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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我们长征队到这里的第一个“革命行动”,就是解救她。当时给她定的罪名很吓唬人,什么“阶级异己分子”、“反动资产阶级小姐”,利用“糖衣炮弹腐蚀革命干部”,攻击革命领导,“分化瓦解革命队伍”,“道德败坏作风下流”等等。我们是红卫兵长征队本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果不是决定在此休整三天,不了解这件事,我们也就路过走了,这事也肯定没人敢过问,从我们成都千里迢迢到这里来行医工作的一个弱女子,此生也就完了。听央金提起这事,我又有点为我们长征队自豪,我们到底做了些好事,尤其还与央金有关,我更感得意。

我说,央金,这下好了,郭医生放出来,你又可以继续医病了。

嗯。她抹去眼中泪花,笑了一下,偏着头,怪不好意思怪逗人怜的。她手中把玩的枯草粘在了发梢上,斜斜的一节金黄。

我突然大胆地走近一步,伸手去拿掉那草叶。她没动,发髻正好触着我的鼻子,一股令人陶醉的异香。冲冲杀杀,吼吼喊喊,被整,反抗,生活像个火药桶,人的嗓门也都像充填着火药,我已好久没有闻到过这种香气,也好久没有这样轻柔地认真地说过话了。我说,央金,你一定要把嗓子治好,我好想听你唱歌。你还要好好读书,争取到我们成都来上大学……

央金点点头,两只手在胸下的绿绸飘带上绞着,低声说,我跟郭医生说了,我就是想像她那样,读大学,当医生……唉,就是不知道啥时候才会让我们又上学了?她突然叹了口气,沉重得简直不该是她那个年龄的如花少女所应有的。

这叹息把我也传染了。这问题我也不知该怎样回答,眼见得那学校重新开始上课的路,还跟我们这长征路一样,荒漫漫不知何时才会有尽头呢。说来也怪,自运动开始这半年多来,天翻地覆,世事大变,乱糟糟忙忽忽中我就没有想过这码事,先是被横扫,打翻在地,然后拼命蹦跳起来,就开始“自由大逃亡”,到今天连那学校本身的概念似乎都早已遗忘了,是上一个冰川世纪到来之前的事了。谁料此刻被一个边远地区的藏族少女重新提起,我才恍然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而且是很严重的问题。

心情陡然平添沉重,手也沉重了,无力地缓缓从央金柔软的发髻上滑下来。

喂,战友,狗崽子战友!不要那么小资情调嘛,看把革命的车赶掉了,哈哈……

冷不丁听见有人大声笑着喊。清晨荒原的宁静之中,故作滑稽的北京腔特别扎耳。抬头看,又是那一对首都“流氓”。不知啥时候爬到了我们旁边的旧城楼上,居高临下向我们探出两张笑脸。那女的在喊,男的端着照相机,大约又冲我们按了快门,不在乎用胶片,真够大方的哇。

两人冲我们走下阶梯那样儿才更够大方,互相搂着腰,一点不诧生。我正想发作,那大个子女生向我伸出手来了。近距离看她一眼我就感到奇怪,怎么她今天脸上活泛多了,有血色了,也就不那么难看了?难道硬是经过昨晚上那事,她就变了个人?……正往怪处想,犹豫抬起的手被她一把握住,温温软软的。只听她在说:你是狗崽子,其实罗军他也是狗崽子,咱们都是一条战壕的战友,昨天你肯定误会了。没事,这就叫梁山好汉,不打不相识。这女生说话,够爽劲。

叫罗军的正收拾照相机,抬头冲她挤一下眼:误会才好,好多事情,有时候就是要靠误会才办得好。

废话!那女的赶紧斜他一眼,脸红了。

我心里当然明白。这一明白就很糟糕,明明她棉耸耸、包裹重重地站在我面前,可我老要将昨晚那映着炭火的白晃晃扭动旋转的身体叠印上去。她在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明敏,咱俩是北师大的。我也恍兮惚兮,似听非听。听见她又在问:阿妹子,你好漂亮!叫啥名字?她亲热地摸着央金的头。我这才猛一下清醒,我不能让圣洁的央金身边出现那种白晃晃的影子!我说,走吧,同车,我们路上慢慢聊。

那罗军看来是个惊风火扯的人,听我这么一说,就叫:哎呀,真是的,就快到点了,快走,别误了车!又冲央金道:阿妹子,咱一到成都就把胶卷洗出来,给你俩照了六七张哩,到时候叫你阿哥给寄来,啊?

