢?
虽这样想,却还是将它收进了袖袋里。
“谢谢。”她浅笑着道谢。
见她收下,莫沁简直高兴坏了,兴奋地转向前头的摊子接着逛了起来。莫漓跟在后头,笑得有些无奈。
又走了一段路,逛到一个书画摊子前,莫漓停了下来,一本名叫《大恒行宫密事》的书吸引了她的目光。在府里看的多半是正规书籍,这类撰写当朝宫闱之事的书册她还从未接触过。一下子来了兴致,莫漓忙向摊主询价。
摊主瞧了眼莫漓一身布衣打扮,轻慢地朝她比了个手势,“三十两。”
三十两?!莫漓被惊到了。
“区区一本书,何以卖得这样贵?”她不解。
“若是本寻常书籍,自然不值这个价钱。可是这本书写得是皇城轶事,皇上的辛秘,姑娘说值不值钱?”摊主虽觉得莫漓是没钱买这本书的,却还是循循解释道。
“那照摊主这么说,这可是本禁书咯?禁书也敢公然贩卖并叫价如此之高?摊主可真是不怕招来杀身之祸?”
“姑娘所言差矣,何为禁书?此书既未评论当朝政事,也无任何污言秽语,怎可论其为禁书?再者,此书出自亲贵手笔,原本原册,逐字逐句,真材实料,市无二价啊!”
莫漓拿起书翻看了两页,纯手写本,字体工整清晰,文笔细腻,措辞风趣,内容也正是莫漓感兴趣的,确实不忍释手……但暗自掂了掂腰间的钱袋子,她也确实没有带那么多钱出门。
“能不能让点?”她问摊主。
摊主皱眉朝她摆摆手,并示意她不买赶紧走。
莫漓有些为难,想着要不找莫沁周转下,但一想到她刚才花了十两银子买了珠花送给自己,应是也所剩无多,便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耳边适时传来隔壁摊主叫卖玉石坠子的吆喝声,让莫漓忽然生了一计,唇角勾起了愉悦的笑容。
“您看这个值不值三十两?”她取下脖颈上的琉璃珠子,那是她无意间在自己梳妆盒里发现的,觉得好看便让蕊儿用细编红绳串起挂在了脖颈上。
摊主接过珠子仔细查看着。
这是一颗淡蓝色的琉璃宝珠,大约指甲片大小的珠子晶体通透,内现浅金色流云花纹,在阳光下精光闪烁,熠熠生辉。将珠子从线上拿下对着光线照看,金色流云纹竟看着像条金龙腾越,煞是精巧。
“好货!”摊主面露喜色,不禁赞叹。复而又重新打量了下面前着素色布衣的莫漓,然后诚实道:“姑娘此珠成色甚好,抵给当铺恐怕远不止这个价钱,换一本书岂不是可惜?”
听这话,莫漓大喜,连忙道:
“好物贵在有人欣赏,在不懂欣赏的人手里哪怕价值千金也是百无一用。我不懂得欣赏它,所以这珠子在我这里一直都是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如今遇到摊主识它,用它换摊主口中的一本好书,并不亏。”
听得莫漓一番话,摊主青眼有加。他想了想,转而从身边箱子里取出另一册书来递给莫漓。
“这是现下最好卖的华天公子的新作,最是受像姑娘这年纪的年轻小姐们欢迎。这本虽不是原本,但也一册难求。老夫是个实在人,也不能白白多收你钱,便将它赠予你罢。”
莫漓接过摊主递过来的书册,见书封书三字:梦生传。翻开一看,是本白描画刻本,通篇白描画的故事,内容大致讲的是战乱时的爱情传奇,果然是少女们喜爱的题材,加上这通篇白描的新奇表现手段,会卖座也是必然。
“多谢!”莫漓笑着朝摊主拱手道谢,转而告离。
走出摊子,发现莫沁早已走得不见踪影,莫漓更是无奈,只得一路向前寻过去。
莫漓买书的时候,莫沁已逛了很远,发现莫漓没有跟上,便找了一处空地落脚等莫漓。
见着不远处有个老者正在摆摊,地上铺五行八卦图,两侧还分别放着签筒、甲骨和罗盘,俨然是个算命的。莫沁从未亲眼见过算命的,之前只在书中看过描述而已。她看着地上摆着的稀奇玩意儿,饶有兴趣的走了过去。
老者从背箱里拿出一布条,用几粒米饭粘四角贴到墙上。布条上八个大字:神机妙算,指点迷津。
没等老者坐下,莫沁便上前问道:“这卦怎么算?”
“算准给钱。”老者道,瞥了眼莫沁,“姑娘可是想问姻缘?”
被一语道中的莫沁心下惊叹,立刻拱手道:“师傅可否指点一二?”
