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世界上有些事情很安逸。说狼来了，你心里顶紧张，心怦怦跳，腿肚子发颤，狼真来了，你倒把啥叫恐惧都忘了，只想抠出那对绿眼睛，掰下那尖利的牙齿。这时候你自己变成了狼！
大伙很听话，按我的安排行动。女生们在屋里紧挨成一团。我们手挽手站着封在门外，像现在抗击洪水的士兵。
散散乱乱的黑影从院子那头缓缓拥过来，并不如洪水迅疾狂猛。除了后面断续有几声吆喝，几乎听不到声音。凝住神，才感觉地皮子沉沉地震动。
黑影在台阶下面停住了，黑压压一堵厚城墙似的，把我们围起来。
这时候我好想门上有一盏大灯，把整个坝子照亮。让我看看，是些什么人，他们如何动手。也让他们把我们看个清楚。可惜只有从身后寝室里泄出来的一点光亮，只够衬出我们这一小撮人的身影。
神啦！这时候怎么想就怎么着，他们后面有几个人提着汽灯、马灯从两边跑上阶沿，高高举起了灯，一片光亮洒开。
立刻，双方都发出了些惊愕的声响。我们看见的，至少是前面亮光地上，基本上是些藏胞汉子，一些黝黑红朗的面孔，乌黑明朗的眼睛。而他们看见的，显然是十来张嫩面的娃娃脸。啊--嗬，是些小娃……有重浊的声音和着酒气飘起。
李晋川在我身后，小声道，喊口号？读语录？
我说，先唱个歌吧。站在微微高出地面的阶沿上，灯光下，我又有一种演戏的感觉。黑娃紧靠我身边，问，唱啥？
我说，随便。但转念一想，不对，别开腔就是“保皇的王八蛋，滚你妈的蛋”，于是决定先唱《我是红卫兵》。平常大合唱都是秋萍当指挥，这会儿她在里面，于是我叫将军起音，大家一齐唱。这是根据大家都熟悉的《我是一个兵》改了点词儿的：
我是红卫兵，
来自工农兵，
文化大革命考验了我，
立场更坚定。
嘿--嘿--太阳照心中，
眼睛看得清，
谁敢反对毛主席，
坚决和他拼！
我是红卫兵，
爱国爱人民，
大风大浪锻炼了我，
勇敢向前进。
嘿--嘿--太阳照大地锦绣铺前程，
革命人民团结紧，
奋勇向前进！
我唱不好，但听得来，这会儿大家唱这支歌，比啥时候都唱得好，有劲！冬夜死寂的黑幔仿佛一下被拉开了。特别是唱第二段的时候，里面的女生也唱了起来，更添了几分嘹亮雄壮。下面几乎没有一点骚动的声响，更没有谁出来打断我们。这些草原上来的汉子们，真像是专程赶来看娃娃剧团演出的。
我说，《雪山升起红太阳》，准备--
话音未落，秋萍拱出来了，往前一站，举起了手臂。她头上戴着达瓦的那顶狐皮帽。
秋萍！我小声喊。
听我的，我指挥。她说，随即起个音，不由分说地挥动了手臂。
雪山升起了红太阳，
拉萨城里闪金光，
……
男生女生都唱起来了。大约是真受了几天雪山草地藏胞歌喉的熏陶吧，加之又憋足了劲，这歌声激越地飞向夜空，还真有点那么个味儿。
啊--嗬--！下面叫喊了。
人群里有了一阵骚动，但显然不是要冲锋干仗的那种骚动。
那种骚动在我们唱了几首歌以后，从人群的后面开始了。一队人从后面绕到了前面，跳上了我们侧面的阶沿，叫喊起来：
不准唱，不准唱！
不准放毒！
把你们的头头交出来！
……灯光下，看出几副熟面孔，又是纠察队的！只不过除了红袖套套在统一的黑棉大衣袖筒上外，手里都提了根短木棒。
我说，注意，喊口号！听我的--
无非是喊得烂熟的那几条“万岁”口号，又特别重复了一条“各族人民大团结万岁”。