央金的脸红成刚从雪岭上面浮出来的醉日头了。

这个时间我应当记住,不仅是为了央金那最美丽动人的一瞬,也为了我自己的命运。

1967年1月23日,清晨8点22分。

我知道这个时间是因为我当时看了一下表。离驾驶员预告的开车时间还有8分钟。车站在城墙下几百米开外,我们是不能再逗留了。

就在我看了表,抬头张望车站动静时,从那里有两条人影向我们奔来。跑得很急,雪地上踉踉跄跄,溅起雪粉。

是黑娃!还有将军。央金说。他们送你来了。

狗东西,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送我,要是不晚点发车哩?送风!我故意骂道。其实心里并没有这么想,有央金送不就千值万值了么。

就这时刻,我还不知道,我的人生轨迹就要发生大转折了。

两个小家伙一跑过来,就紧张得不得了地向我报告,出事了!我们长征队被从招待所撵出来了,李晋川的照相机被砸了,杨德宗被扣起走了,还打了人……

将军把脸伸给我看,果然,鼻子肿得老高,还拖着血迹,大衣领也撕破了一道口子。

谁?谁敢这么干?我问。

纠察队!一下子就来了几十个,红不说白不说就把我们的背包给甩到大院门口,还画了根线,不准我们进去。说哪个敢过去一步就抓哪个。李晋川刚照了一张相,他们就把相机给抢了,杨德宗冲进去要抢回来,就遭抓了,秋萍冲过去帮忙……

秋萍?她也遭抓了?我心里一惊。

没有抓,一掌就把她掀出来了,摔惨了,半天都爬不起来……

震惊、愤怒开始在我血管里膨胀起来。纠察队是什么玩意儿?在我们成都,早都成了过街老鼠,早就取缔了,想不到在这边远地方,他们还敢耍威风。我一想起夏天在成都街头耀武扬威到处抓人打人抄家的纠察队以及那帮干部子弟娃娃红卫兵,就恨得咬牙。

唔,林!你……央金抓住了我的胳膊,惊悸地望住我。肯定我的脸色这时十分可怕。我这人就这样,一动怒就可怕,浑身肌肉,连脸部表情都绷紧了。出来串联,凡是人拿脸色问我是干啥的,我都硬邦邦回一句:我不是学生,也不算教师,我是打铁的!真的,我太野性,不像个大学生,不像个见习教师,就像个铁匠、搬运工,连我爸都这么说。

其实就这时我都还没有想过下一步。我只叫黑娃赶紧去汽车站招呼一声,说我们有急事,稍等一下开车。我感到意外震惊的,除了纠察队在这儿还这么张狂,就是出来这么久,走了这么多地方,我们这支队伍都是一路顺风,一路受欢迎。我们是“红卫兵长征队”,重走红军长征路,翻山越岭拌自己脚板,每到一处还演出,又没招惹过谁,怎么在这山旮旯里会遭到这样的待遇呢?我要离开是内部的原因,我自己的事,我们这支队伍并不坏呀。这太出人意料了!

究竟是为啥子事?我继续问将军。

将军向来是摆邪事有余,说正事不足,结巴,语文没学好。说了半天我才听明白,很简单:昨晚纠察队又把郭医生抓了,今天一早长征队闻讯就去要人,结果就发生了冲突。

原来如此!还是事出有因。这些家伙也太欺负人了,别人不敢动,尽拿平头百姓开刀!欺负一个外来的弱女子,医生,算什么东西!

我还没有发作,却听“呜”地一声,央金靠住我肩头痛哭失声了:郭姐姐……

老林,老林!快,要开车了!

正当我怒火冲升之时,黑娃在那边高声大喊了。他们都这么喊我,是我教第一堂课就打的招呼,我不想听谁斯斯文文喊我“老师”。

我一愣。妈的,偏这节骨眼上!咋办?

我感觉胳膊被揪得更紧了,央金干脆把脸贴在我胸前了,呜呜地哭:你要走了,你要走了……郭姐姐完了……

老林,她……?将军看着,莫名其妙,又着急,呼地把棉军帽一把扯了下来,抓在手上。他一猴急,就这动作。

就这一瞬间,我的决定做出了。就跟头天我做出离开这儿的决定一样,也是一刹那。年轻就是好,任何决定都可以在一瞬间做出,不会犹豫半天。我扶住央金,对将军说:你看什么看?郭医生是央金的恩人。去,你快去车站,把票给我退了,换成下星期的。

咹?将军瞪圆了眼,好像没有听懂。

我又重复了一遍,口气更坚决。掏出车票塞到他手中。

乌--啦--!将军眼睛亮了,大喊一声,挥舞着棉军帽,掉头就向车站冲去。

央金的哭泣陡地中断了。我感觉我胸口的棉衣被死死咬了一口。

我第一次把一个女子搂得那么紧!

就这样,我留下来了,没有搭乘那班回老家的车。

半个小时的延误,决定了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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