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居民楼前,就听见震耳的吵嚷声。
“给钱!你们不给钱就拆!强盗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们讲不讲理了!怎么没给你们钱啊!都让开啊,砸着谁我们可不负责任!”
“我们告你们去!”
“大妈你们跟我吵吵儿有什么用啊!谁要盖房子找谁去!这周氏公司的事儿!”
“我不管谁的事儿!谁拆谁给钱!”
嘉树向着那堆乱哄哄的声音看去,有老有少,有女人有孩子,有穿着破烂的也有略显光鲜的,有牛气哄哄的孬种,也有一言不发的看客。她看着挤在一群大人身边的孩子,脸上是抓花了的灰尘,天真的笑着,举着手中的风车给妈妈看,被妈妈捶打了一下骂他:还笑!房子都没了还笑!孩子收起了笑,哇的大哭起来,她听得心酸,想跟着一起哭。又觉得生气,气自己,气沈石舒,身体里住了一个气球,膨胀的越来越大,让她愤怒又窒息。
“你们别拆了。”嘉树走过去,对夹着黑皮包,手上金表的男人说,看样子他大概是拆迁队长。
他没搭理她,见她漂亮又转回了头:“美女,你也是住这儿的?以前怎么没见过呢?”
“我不是住这的。”嘉树淡淡的说。
“哦,那你这不是有点多管闲事了吗?不过我就喜欢心善的姑娘!”
嘉树头上猛地一痛,一个四方棱角巴掌大小的木盒子从二楼扔了下来,正中她脑袋,身边拆迁队长吴新海一脚踢飞了脚边的盒子,心惊后怕的抬头朝楼上喊:“都他妈瞎啊!没看见有人啊!”
几个人露出个头,合着手掌道歉。“美女你没事吧?”吴新海转身颇为关切的问。
嘉树抬手摸了摸头发,一小流四分之一筷子粗细的血顺着额头流到了脸上,嘉树用手擦了擦,翻过手掌看着上面的血红,对吴新海冷静沉着的说:“你别拆了,我回去问问老周拆迁款的事,弄明白了再拆。”
吴新海指着楼上工人的手一停,转而看向嘉树:“你是?”
“他是我老公。”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管周砚楼的事,但今天郝媛的一番话,走来这里又看到如此的物是人非,嘉树觉得要做点什么,能让她脑子不停止转动的事情。
吴新海听她这么说,蹭了蹭板寸的脑袋,颇为急躁,对着一群人挥了挥手:“停停停都停!都别拆了!回头再说!”转而又对嘉树说到:“我快送你去医院吧,这伤要是耽误了可是大事!”
“我自己去。”嘉树见东西不再向外扔,转身去路上拦出租车。
吴新海追着上去:“欸嫂子嫂子!还是我送你去!”,他过去,他身后的居民也炸了锅:“她就是那个建筑商的老婆!抓住她和吴新海咱们就能要出来钱了!”
“没错没错!别让她走了!”
“对!叫她给个说法!”
还有女人对着孩子说:“看见没,他们这些人都是黑心的!将来你可不能跟他们一样!”
“姐姐很漂亮啊?”孩子天真地问。
“狐狸精一样哪漂亮!就是他们要拆咱们的房子!”
乌攘攘一群人就这么围了过来,在她耳边争吵着要说法,你一言我一语,嘉树觉得自己要被这声音给吃了,生生的囫囵个儿吞掉。她是想让吴新海先别拆了,她回去问问周砚楼为什么不给钱,给这些居民足够的补偿后再拆,他们也不至于无家可归,可现在她忽然觉得多余管这事儿。
吴新海一个拆迁队长哪能得罪周砚楼呢,叫着一群工人,连拉带扯的好歹是把嘉树给拖了出来,上车就发动冲了出去,一群人在身后追了几步后停下,牵着孩子牵着狗,抱着花盆抱着酒,各自捡了捡被扔出来的不值钱的东西,重新回到了楼中。
嘉树倚在车座上,侧着脸看着窗外,一辆辆车从她眼前经过,几乎又要将她拖回十几年前的记忆里,前排吴新海给周砚楼打着电话:“周总周总,是我疏忽让嫂夫人受伤了,啊,对对对!我在去医院的路上呢!好好,您放心您放心,我一定保证嫂夫人安安全全一点事儿没有!”挂断电话,吴新海回头看了眼嘉树:“嫂子,你有没有哪不舒服?脑袋有没有晕啊,疼什么的?”
