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漓醒来时,发现自己竟是在路边。
她记得此前她是在漪青阁濡沫的房里,濡沫追着黑影而去,许久没有动静。莫漓便出门去寻,刚出门却见不远处濡沫匍匐在地,莫漓震惊当场,可没来得及上前查看,便被一棍子打晕了过去。
是谁?
她扶着疼痛不已的后颈,看了看四周,是条鲜少有人经过的巷子。她认得这条巷子,离将军府后院不远。
她怎会在这里?是谁把她带到了这里?把她带到这里又是何目的?
莫漓惘然,起身往巷子口走。
天色渐沉,看上去已是日入之时。
本还犹豫着是去漪青阁还是回府的莫漓低头看了看自身,轻纱寝衣单薄不能蔽体,漪青阁在城北,如若前往避免不了要经过城中闹事街区。她若是以这副打扮走在闹市街头……不雅!莫漓摇摇头,又捋了捋胸前的衣襟,转身往将军府方向走去。
从后院角门到自己的小苑,只有百市引远。莫漓快速穿过下房来到雁语阁。跑进院子,却没有见着蕊儿又哭又笑地迎上来。
她于是慢慢走至卧房,就见蕊儿背对房门跪伏在地。她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嘴里正振振有词念着佛经。面前地上摆着一尊小小的木雕佛像,是她平日里带在身上的那尊。
莫漓见她这姿势,就连自己回来都没发现,不禁觉得好笑。她忽然起了坏心思,踱到她身后粗着嗓子幽幽道:“阿弥陀佛,施主诚心感动上苍,你家主子定会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蕊儿一怔,猛的直起身回过头来,就看见莫漓好端端站在身后,一时又惊又喜,兴奋得直接就想从地上蹦起来。奈何跪了太久,双腿麻木不听使唤,一下子又跌坐回地上。
下一刻,便是气急败坏的责问:“您这些天去哪儿了?您一个姑娘家夜不着家的成何体面?”
蕊儿正嚷嚷着,忽而发现了异样。她一把拉过莫漓来,上下打量了遍她的一身衣着,瞪着眼睛惊呼:“您怎的这身打扮?”
莫漓无奈笑了笑,“别想多,也别多问。替我更衣,我还要出去。”
还要出去?
蕊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确认了遍:“您说什么?”
“我说我还有地方要去,帮我拿件干净衣裳来。”
“去哪儿?”蕊儿盘问道。
“漪青阁。”莫漓如实答。
“什么?!”蕊儿这回真真从地上蹦了起来,“您去那地方做什么?”
她眼珠子一转,立刻想明白了原由,不觉露出一张更加吃惊的脸孔,扯过她来小声问:“您该不会这几天都是待在那地方吧?”
莫漓也不隐瞒,她坦然点头。
见蕊儿全然没有要替她更衣的打算,便自己进屋里去换衣裳。
蕊儿跟在后头不停究诘:“您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在那地方做什么?有没有吃亏?有没有被人看见?天啊!您该不会是……”
衣衫褪去后露出肩上的伤,蕊儿更是惊声尖叫起来:“啊!您受伤了!”
莫漓迅速穿上衣服。
“无碍。”她淡淡答。
蕊儿则是越发着急起来,扯着她衣服道:“快给奴婢看看!怎么伤的?伤得重不重?您可还没嫁人呢,这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莫漓蹙眉不悦,回头瞪了蕊儿一眼示意她停止喋喋不休。
见莫漓明显不高兴的脸,蕊儿闭嘴不敢再多言。
眼看着莫漓兀自换好了衣裳又束好了发,蕊儿急不可耐,终是忍不住再次问她:“您当真要去?”
莫漓给了她一个毋庸置疑的眼神。
一身男儿装扮虽说不上是玉树临风,但也算得上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她随手抓了把折扇往门外走去。
蕊儿慌忙跟过去,急扯白脸嚷道:“您都不知道这些天大太太脸色有多不好看,要不是大少爷有意护着,恐怕奴婢也早被发落了。您这一进一出的要是被大太太知道了……”
话未说完,就听院门外一声厉呵:“三姑娘这又是要去哪儿撒野啊?”
莫漓寻声看过去,只见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正房柳氏几人。竟是说曹操,曹操到!一行人来势汹汹,来意不善。
刚才说话的是柳氏身边的姑姑,名陈柽。她因是正房的管事,又是柳氏的陪嫁,府中地位也自比其他奴才高上一等,待其他苑的无论主子奴才,也都是厉声厉色,为人苛刻。
莫漓眉头一紧,不冷不热行一礼,“大娘。”
柳惠蕴眼神犀利,扫了眼男儿装扮的莫漓,沉声问:“你这副模样是准备去哪里?”
莫漓别过头去没有做声。
府里三年,对于柳惠蕴的脾性她可是了解得很。柳惠蕴精明过人,对她更是格外洗垢求瘢,此刻撒谎和坦诚去处都不会有好结果。于是她选择沉默。
这一沉默,立即引来陈柽怪声:“三姑娘的架子可是一天大过一天!太太问您话呢!怎么不答?”
莫漓干笑一声道:“我答了大娘便会允我出去吗?反正也出不去了,我又何必回答?”