老者盘腿坐下,示意莫沁摇签。
莫沁蹲下身拿起地上的签筒,前后摇了两下,一支竹签便掉落在地。
老者捡起地上的竹签,意味深长的看着莫沁,良久,方开口道:“姑娘乃官家中人。”
“师傅怎么知道的?”莫沁又是一惊,疑问脱口而出。
老者笑而不答。把竹签重新插回签筒,继而询问:“姑娘生辰是哪日?”
“庚辰年三月初二。”莫沁答。
老者听完,摇头叹道:“姑娘日支伤官,感情怕是难顺风顺水啊!”
“何谓日支伤官?”
“一言蔽之,即克夫星。在姑娘这表现为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老者撸一把自己雪白的胡须,接着说,“但若得贵人相助,亦能乘长风而破万里浪。”
“哦?这贵人在哪儿?”莫沁瞪大眼睛问。
老者依旧笑得神秘,“那就全凭姑娘慧眼识珠了。”
见老者没有太多指示,莫沁忙不急问:“师傅可还有其他指点?”
又是看了莫沁良久,老者缓缓吐出一句:“莫把平人作盗冤。”
莫沁听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续追问:“还有吗?”
老者摇摇头,不再多话。
莫沁揣摩着老者前头的那些话,告谢道:“我会铭记师傅谨言,多谢师傅指点迷津。”
说着,取出一块银递给老者。
刚准备离开,看见了远处正寻过来的莫漓,莫沁连忙朝她招手。
“抱歉,买东西耽搁了。”莫漓快步走来,一脸歉意。
“没事没事。来得正好,你也来算一算吧!”莫沁并不介意,拉着莫漓走到摊前,兴奋地在她耳边悄声说:“厉害极了!”
“这是……”
莫漓看了看地上的五行八卦图,乾、坎、艮、震、巽、离、坤、兑,默念着图上八个大字,心中突然有种异样之感升腾,似是错觉,莫漓觉得眼前的八卦正在顺时旋转,又好像是记忆中有张卦图与之重叠,这种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在莫漓发愣的档口,莫沁已经拉着她蹲在了老者面前,“师傅,给我妹妹也卜一卦吧。”
莫漓回过神,跟着看向面前的老者,粗布麻衣,须眉皓然,面上沟壑纵横,目光却格外凌厉。
老者定睛看着莫漓,良久,又看向莫沁,确认道:“这是令妹?”
“是。”莫沁点头道。
“亲的?”老者再次确认。
“亲的。”莫沁确认答。
老者忽而目现惊诧之色,开口问莫漓:“姑娘哪年生?”
“庚辰年。”莫漓如实答。
“生于秋日?”
莫漓点头。
“可是寅日子时?”老者追问道。
莫漓想了想,这回摇了头。她还记得父亲说她生逢暮雨,所以她的生时应是在酉时,而她生辰是九月十三,没记错的话该是丑日才对。
“奇哉怪哉!”老者喃喃自语,眼中精芒流转,“姑娘明明该是童子命相,怎会不是寅日子时生?”
“何为童子命相?”这会儿问话的是莫沁。
老者低垂着头,抬眼看向莫沁,放低了声音道:“人上有人,命带他人。”
简单八字,让莫沁不觉脊背发凉,脑子里立刻浮现起仙道故事里鬼上身的情节,不禁打了个激灵。忙问老者:“师傅何出此言?”
“姑娘周身阳气十足,应是纯阳八字无疑。见又身现灵光,五行显循环格局。庚辰年八字全阳且五行齐全仅一天,八月初八,若是生于子时,姑娘便合了老夫肉眼所见的相理。只是此八字虽是富贵命,却也是要命的童子命相。童子命薄,出阁之日便是命绝之时。加之姑娘若是生在京城便与六亲相克,比肩与劫财弱则生,强则亡,但见身边这位姑娘却又非薄命之相,着实离奇啊!”老者款款而谈,说着他所看到的一切,他来回看着面前的姐妹俩,表示着他的难以置信。
莫漓但听不语,先前听着还觉得有趣。但至此,她只觉得可笑,仙道鬼神她本就不信,此刻听这老者口中冒出的灵光、阳气等字眼,认为他不过是信口胡诌罢了。
见莫漓面容冷淡,老者停下了他还想接着络绎不绝说下去的分析,转而道:
“不过姑娘既非寅日子时生人,那大约真是老夫看岔了。”
话虽这样说,老者仍是满脸不可置信看着莫漓。
莫漓付之一笑,从钱袋中拿了几个铜钱给老者,随即拉起莫沁就走。
见莫漓转身而去的背影,老者顿时目光璀璨,大声道:“姑娘原是遭逢死截而有幸活命之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正是这话,让莫漓停步。她回头看向老者,却见老者正垂眸自言自语:“竟能做到如此,真是让人意外!”
抬头看见莫漓正盯着自己看,老者忙撸一把胡须,语重心长对她说:“难辨身中真共假,招得全身罪孽愆。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姑娘,这是老夫给你的谏言。”
莫漓哑然失笑。不想再作停留,莫漓转身和莫沁一起消失在熙攘人群之中。
身后老者嘴角扯出一抹笑,笑意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