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先生笑着抬起头看向黑蒙，那是一种得知敌人死穴、抓住对手弱点的笑，笑容里有一丝赢得主动的得意，仿佛在欣赏战局中出现的绝妙转机。
齐先生心里暗暗思忖：这个男人和戴晗的关系，果然不一般呢。
在这个混乱的、生存至上的世界，情感和牵绊是可以给人以最后温暖的东西，也是会最终将人拖入被动、乃至绝境的东西。戴晗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利用唐黎对家人和爱人的不舍和牵挂，将唐黎彻底地、绝对地摧毁了。
如今这个叫黑蒙的男人，也显示出一种人情上的裂缝，不管多么强大的人，只要有了一丝柔软的叫作牵挂的裂缝，就相当于有了破解的突破口。
不过对于齐先生来说，稍微有一点难办的是，这个人放心不下的人是他的得力干将，那个一切都无所谓的戴晗。
要怎么利用一下呢？
“哦，我想起来了。”齐先生颇突兀地说道：“黑蒙先生好像和戴晗很熟呢？你们以前认识吗？”
黑蒙严肃地看着齐先生，郑重地说道：“我是戴晗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黑蒙的严肃和郑重，在齐先生看来，是在宣示他对戴晗的绝对所有权。
但是齐先生却十分欣喜地说道：“哦，是嘛？那真是太好了！”齐先生表现出一种亲切感，甚至是亲热感，然后又很感慨地对黑蒙说道：“戴晗以前可吃了不少苦，生活也十分坎坷过，现在还能有一位亲人在世，我很替他欣慰。”
黑蒙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和深沉，平静和深沉中有一种深厚的沧桑和感伤气质，“齐先生恐怕并不替戴晗还有一个亲人活着感到高兴吧？尤其是我这样一个竭力反对暴力和杀戮的人。我是绝对不会让戴晗继续在SK这样的黑暗世界里沉沦下去的。”
齐先生深吸一口气，也略显忧虑地说道：“戴晗这样子确实很危险呐。说不好哪天，连枪火杀戮也不能满足他的时候，他或许真的会彻底放手呢，放开他那只并不怎么情愿地抓着这世界和这人生的手。”
黑蒙开始陷入沉默，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甚至是一种感觉不到的悲伤和沉重。
齐先生则陷入回忆，用一种回忆往事的口吻说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大概刚满十四岁的样子，大大的认真的眼睛，很认真地问了我一个让我很吃惊的问题。他对我说：‘请问，我为什么死不了？’”
“请问，……”
那时候，那个孩子已经在一条没有目的地的寻觅之路上，走了很久，一路上，他都一直在重复着这个疑问句。
在北纬四十度以北冰天雪地烈风如刀的世界里，那个孩子，睁着大大的、明亮的、清澈的、认真的眼睛，问他遇到的每一个人，在人烟罕见的荒野，在一片慌乱的战时后方。
他用微弱的声音，问救助站护士服已经破损脏污的护士：“请问，你见过一个叫黑蒙的人吗？”
他问在防空洞里搂着他的老婆婆：“请问，你见过一个叫黑蒙的人吗？”
他在一座正在转移居民的城市里，在充满生离死别气氛的杂乱拥挤的街道上，一手护住自己胸前的书包，一只手伸出去拉街上匆匆奔跑大声呼叫的行人：“请问，……”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那人已经哭喊着跌跌撞撞地跑开了，没跑几步，便扑倒在灰尘飞扬的街边。
他吃力地扶起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睁着大大的认真的眼睛，问道：“请问，你见过一个叫黑蒙的人吗？”颤巍巍的老人根本听不见他稚弱的声音，街上汽车鸣笛，装甲车震响，哭声震天，人声鼎沸。
他用力地深吸了一大口气，大声喊道：“请问，……”
那老人只把一件从街上捡来的大号防寒服披在他的身上，遮住他防寒外套的裂口，然后带着绝望而凄然的表情，消失在街道飞腾的尘土里。
他看看那件特大号的外套，那是小黑老师穿都嫌大的衣服，但是他把自己的胳膊伸了进去。