“你!”陈柽闻言震怒,但念及莫漓是主子身份不好直接开骂,于是转向一边的蕊儿,撒泼骂道:“你这贱奴,如何侍奉你家主子呢?上回就已经告诫过你,要是再照看不好三姑娘就再别照看了!”
蕊儿早已惊慌不已,此刻被陈柽这一骂直接吓得跪在地上,“奴婢照看不周,愿受责罚。但求陈姑姑饶奴婢一命,让奴婢继续留在主子身边侍奉!”
比起陈柽的骂骂咧咧,柳惠蕴倒是一脸无风无浪,她径直走到莫漓面前,“三丫头,你可知你这些日子不知影踪,为了你的安危,全府上下忧心忡忡。守卫家丁现在都还在外头奔波跑走,寻你下落。你可好!竟是贪玩,彻夜不归。这般任性妄为可对得起府中上下?”
平淡的语气,严厉的措辞,柳惠蕴一贯的姿态。
呵?全府上下忧心忡忡?何时她在府里的地位也这般高了?莫漓不禁齿冷。要知道她一个外来的女儿,将军府上下多少人在暗地里嚼她舌根。为她忧心的,估摸着也就蕊儿和大哥了。
莫漓的神情,柳惠蕴洞察秋毫,她笑靥:“府里的小姐,自是一般高低贵贱,犯了错也自要受同等惩罚。三丫头,你既唤我一声大娘,我便是有义务要管教你的。”
若是有人刻意刁难,解释也是白费力气。这道理,从莫漓在这府里的第一天起便已体悟。于是大多时候她选择不与人接触,不接触总不会惹祸。而今朝,柳惠蕴已认定她是贪玩而肆意妄为,这一顿“管教”便是逃不过了。
莫漓依旧沉默不语。
果不其然就听柳惠蕴吩咐身后的随侍:“来人,拿家法!”
莫漓看着随侍拿来早已准备好的荆条,心里一阵冷笑。
然而下一刻柳惠蕴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
“你俩,把那丫头按下。柽姐,你来动手。”
“慢着!”莫漓急声制止,“彻夜不归是我,蕊儿她何错之有?”
“你倒是晓得你彻夜不归是错?那你可知道一个姑娘家最重要的是什么?”柳惠蕴问她。
“名节。”莫漓答得不得不尔。
“明明知道,却还自行其是。你可知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你一人招是惹非,整个将军府都会是池鱼林木!”柳惠蕴的声音竟少见的有些激动。
莫漓又是一声干笑,说到底,柳惠蕴担心的也不过是这将军府的名声。只是她何时招是惹非了?但既然柳惠蕴已认定她惹是生非损了名声,再多解释也是无用。她冷冷看着柳惠蕴不作声。
柳惠蕴缓和了情绪,语气又回到一贯的不愠不火,“你可知错了?”
莫漓也不争辩,“我认罚便是。”
话音刚落,陈柽手里的荆条已经噼噼啪啪打在蕊儿的身上。蕊儿猝不及防,一声惊叫,趴在了地上。
“犯错是我,家法罚我便是。何必牵扯不相干的人?”莫漓急急去抢陈柽手中荆条,“蕊儿她是我雁语阁的丫鬟,如今我还没答应,姑姑凭什么动手!”
“笑话!打一个丫头还需要经过主子同意?且不说现在是太太命我打她。就算不是太太的命令,她是我柳云居调教出来的丫鬟,我想教训她随时都可以教训!”陈柽骂骂咧咧道。她将荆条又夺回自己手上,宣泄般又狠狠地抽了蕊儿两下,荆棘划破皮肉的痛楚让伏倒在地的蕊儿忍不住大口喘气。
柳惠蕴冷眼看着,直到莫漓恨恨看来,才悠悠开口道:“有错就当罚!蕊儿身为侍婢没能好好提点主子,还纵容你犯错就是她最大的过失!如此,罚你在此诵一遍《女诫》。何时诵完,柽姐便何时停手。”
听闻此话,蕊儿忽然眼神亮了起来,她努力笑了笑说:“主子,挨几下鞭子奴婢还受得住。主子您聪慧过人,短短《女诫》您定很快就背完了。”
她重新撑起身子跪直在地,待陈柽继续鞭笞。
莫漓也努力挤出个笑容来,她用极平淡的语调极快速地念道:“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
数千字的文章竟被莫漓用了片刻时间就背完了。
当她背完最后一句的时候,陈柽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已经背完了,只听柳惠蕴开了口,才悻悻停下手中鞭笞。
“望你能时刻记得今日所诵的内容,不忘女子常道,勿要再肆意妄为!”
柳惠蕴严词厉色,说完忽又叹一口气,道:“你是个聪慧丫头,文中所述相信你早已参悟。你能自己参透许多道理,日后也定会明白今日为何受罚的是蕊儿而不是你。”
柳惠蕴说完,转身而去。
陈柽不情不愿地收起手中荆条,也跟着走了出去。
莫漓忙去搀扶僵伏在地的蕊儿,挨了几十鞭子的蕊儿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然而惨白如纸的脸上却硬是挤出一个笑来安慰莫漓。莫漓的心如被针扎了一般难受,抬起头怨恨地看向正步出院门的柳惠蕴一行人。
竟是正巧撞上回过头来看她的陈柽怪异的目光。
莫漓一怔。
那目光……别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