那一伙汉人纠察队大约有百把人，但跳上来呐喊的只有十几个。那两个曾经交过手的小头目，拿话筒的眼镜和圆脸都没看见，这次为首的是一个壮汉，没见过的。他吼喊得最凶，喊了几次见没效，便向后一招手，道，上，跟我上！把他们赶进屋里去！把那两个坏头头抓出来！他们显然没有估计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也许，按他们原先设想，在一群娃娃中来抓两个头，犹如笼中捉鸟瓮中捉鳖一般轻松，凭大汉和藏胞马队的声威，吓都会把我们吓瘪了。事后我还很怀疑，那些藏胞被他们从草原上调集起来，据说有三千人马之多，恐怕用意并不在对付我们几个娃娃，更多的是想“教育”管区百姓，显示他们的威风。现在遇到的却是钉子也是蒺藜，一些纠察队的也不知所措了。黑脸汉子吆喝了半天，仍然只有十几个人跟定他。
他一步步逼上来，吼道，进去，都进去！
我喝道，有啥事，叫你们的头来说！头不来我们不进屋。
他说，啥头？我就是头！说着向我又逼近一步，要抓的就是你，出来！
噌一下，秋萍纵身跳到了我身前，小小肩头护住我，骂道：你，你，乱抓人，不要脸！
黑脸汉子一声冷笑，扬起木棍，好呀，你敢保护反革命！小骚货，看我连你一起抓！
呸！秋萍涨红了脸，一泡口水吐过去。可怜的小姑娘不知道，为这她将付出多大代价，受多少罪。
当然，当时我也想不到那里去，脑里只闪过一个念头，那棍子要在她脸上开花了！我忙将她一把扯开，上前一把抓住了扬在空中的木棍，大喝一声：你敢打人！你好大胆，竟敢反对毛主席！趁他还没回过神，我早扯过棍子喊起来了：
“要文斗，不要武斗！”
“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我喊一声，我们的人一齐高喊一声。一时间，还真把他们镇住了，往后退了退。
即使相对的一点平稳也没能维持多久。那伙人又拥着一个披着长大衣的中年人上来了。看那模样神态，走路的步子，我知道，这可能是一个真正的头儿了。他扣着蓝呢制帽，帽檐低了点，光影下看不清脸相，但感觉到不是凶神恶煞的。他身后还有干部模样的人，仔细瞧，是段主任，他缩着脖颈很冷的样子。
离我们几步，他们站定了。蓝呢帽向身后一点，段主任站出来，向我们说，红卫兵小将们，现在，我们肖主任要向你们宣布一点事情。他没说是啥主任。
肖主任把手臂一扬，北方口音，顶洪亮，顶沉稳，他说，革命的同志们，今天晚上，大家不要误会。成都的红卫兵到我们这里串联，我们是欢迎的。但是，出了些事情，要调查，要弄清楚。今天晚上，就是请红卫兵的头，去开个会，弄清问题。说到这里，转向我们，希望你们主动跟我们去一趟，这样，也避免事态扩大，造成不必要的后果。
说实话，他说话有条理，清楚，简明，而且分寸老道，我愿意跟这样的对手对话。但到了这时候，对不起，我腔都不愿开。
肖主任，如果就是你这意思，我跟你们去。冷不丁响起脆铮铮的北京口音，李明敏站出来了。这太出乎我的意料。
明敏！我叫了一声。
她回头冲我一笑：放心。
肖主任掉头问了问段主任什么，回答了，对不起，我们是找成都红卫兵的头，我们知道你们是北京来的，不是他们一路的。
李明敏说，我也对不起，咱们已经是一路的了，就在你们这儿会的师。
我说，明敏！别说了。有这么半夜三更，这样架势来请人的吗？
红卫兵们也七嘴八舌嚷开了。
这当儿，我的心却一下又提了起来，我发现院子里的藏胞们在向后散去，有几个像是各路人马的头，打着唿哨。
正惊疑间，一个人腔不开气不出突地从侧面跳到了我面前，灯影下彩云般一闪。
央金！我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央金不说话不出声，只双眼忽闪忽闪地盯着我，咬着嘴角。伸手抓住我的两只衣袖，但马上又放开了。这才启齿说，你看--
我一看，天！老奶奶来了！达瓦扶着她，一群藏胞围着，她双手合十，在说着什么。
我明白藏胞们散去的原因了。
我牵住央金的手，跳下阶沿，向奶奶奔去……
后来才知道，达瓦把飞娃娃护送进校门以后，就纵马飞一般赶回家去了。他打算把情况给央金说一下，然后就去邀约一帮子朋友，再赶回学校。