“没有。”嘉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不是被风吹散了,她不想再张口重复了。
没想到吴新海听见了,重复着:“那就好那就好,要不然周总非得活扒了我!”
嘉树低头一笑,眼睛瞬时红了一圈,死死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她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活着是不是为了还债的,她不是那种十分不幸的人,但七分不幸对她来说却足以致命。
“对了,周总说他一会儿就来,到时候还麻烦嫂子给我美言几句,这确实是手下不注意,回头我一定好好收拾他!”吴新海不断的回头过来解释。
嘉树淡淡出声:“跟你没关系。”
听嘉树这么说,吴新海笑的多了几分真诚。
周砚楼接到吴新海电话时,刚开会开到一半,扔下了一屋子的人,急急忙忙去了医院,嘉树已经包扎好了,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大事儿,但吴新海非拉着她拍了个片子,不是吴新海钱多,而是看嘉树神情恍惚的样子,有点担心是不是有内伤。
嘉树坐在病床上,目光直直的盯着墙上的斑点,吴新海见她这个样子,跟自己之前在养老院看到的老年痴呆患者差不多,有点慌,咽了下唾沫,试探的伸了伸脖子:“嫂...嫂子,你没事吧?”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天南海北这么大,怎么偏偏就能遇到一起去呢?真是命,都注定好的。嘉树勾着嘴角无力的笑了笑,整个人充斥着浓郁的伤感,吴新海的话说完一分钟,她才反应过来,转过头,眼神涣散的飘在空气中:“哦,我没事,没什么事。”“你走吧,我没事。”嘉树重复着。
吴新海擦了下额头,皱着鼻子:“可算了吧,您现在这样儿,我哪敢走啊!还是等周总来的吧。”
说曹操曹操正常来说就应该到了,吴新海推门出去向楼梯口张望了一下,见没人,又回了病房:“嫂子,您真没事儿啊?”
“我真没事。”嘉树双手扶着病床边沿,调节着自己异样的情绪。
“嘉树!你怎么样!”周砚楼砰的推门进来,差点给吴新海撞一边去,直朝着嘉树走过去,握着她的肩,看到头顶包扎好的白布条,松了一口气:“大夫怎么说?”
“周总放心,大夫说了,皮外伤,我带嫂子拍片子,大夫也说没事,您放心啊!”吴新海在旁边插着话。
不出声周砚楼差点忘了他,眼镜遮着他脸上的三分狠戾,提起吴新海的衣领质问:“你怎么回事!拆个迁还能把我老婆砸了?你还想不想干了!”
