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河身子一顿,对于融盛的来势汹汹她有些难以招架,却排斥异常,双手抗拒地撑在两人之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然将他一把推开,自己一个趔趄后退数步。
融盛稳了稳身子,他的气息有些不稳,唇角还是红的,眼神却渐渐冷淡下来,像是熄了灯的房间。
“我知道了。”
霜河垂下头,别开脸,不想看他的表情。
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她浑身上下充斥的排斥赌住了口,眼神里的火焰熄灭后淡淡看了她一眼,便决绝地转身走了。
融盛是个骄傲热心的人,他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是岛主的儿子,所以从小到大看似活泼好动,实则心里有一扇明镜,是他不断的自我反省和戒律的容器。他不似白钰般温润,但心思的细腻并不比他少几分。
霜河突然很后悔,方才以一种不顾数年情谊的方式,将他直白地拒绝。他想说什么呢?以一种那么落寞的眼神,那么欲言又止的神情。
后来她还是知晓了。
在被烧毁的竹林里,在被火焰吞噬的三江山里,她躺在冰冷的土地上向生的彼岸挣扎着,天上是蔓延的火烧云一般瑰丽的红,而那句话如魔音般灌入自己耳中宛如一句冰冷的嘲弄。
[他从来不是你的白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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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少年人,白钰的伤好得很快,过了几天就结痂了,开始长出新肉来。
这几天一直是霜河给他上药,平日里和青玺住得近,她也多多少少耳熏目染,学到了一些医术。拿到青玺的药方后,就没再叨饶过那位冷清的医女。
这些药物直接触碰到伤口会有些刺激,往日那些身强力壮的汉子都忍不住哼哼几声,但白钰却出奇的安静。他低着头注视着给他在伤口边缘小心擦拭的霜河,睁着乌黑的眸子,一声不吭。仿佛这些钻心的痛楚对他而言不足一提。
霜河轻柔地上完药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勾了勾唇角:“疼不疼?”
白钰摇摇头:“不疼。”
“好乖好乖。”
白钰抬头,笑得眉眼弯弯:“为什么这么喜欢摸我的头?”
霜河想他比自己小,平日里又乖巧又安静,像个小弟弟,又像只人畜无害的幼犬,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但这话当然不能当面说,她捏了捏白钰的鼻子,亲昵道:“因为你可爱。”
“可爱?”他迷惑挑眉,这个词语似乎对他而言并不常见,霜河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因为你讨人喜欢。”
他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笑意掩饰不住地漫出眼眸,他的发顶软软的,蓬蓬的,像是某种小动物的毛发。
“对了,之前答应你的……”霜河示意他稍等,自己小步跑到了自己的厢房,小心地捧出来一个圆滚滚的小东西,献宝似的递给他。
是那只竹兔子。
前几天白钰陪她上山时,白钰问她要一只小兔子为报酬。为了与他的那只相配,霜河给这只小兔子变了一朵花和几根可爱的睫毛,颇费精力。
白钰把兔子捧在手心,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说道:“这只兔子多像你。”
“哪里像?”
“可爱。”
他勾起唇角,现学现用:“讨人喜欢。”
霜河怔了怔,尔后低头笑了起来,白钰歪着头想看他却被她躲了去,一股莫名的羞赧涌上心头,让她莫名想要躲开白钰清凌凌的眸子。
“霜河。”
她的手突然被人攥住,滚烫的温度从掌心涌来,像是烙红的铁块,让她下意识抬起头来,撞入了他深深的视线里。在这种注视下,她突然之间就被点了穴般无法动弹。
心脏的跳动快到不可思议,面颊上敷上一层淡淡的粉,好似成熟的桃儿,催着人把他摘下。似乎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应着自己内心无法忽视的心愫,缓缓闭上了眼睛。
“霜河姐,你在家吗?我娘让我给你们送点土豆!”
门外声音乍起,是个还在变声期的少年。两人迅速分开,霜河理了理头发,往门口飞快看了眼,回头对上白钰的视线。
四目相对,倏忽一笑,她眨了眨眼睛,脸上的滚烫未消,喜悦却如按捺不住展开的花儿,让她的声音都带了一丝欢快:“是迅哥,我去给他开门。小兔子你收好。”
白钰慢慢松开她的手,留恋般用指尖轻轻摩挲半晌,依依不舍道:“嗯。”
迅哥比白钰小了两三岁,已经开始变声,逐渐也有了宽肩窄腰的青年模样。他看到霜河打开大门,脸上带了些拘谨。
“我我我娘说,上次的药多亏你和盛哥,所以家里的土豆熟了就、就让我送给你一点,你别客套了快收下我先走了!”