央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穿好了皮袍，备好了马，准备再等不到消息就直奔学校来。一听达瓦说要抓两个人，央金的泪珠子刷一下就下来了。
妹，你咋啦？你吓住啦？莫怕，我这就去。达瓦惊了，只是这么劝。
央金咬着嘴唇不吭声，把达瓦的猎枪拿出来横背在了肩上，就要去牵马。
达瓦怎么能让小妹黑更半夜这样出去，便死死拦住她。两人一争执，奶奶房里发话了：
出事啦？那些汉人又出事情啦？
没，没啥事。达瓦忙说，奶奶，我有点事出去，你叫妹妹在家待着，她不听我的话。
奶奶叹口气，待着？怕是待不住啦。可怜的央金，菩萨保佑你。
奶奶把央金叫到她屋里去了。吩咐达瓦去备马车。过去，她只是参加民族的盛大集会和城里的政协会，才叫备车的。
央金进屋坐下了，垂着头。奶奶捻着佛珠，眯着眼，半晌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了腔：
央金，奶奶知道你这会儿心里有多急，但是奶奶先要问你一句话，你答应了，我就跟你一块儿去城里。你看奶奶都穿好衣服了。
央金抬眼看，果然奶奶不知啥时已穿戴严实了。她说，奶奶，这么晚了，你不要出门。没啥事的，我们去去就回来。
奶奶说，别瞒我了，你楼上楼下不知跑多少趟了，没得老鹰飞过，母鸡是不会慌张的。央金只得实说，成都来的朋友有危险。
我估摸就是这事了。奶奶说。汉人就是事多，娃娃们也跑不脱。奶奶会去的，汉人的事我们管不着，可我们的人还是会听我的话的，别叫他们伤了那些娃娃。
央金当然知道奶奶在这四面八方的威信，于是跳了起来，奶奶，那我们快去吧！
坐下，孩子，坐下。奶奶说了，要问你一句话，你答应我了，奶奶才去。
说吧！奶奶。央金只好坐下，催促道。
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有个人影了？奶奶停下佛珠，看住央金的眼睛。
央金连忙垂下了眼帘。心口怦怦地跳。不敢吭声。
奶奶说，天上飞过一朵云，海子里会留下一道影的。眼睛会说话，奶奶的眼睛也能听出你说的啥话。说吧，奶奶不怪你。
央金咬着嘴唇，下狠心点了一下头，抬起眼来，满眼泪花花了，央求道：奶奶，你别再问了！……
奶奶重重地又叹了一口气，说，不问了，可怜的孩子。但是奶奶要告诉你一句话，你要记着。
央金点一下头，奶奶说……
记住，孩子，你现在心里装的还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人影子，很远的天边投下来的影子。在他没有飘过来落到我们这块地上之前，你就永远只把他当一个影子吧。
央金不知道自己点头没有，反正奶奶已站起身来了，嘴里念叨着：菩萨啊，保佑孩子们吧！
这些都是后来我才听说的了。当时达瓦只抱住我的肩头笑央金：我还没见过她那样哭过哩，两只眼睛像泉眼啦，好没出息！央金不好意思地蒙住了眼睛，咯咯咯的笑，可指缝里又浸出了泪花。达瓦赶紧说，行啦行啦，哥哥表扬你，有出息，一个人背杆枪，就要来拼命，够英雄的！
我说，谢谢你们了，达瓦兄弟，央金妹妹，奶奶……
奶奶已坐在马车上了。她回头对我说：孩子，天就要亮了，我要叫达瓦、央金回去了。明儿能走你们还是先走了吧，夜长梦多的。奶奶也不中用，管不了那些汉人的事。但愿太平盛世你再上这儿来吧。
奶奶！我平生第一次不掩饰地掉下泪花了，我说，你老人家保重，我会再来看你的！
央金一只脚已跨上马车了，又一下跳下来，凑着我耳朵说一声：明早我会再来。
我点了点头：我等你。
我没有顾忌任何人的眼光，蒙着泪花的眼睛一直追随着马车的影子在最浓的夜色里渐渐远去，完全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