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齿长之抱拳躬身,对面,渊盖苏文也肃然抱拳躬身回礼。
清晨初生的朝阳里,院门前两人的身影拉的很长,投射到西边的院墙,两个束发在头顶,额间系着发带的头影,相互猛然下叩致意。
黑齿长之弯腰说道;“以后请多保重!”
渊盖苏文低首回道;“你以后也多保重!”
两句话加一起十多个字。
黑齿长之退后两步,转过身,走出了小院。
李治骨碌碌转着眼珠,看看院内低头垂手而立的渊盖苏文,扭身追向黑齿长之,小黑郑重其事要自己帮他和大哥讨要的和旧主的告别竟然草草结束,宫中卫士交接岗哨都比这场干巴巴的告别有趣。
没尝过人间凄苦的小九李治,自然可以不明白,旧时主仆间简短的告别,所割裂开的情义,自此咫尺天涯的遥远。
追在高大少年身后,李治满是兴奋,絮絮叨叨说着话;
“….黑子去了农庄就没人敢随意揍你了!
….就是要小心一个人,千万千万要记住,小主母惹不得!……庄子里比你厉害的人多了去了….”
等着九弟叽叽喳喳声随着脚步远去微不可闻,李承乾向院内摆放的石桌石凳,示意黑齿长之一起过去坐下聊聊。
北衙禁军营地中的院落里,等到李承乾背北面南就坐,李泰选了东边的石墩,渊盖苏文知趣的肃立在南边。
“坐下说话。”
“谢殿下赐座!”少了头角峥嵘的渊盖苏文,竟也表现的文质彬彬。
李承乾双肘支在石桌上,十指交叉,再次来到关押渊盖苏文的院子,已经没有了对青史留名的高句丽枭雄的好奇,反而对换上宽袍梳着高髻的渊盖苏文有些失望。
侧过脸,对一旁跃跃欲试的弟弟李泰,笑道;
“青雀就不要想着和他比试了。
呵呵,一个没有决死之心的对手,出手时满脑子想着不是如何取胜,而是如何保命。
这样的对手,赢了,有何意义!”
斜着眼瞥了对面尴尬神态的渊盖苏文。
“渊盖苏文在高句丽就是强势逼人练出的绝世刀法。
自欺欺人,以为真的就天下无敌了。
结果呢?
挨揍多了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
渊盖苏文黝黑的脸忍不住抽搐着,骨子里留着的骄傲,让他不能接受来自对面,大唐太子的蔑视。
“太子殿下,外臣确实输了,可是外臣并不觉得自己生来就不如赢了自己各位技击高手。
他们能够打赢外臣,少不了自小有名师指点功法招式。
确切的说,外臣是输给了他们整个宗门。”
一门心思想要和渊盖苏文比试的李泰,听了大哥一番话,已是兴致寥寥。
对于渊盖苏文的辩解,嗤笑道;
“还挺会给自己找打输了的理由,哼!
我大唐商队的护卫,靠着出卖一把力气赚养家的钱,远远够不上武道宗师。
你个不要脸的高句丽蛮子,逼着他们比试武功时候,关过他们是不是愿意?
你他娘的在高句丽快刀砍人爽了,他们死的活该!
混蛋玩意,也瞅瞅我大唐的武人,连着击败你,谁下过死手?
武道宗门!
你渊盖苏文也配提武道宗门?
一个个都像你出手就想要人命,高句丽一万年也出不了一个武道宗门。
知道空手三拳就能锤死你的秦大将军咋说的吗!
武人练武的目的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保护弱小。
你一个高句丽蛮子,连做人都不明白,还想练出绝世武功?
我呸!”
李泰数落完渊盖苏文,顿时意兴阑珊,再也没心情留在这里,和大哥告辞道;“大哥,我带人先走了!”
看着大哥挥手示意,李泰晃着宽肩膀走到院门口,又回头瞪了渊盖苏文一眼,“大哥,你也不用和着高句丽蛮子费口舌,跟这种装了一脑袋狗屎的人,说什么也没用。”
李承乾扭头瞪了李泰一眼,不耐烦的挥手道;
“要走就赶快走,正午前要是到不了农庄,小心瑶娘收拾你。”
“走喽!走喽!都快走喽。”一提起小主母张瑶,李泰脚下步子不由得迈的飞快,嘴里嚷嚷着,催着随行卫士。
大唐和高句丽间,是由来已久的国与国的矛盾,李承乾没想过凭着三言两语就能和代表高句丽当权的既得利益者的渊盖苏文达成共识,进而宾主尽欢。
李承乾松开交叉着的十指,双手按在石桌上,身子稍微向后倾斜,挺着腰,语声轻柔,语气却不容置疑的说道;
“既然父皇赦免了你的死罪,你就好好活着。
活着也不能白吃大唐的饭不干活……”
渊盖苏文眼睛看向左厢厨房里,高句丽使团送来的厨子,正在做着早饭。
李承乾顺着渊盖苏文的视线瞥了眼厨房里忙碌着的高句丽厨子。
“啪!”抬手拍着桌面,语气变的严厉。
“…….真以为带个厨子,再自己采买食材就不是在白吃大唐的饭了!
