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柏看向孟亦欢。
孟亦欢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眸子里清澈坦荡,任由他审视自己。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屋子里的人不是气急败坏,就是惶恐不言。他原本以为,谢家从老到小,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
可瞧着眼前这姑娘,静静地立在那里,不卑不亢,宠辱不惊。这等气度,便是京城贵女,能比得上的怕也不多。
陈文柏微微思忖了一会儿。
“那便有劳姑娘了。”
语气中没了方才的冷意,反倒有些客气。
凡事有轻重缓急。他虽然不懂岐黄之术,但也瞧得出娄大人的状况不容乐观。大夫还不知道何时能到。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赌上一把。
瞧着那姑娘眼神坚定透彻,不像是个蠢的。想来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孟亦欢朝杜若点了点头。
杜若立刻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缎卷,在桌上铺开,里面分上下两排,密密麻麻地插着金针和银针。
金针为补,银针为泄。
杜若右手拿起金针,熟悉地找到娄之运双手虎口以及头顶上的穴位,眨眼之间,三根金针便扎了进去。
随后又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一颗药丸,递给一旁的随从。
“用温水化开,喂他服下。”
随从犹豫着看了陈文柏一眼,见他微微点头,这才接过药丸。
“这能行吗?”万氏扯了扯身边张氏的袖子:“我怎么瞧着,那丫头像是随便扎的?”
张氏默默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中抽离,没有回答,只是双手不停地绞着帕子。
娄之运服过药后,杜若又等了一会儿,才将金针拔出,用棉布擦拭干净收好后,回到孟亦欢身旁。
而此时,娄之运的面色已经恢复如常,气息也平缓了下来。
屋内的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娄之运又休息了一会儿,面色渐渐红润起来,身上也有了力气,这才缓缓起身,朝孟亦欢拱了拱手。
他是朝廷命官,孟亦欢是个商贾平民。这样的礼,已经算是大礼了。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芳名。”
他在乌国被软禁的这段日子,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如今竟被一盒琥珀石蜜吓得差点丢了性命。
是他有些杯弓蛇影了。
不是今日这盒琥珀石蜜,也是明日街边的一条恶犬,或是后日哪里响起的爆竹声。
这怪不得旁人,只能怪他自己。
好在这位姑娘临危不惧,他才能捡回这条命。
“大人客气。在下孟亦欢。本就是我们谢家惊扰了大人。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血亏之症,需要静养。”
娄之运面露难色,迟迟没有开口。
“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方才那药,不知姑娘是否方便多给我几颗,已备不时之需。”
孟亦欢摇头。
“那药是治急症之药,药效虽快,但也凶猛,常用反而伤身。且治病讲究个望闻问切,方才我的丫环也是瞧过大人后,才用药施针。病症毫厘之差,用药却是大相径庭。若是随意给了大人,真到了那时,这药怕就不是救命的神药,而是催命的毒药了。”
娄之运听了连连点头。
“是我见识浅薄,考虑欠周了。”
“术业有专攻。娄大人满腹锦绣文章,气节清高,是当世栋梁。”
“哦?你知晓我是谁?”
娄之运来了兴致,只觉得眼前的小姑娘聪慧异常,绝非池中之物。
孟亦欢指了指娄之运脖子上的伤疤。
“书生殿上横刀死,血洒千峰祭江河。娄大人乃当世英雄,值得我辈敬仰。”
“好!好!好一个书生殿上横刀死,血洒千峰祭江河!”
娄之运十分激动,引得一阵咳嗽。
“娄大人身子要紧。今日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陈文柏劝到。
娄之运也感觉有些乏了,从腰间解开一块玉佩,让身边的小厮交给孟亦欢。
“日后你若是去了京城,定要去娄府寻我,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谢老夫人听了他们的对话,若再猜不出这位娄大人是谁,也是白活了几十年。
娄之运在乌国大殿自刎的事情传回来后,举国沸腾。一时之间,名声大噪,便是连当今圣上也攒了一句:“娄卿之节,当世无人及也。”
她这一屋子的嫡子嫡孙,怎么这样大的福气,竟单单落在了这么个外人身上?
谢老夫人心里恨毒了,却又不敢表露分毫。
孟亦欢也不推辞,收下玉佩,朝娄之运屈膝行了个礼,表示谢过。
娄之运便带着一行人离开了飨楼。
待到他们离开后,谢府一众人等也回了府。
一进花厅,谢老夫人便将众人打发了回去,独独留下孟亦欢。
“跪下!”
孟亦欢没有动。
谢老夫人气得连拐杖都扔了过去,“咚”的一声砸在孟亦欢身边的地上。
“我叫你跪下!”
孟亦欢扬起小脸,精致的脸庞在烛火得映衬下,更显温婉。
可她越是好看,谢老夫人便越是生气。
“不知我做错了什么,让外祖母这么生气,还罚我跪?”
“好!你很好!到现在了还不知错!你说!飨楼之事,是不是你算计好的?”
孟亦欢眨了眨眼,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咧嘴一笑。
“被外祖母看出来呀。”
“你——”
谢老夫人被她的笑容,晃得有些发晕。
明明犯了这么大的错,却被她弄得,像是偷吃了东西被发现了一样简单。
她的脸皮到底是什么做的?
“我都说实话了,那外祖母跟我说说,今日中午府里没有给我准备午膳,是不是也是外祖母故意的呢?想让我这个孤女明白,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便要学会乖巧顺从。否则,便要挨饿受冻?”
谢老夫人一怔。
她该怎么说?
承认了?那不就是说是她有错在先,孟亦欢再做什么,不过是为了有口饭吃罢了。
若是不承认呢?
谢老夫人看着孟亦欢那双透亮的眸子,突然心里有些发憷。
那双眸子,显然已经看穿了一切。即便她不承认,也没有什么意义。
谢老夫人有些恼了。
这恼怒不仅仅是因为孟亦欢今日的所作所为,还因为自己的心思,都被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看得清清楚楚。更是因为,她居然被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算计得毫无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