他的防寒外套，在他野外独行的时候，挂破了。他从一处被雪覆盖的低洼处滚落，跌进了一个深沟里，衣服在树上撕开了一个口子，袖子里面的羽绒，已经被风吹空。
整个胳膊都是麻木的，偶有感觉，就是生疼和僵硬，手上生着冻疮，裂口里总是流出水来。
他觉得这件衣服虽然不合身，不如爸爸妈妈给自己买来的合身，但是还是可以穿一下的。
他的鞋子也破了，脚趾顶穿了鞋子，从里面漏了出来，鞋带也开了。一路上，他的鞋带老是开，老是开，真是令人恼火。他真想蹲下去，好好教训不省心的鞋带几句。
男孩在街上边走边寻觅，他希望可以碰到一双可以穿的鞋子，最好不用系鞋带。
男孩在混乱的人群中被挤来挤去，根本看不清街道的全貌，但是他还是希望碰到一双可以换一下的鞋子。
一队士兵从街上走过，拥堵在街上的行人被冲散了，挤在人群中勉强站稳的他，却硬是挤着跑到前面，抓住一个士兵的衣袖，喊道：“请问，你见没见过……”士兵甩开了他的手，大步走向前去。
城市一夜之间就安静了下来。
仿佛一夜的酷寒冻死了一切喧闹。
城市中五分之一的人口得以转移，剩余的“没有转移价值”的人，留在这里等着早就知道的命运的降临。
停止供水供电供气、断绝一切对外交通的城市，变成了一座等死的孤岛。
在“有转移价值的人”被转移走的时候，城市里储备的一切生活资料和战时能用到的生产资料，也全部都被转移走了。
穿着巨大防寒外套、胸前护着书包的男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愿意去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找他要找的人。
夜晚降临之后，没有一点灯光的城市，彻底融入了大自然最彻底的黑暗中。他推开了一家的房门，壁炉旁一个年轻人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孩子走过去，问道：“请问，你见过一个叫黑蒙的人吗？”
那个人摇摇头，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你也被留下来了？”
孩子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大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寒冷的夜色中，闪出一点光泽。窗外，狂风怒号，大风驱赶着飞雪，扑打着建筑物，摇撼着房子的玻璃，发出可怕的声音。
靠着壁炉的人说道：“留下来就意味着死亡。我妈妈还给我留了一点吃的，虽然只有一个面包和一瓶水，但是也已经很难得了。这条毯子是我妈妈给我留下的，他希望我临死前过的稍微舒服一点。不过我也用不着了。这些都给你吧。”
“你为什么不跟着妈妈走？”
“我得了绝症，没有被转移的价值。不过很好，我已经什么都放下了。死亡是结束一切痛苦的最终仪式。死了以后，就再也不用受苦了不用受病痛的折磨，也不用受战乱的折磨，咳咳咳咳咳，”比他大一点的男孩咳嗽了几声，接着说：“不用受分别的折磨，也不用受寒冷的折磨。”
病弱的年轻人，将自己仅有的物资送给了男孩。男孩将面包和水——都已经冻得坚硬如石头——放进书包里，靠着墙壁坐下去，将毯子盖在两个人的身上，等着遇到一个适合出发的天气出发。
“对了，”坐下不久，病弱的年轻人又伴着艰难的呼吸说道：“你走的时候把我的鞋子穿走吧。这是一双很好的鞋子，可能不合脚，但是也算不错了。”
“你的脚会冷的。”
“不会的。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我死了，是不是也就不会冷了？”
“因该是吧。不过你应该是不会死的，至少你不会享受死亡的快乐和安宁，因为你还要去找人呢。活着的事情没有做完，是不能死的。你要好好活着，找到你要找的人，活得透彻了之后，才能死去。”男孩不知道，这其实是那个病弱的、垂死的大哥哥，为了让他活下去，说出的掺了假的话。
“要是没有活透彻就死了，会怎么样呢？”
“会被塞回来，重新活一次。”
好可怕！
男孩不想再经历一次父母不辞而别的人生，不想再经历一次找不到小黑老师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