大汉的幽州是哪里?
整个高句丽都在白吃中原的饭!”
渊盖苏文辩解道;“高句丽建国已经六百余年…..”
李承乾立起身,挑着眉梢厉声喝问,打断了渊盖苏文;
“六百年?很了不起吗?
从北地一路南迁来才几百年,就敢和华夏说高句丽建国六百年,所占领土属于祖地?
千年前我华夏先民就生活在辽东的土地上,是他们,收留了来自北方苦寒之地的流浪者,一群忘恩负义的蛮夷!
穿的是汉服,学说着汉话,还要觊觎中原富庶之地。
趁着中原内乱占的领土,你今天要是再敢说一句,高句丽是辽东那片土地原有的主人,再敢提一次,高句丽建国已经六百余年。”
李承乾语气森冷,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举起右手握拳。
“我,大唐李承乾发誓,即刻统领兵马前往高句丽,马蹄之前,一个高句丽人也不留!”
渊盖苏文惊惧于眼前大唐太子身上散发出的凛冽煞气,对于李承乾杀气腾腾说出的誓言,更是不敢表现出一丝质疑,唯恐真的惹恼了这个在西域有着屠夫之名的大唐太子殿下,雷霆震怒,真就即刻发动屠灭高句丽的战争。
渊盖苏文深谙高句丽兴衰史,对于南边这个邻国,每逢中原强盛,高句丽人就举国惴惴不安,恐惧来自中原的打击。
一挨中原动荡,高句丽人又会忘了中原人倾力一击就会覆灭自己,像个时刻觊觎邻居的心思龌龊的小贼,偷偷摸摸蚕食属于中原王朝的领土。
如今,大唐国泰民安,武力鼎盛,高句丽人又想要靠着一付谦卑的面目掩盖着贪婪的嘴脸,庂伏起来,静等下一次中原大乱,再次露出獠牙,撕扯变得孱弱的雄狮。
依然有着来自北方草原祖先崇拜强者的天性,面对权势涛涛,气势凛然的大唐太子殿下,渊盖苏文毫不费力也丝毫不以为耻的低下了曾经高傲的头颅。
李承乾俯看着肩头松垮,默然低头的渊盖苏文,以命令的语气说道;
“自今日起,罪囚渊盖苏文入北衙禁军,负责教导士卒刀法。
渊盖苏文这个名字太拗口,以后就叫苏文。
你听明白了吗!”
渊盖苏文随声立起,以右拳击胸,行了个军礼,躬身大声答道;“臣,苏文谨遵殿下教令。”
李承乾抬手指了指厨房,“孤准你吃完最后这顿饭,以后你就是禁军的普通一员。”
“是!”
看到李承乾回身走向院门,已改名苏文的渊盖苏文再次行了个军礼,“恭送殿下!”
李承乾笼着手头也没回,慢慢走出了院门。
西域之行,对于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李承乾,着实是一次了解七世纪大唐的旅程。
华夏传承的儒家道德和游牧民族崇拜强者的价值体系交织,唐初,两种截然不同又相互融洽存在。
李承乾丝毫不怀疑黑齿长之以后的忠诚,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收服外族部下,他们有来自自身民族对忠诚解读,看似简单的托付出生命的举动,包含着世世代代艰险求活的大智慧。
即便是渊盖苏文这样受过良好教育,枭雄心态之人,只要自己一直保有碾压整个高句丽的威势,将之投入大唐的军伍,也会是个骁勇善战的勇士。
其中的关窍,说来煞是简单,无外乎生死操于人手时,层层避祸逐利的考量,最后得出的结果。
在保持着蛮荒的草原,这种保命为上的求生之道,被无数倍放大。
强者手里的刀剑架在脖子上,一瞬间做出的选择,决定了生命是否在此刻终结,人类最原始的求活本能一次次做出相同的选择。
当习惯变成了法则,追随强者就成为一种最正确的事情。
习惯了生活在道德和法律构建的上下两条界限之间的中原汉人之外,大唐也充斥着来自不法之地的新的成员。
随着大唐铁骑奔驰,并入大唐的疆域日渐广袤,可以预见的下一个十年,会有更多曾经的外族将要尝试着融合进大唐,作为强势的大唐主要民族的汉人,在接纳融合新民族的同时,免不了也会受到影响,陈腐必会和拓新起冲突。
可是,已经张开怀抱的大唐,真的已经做好了迎接这一切的准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