“我,这个事吧也不能都赖我,我也不知道嫂子怎么还亲自来视察工作了...周总你看这事儿...”吴新海话还没说完,就听嘉树淡淡的说:“不怪他。”
吴新海缩着脖子,笑嘻嘻拉下周砚楼的手:“周总你看,真不赖我。”
“赶紧走!”周砚楼皱着眉挥了挥手,转身拿过片子边看边说:“你怎么跑那去了?多危险啊,还好没事。”
周砚楼的声音还有半个音节卡在嗓子里,嘉树忽然起身将他手中的片子扔到病床上,张着手臂抱住了他,白皙的脸透着苍白,深深的伏在周砚楼的胸口处,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当她是吓着了:“吓着了吧,还好是皮外伤,是不是头疼?我给你吹吹。”周砚楼强劲的手臂搂着她的肩膀,真的低头轻吹着她的伤口。
病房中的窗户没开,房间还带着消毒的味道,嘉树闻着心里更加憋闷,不知道怎么就哭了,泪珠子没声没息的自己向下掉,她紧了紧手臂:“砚楼,我想我爸了。”
周砚楼呼吸的动作一顿,手臂更紧的搂抱住她:“那下午我陪你去墓园。”
嘉树嘴角不受控制的向下搭着,为什么偏偏是他,偏偏是这样的安排?她心肺扭着劲儿的抽痛,她是要做一个选择的,可无论选哪一个,她都会痛不欲生。又是这样两难的选择,从前她会选择遗憾少一些的,可这次,左手是刀山,右手是火海,她真的选不出。她会死的,她会死的。
回到家,嘉树蜷着腿坐在沙发上,接过周砚楼递给她的水,伸出手掌,周砚楼握住她的手坐在一旁:“怎么了?”
“平宝路的居民说没有拿到拆迁款,为什么不给他们?”嘉树的指尖摩擦着杯壁,她在想改怎么谈起另一个话题。
周砚楼扶了下镜框,他抬镜框的手势很特别,修长的中指与食指顶着鼻梁上的镜架,无名指垫在镜框下,不经意的向上一抬,拇指挡在右眼的镜片前,那一刻他的眼神变化没人看的见。
“这是他们说的?”周砚楼放下手问道。
“是,那里的人大多是老人孩子,你怎么能不给他们拆迁款呢?让他们怎么活!”嘉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什么生气。
周砚楼身体向前倾去,手臂搁在腿上,手指交叉着,没有看嘉树愤然的表情,淡笑:“你怎么也听风就是雨了?这是正规审核下来的建筑项目,我怎么可能不他们拆迁费?”
“那他们为什么这样说?”
“之前协商他们本该六月初就搬离的,但给了拆迁补偿款之后,他们又不走了,因为有人从中作梗,坐地起价,所以只能采取强制措施。”周砚楼说完,靠在沙发上:“你这是把我当成奸商了?”周砚楼好笑的说。
嘉树勾了勾唇角,状似不经意的用指尖抚上他的脖颈:“我一直没问你,这是怎么弄得?”
话题过渡的这样猝不及防,周砚楼眸色微变,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握着她的手指放到自己掌心,轻拍着嘉树的手背:“很多年之前的事了。”
“我想听。”嘉树将水杯放到桌子上,淡淡的说。
或许是因为忆及往事,他眼中多了复杂的情绪,有些抵触,又藏着深沉的狠厉。
“你知道我因为走私坐过牢,这是在入狱前几年的一次走私中,我们跟另一帮人交了火,就留了这么一个印子。”周砚楼看似毫无隐瞒的说了,但这些话不用他说嘉树自己也猜得到。
嘉树低垂着眼睛,转了转,抬头说道:“前几天有读者给我发私信,说觉得‘七一九特大走私案’是个不错的写作素材。”她凑近了些,直视着周砚楼:“我知道你在那次案件里受了很大的伤害,可我突然又在想...”她停住声音,眼中带着急需一个答案的恳切,“你有没有害过人?走私那些事不说,你有没有害过活生生的人?”
窗外的阳光随着窗帘的摆动,左摇右晃的映在周砚楼的脸上,好像是在逼迫他慌乱起来,周砚楼眼中有低沉一闪而过,声音温厚的说:“没有。”
得到答案的一刻,嘉树的瞳孔晃动了一下,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周砚楼说:“那我相信你。”然后抱住他,听着他不快也不慢的心跳声,他是有些紧张的,可是也只有一点点,他的心跳依旧沉沉的跳着,那么平稳......“不要骗我,永远也不要骗我。”
周砚楼环抱着她,视线从窗户遥遥的望出去:“不会的,我怎么会骗你呢。”那一刻他若有所思,但很快挥去了脑中晃动的想法,相信嘉树只是因为看到新闻觉得不安,担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