说罢少年便把盛了数十颗胖滚滚土豆的篮子往霜河怀里一搁,扭头便要离开,霜河连忙招呼他:“迅哥,天这么热不进来喝杯茶吗?”
跑得气喘吁吁地的少年笑得露出白牙:“不用了!”
“那你小心点,别摔了。”
回到屋子里,霜河笑意吟吟地把土豆给白钰看了眼,告诉他今晚可以烤土豆吃。白钰却沉默了下来,秀眉蹙成结。
“怎么了?不喜欢土豆吗?”
他摇摇头:“那个孩子喜欢你。”
霜河觉得好笑:“我看着他长大,自然是有情谊的。”
“不是那种喜欢,霜河。”白钰把那篮土豆从她怀里拿走,放到地上,然后拍拍手捧着她的脸,左瞧瞧右看看,看的霜河不好意思地推开他,才开口道:“很漂亮,怪不得。”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霜河。”他低声唤了唤她的名字,像是示弱又像是撒娇,让她的心尖儿都颤了颤:“你明白的,你怎么会不明白?你总是像这样欺负我。”
霜河无声笑了笑,伸手又要摸他脑袋,却被他拉住了手,放在自己精瘦的腰间,然后张开双臂把她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
“别闹……”
他柔声说:“我没闹。”
“白钰,听话,你放开我,我要去洗一洗土豆。”
这句话却让面前的人收紧了手,她的脸猝不及防触到了他的胸膛,那里有一股淡淡的药香,混杂着他本身的味道,竟然让她产生了一丝贪恋,不想抬起头来。
在她看到不到的视角,白钰唇角的笑意渐渐消散,他低头静静地注视着怀里的温香软玉,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挣扎的寒芒。
她没有问他任何事情。
他的回忆也好,法术也好,所有的充满疑点的点滴,他不说的,她便不问,如此信赖地把自己的身体靠在他的怀中。
霜河是纯白的,无暇的,温柔的。
而他唤起的所有记忆,都在扯着他往一切美好的东西背道而驰。他甚至一闭上眼睛,都能想起那些梦中的片段,那个幼小的瑟瑟发抖的自己,无助地睁着乌黑的眼睛,和背后那双一把将他推入深渊的手。
他在断崖下曾问,如果她的白钰不是现在无暇的,完美的,纯洁的,那她该如何是好?
她没有来得及给他确切的答案。
梦里的孩子抱着膝盖躲在柴火房里,外面的雪水带着寒意渗到门槛内。他穿着沾满灰尘的锦绣的衣裳,像是一尾挂着脏污水絮的漂亮金鱼。
宫人的脚步声匆匆,在门前停留时给他希望,而后又匆匆离开像是把他遗忘,将那渺小的希望打碎满地。冷,渗入骨髓的冷,像是将人活活剥开,捧出心肝脾肺冻在冰中,嘴唇是丑陋可怖的乌青,脸蛋是濒死的惨白。
他想起昨日在花园里发现的那只冻死的野猫,雪白的皮毛挂满了不光彩的灰尘,毛绒的身子硬的像石头,冷得像冰窖里的冰。不知道自己在柴火房里关久了,被人遗忘掉,会不会也是那般死在地上,毛发打结,身体冰冷,睁着眼睛仿佛没有看够这个美丽却残酷的世界。
好饿。
他想起去年娘亲抱着他在街上买的炸春卷、豆沙包和糖葫芦,使劲儿吞了口口水,抽抽搭搭地哭出来。
寒冷不能让人痛苦,而饥饿可以。饥饿更能给人以濒死的威胁,让人切实地感受到死亡的痛苦和生的迫切。
小小的手上都是灰尘和泥土,他捏起地上的爬虫,懵懂地塞到嘴里,苦涩的汁液变成了最好吃的紧实的肉,比得上猪肉饺子和滚烫的牛肉汤。
爬虫细棍儿般的爪子在空中挣扎,尔后被塞进森森白牙的口中,断成碎末。之后是安宁地生活在这里几代的肥鼠,小孩子不知那儿来的力气,又或许是吃得太胖行姿臃肿,竟然也最终被人攥在手里,撕扯掉头顶脏兮兮的毛皮,化成他贪婪的咀嚼音。
午夜,终于有宫女匆匆点着灯笼打开柴火房的大门。
银白色的月光倾泻一地,照亮她水灵的眸子。
角落里,小小的孩子蜷在地上,手里拿着半截老鼠的身子,嘴边还有些许散发着腥臭的肉末和血痕。他靠在满是蛛网和螨虫的柴火堆里,睡得香甜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