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后。
颖阳城。
“报大总管,西南来了一支银甲黑袍的骑兵,打着‘桑’字大旗,现已距南面敌军不过五里地!”斥候飞奔来到城守府正厅通报正在和周行等人规划城中粮草分配的薛昭。
薛昭前几日已经在全城贴出告示,征调城中各家囤粮以充军用,并许诺战后双倍归还,故此很多商人见有利可图,纷纷响应,拼拼凑凑,竟然也收到了足够全军上下支撑两个月之久的粮草,这令众人都大感意外。周行悄悄问过一个带着两个孩子来送粮的老翁,老翁抹着眼泪说,郭待封在城中征税,凡是向他行贿的人,都可以免去三成赋税,但是免去这三成,也不过是刚好够得上朝廷原本的要求,交不起贿赂也交不起税的人就要被投入大牢,饱受折磨。老翁的独子正是因此被抓,到薛昭将郭待封就地免职后,人才从牢中放出,眼下正在家中休养,听说薛昭全城征粮,他们一家感念薛昭的恩德,所以将家中富余的全部粮食都拿了出来,虽然杯水车薪,但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又问了几家,除却少数几家外,其余各家情况大抵都是如此。
周行将情况汇报给了薛昭,薛昭当时沉默良久,才重重叹息一声:“苛政猛于虎也!”
粮草问题暂时解决,薛昭固守颖阳,任凭外面耶律敦每日里换着花样叫骂也恍若未闻,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千秋卫到了!”薛昭笑逐颜开,猛地站起身来,往外便走。将官们紧随其后,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颖阳城南门,往护城河更远处张望。只见远处卷起一道烟尘,滚滚而来,迎风飘扬的红旗上铁画银钩地一个“桑”字,如今大唐上下,只有一家武将姓桑,桑氏远和桑氏千秋,桑远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但是圣人不能直接调度他,且放眼天下,只有千秋卫中全是骑兵,行动起来势如闪电,所以眼下率轻骑卷地而来的必然是桑千秋。
千秋卫一路披星戴月赶来,一路上遇到无数边关而来的难民,俱是拖家带口,满面愁容,远远看到他们,吓得纷纷退到一边躲避,用惊惧的眼神打量着面前这一队兵强马壮的骑兵。
归无在千秋开口要接济他们之前及时拦住了她:“你救得了他们,救得了天下饿殍吗?将军粮施舍给难民,拖慢了赶赴前线的速度,只会死更多的人,到时你如何向圣人,向天下交代?你是战将,开仓放粮是地方官员的任务,你万万不要本末倒置了!”千秋只好打消了接济难民的念头,咬咬牙,传令下去,加紧行军,最终赶在半月之内抵达了颖阳城。还未靠近,她就看到了城上城下相互对峙的两方军队。
“到了。”千秋抬手,止住了身后千秋卫众人前进的脚步。
那边耶律敦手下的探马也发现了这一支如同从天而降的骑兵,忙火速报与耶律敦知晓。耶律敦听了心中疑惑,问左右副将:“唐国何时又出了个姓桑的将军?之前那个姓桑的副将不是六年前就被前任唐王砍了脑袋么?”
一名幕僚闻言答道:“大将军,那被砍头的桑义甫在安京城有一位兄长,当年官居中书令,他膝下一儿一女,长子桑远,现在是唐国左羽林将军,次女桑千秋,现任唐王亲封的英郡主,听说师从天机门掌门,武艺十分了得。”
“嘁,不过两个黄口小儿,又有何惧?”耶律敦语气颇为不屑。
“大将军,他们兄妹二人一个以弱冠之龄夺得武状元,一个学艺于奇人异士辈出的天机门,千万不可小觑啊!”那幕僚虽然还不知道圣人创立千秋卫一事,但是对于桑氏兄妹还是有些忌惮,这些许忌惮表现在他脸上,令耶律敦非常不喜。
“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厉声斥道,“还不速速为某备马,某倒要看看,今天敢来送死的是哪一位桑将军!”
耶律敦收拾妥当出了营门,定睛一看,只见对面一队英气勃发的骑兵,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刚刚而立,个个银甲玄袍,腰背挺直端坐马上。他将手中大刀一挥,喝问:“哪来的一群稚童,也敢到本将面前撒野,战场残酷,还是早早滚回你们安京城,乖乖等本将打过去好俯首称臣罢!”
“耶律将军好大的口气!”士兵们往两边一分,一匹高大神骏的枣红马步伐稳健地走出,马上之人银甲黑袍,兜鍪之上插着两根丰满漂亮的雉羽,在阳光下闪烁着五色华光,掌中一杆长枪,行动间枪尖颤巍巍散发出点点银芒,往脸上看,两道远山眉,一双瑞鹤眼,广颡丰颐,俊秀不似寻常女儿——来人正是桑千秋。
耶律敦上下打量她一番,哼笑:“本将还以为敢来同本将一战的必然是什么样勇猛过人的厉害人物,没想到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唐国这是再无猛将了么?真是天兴我契月!”
“耶律将军说笑,如果千秋真是勇猛过人的一员大将,也不至于来同你交手。你看,就连城中薛大总管都不愿与你一战,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哪!”千秋这一张嘴,顿时把耶律敦气得心头火起,伸手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呸!你们唐国惯来如此,只会逞口舌之利!既然身在战场,那就让我们兵刃之下见真章吧!”耶律敦憋了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么几句话。
千秋勾唇一笑,将枪一摆:“桑某求之不得!”
两人各执兵器,催动坐骑,战在一处。十多个回合过去,双方竟然不分输赢。城楼上薛昭遥遥看着,心中暗惊:天机门弟子果然不凡,好在千秋被圣人早早地收了过来委以重任,否则就单凭她这一身武艺,对上契月国成名已久且正值壮年的猛将耶律敦,大战十数合仍然不落下风,再加上她背后极为护短的天机门一众奇异之士,若是千秋被其他势力拉拢,那恐怕圣人的九五之位就要动摇了。
“圣人真是有先见之明。”薛昭注视着不远处僵持不下的一红一黄两匹骏马和马上的两人,低声喃喃。
“看不出来啊,”周行啧啧称奇,“这千秋卫大将军听说不过才二八年华,哪里来的这么大本事?”
“她、她这枪法!”倪东忽然惊呼一声,“是罗游的飞花枪法啊!”想起来罗游的名字尚还是个禁忌,他连忙压低了后半句话的声音。
“不错,”薛昭点头,“罗游本是天机门寄予厚望的未来掌门人,却因为野性难驯,同门切磋时重伤了他的师兄,又不服师父的责罚,怒而叛出师门。恰好当时先帝正广招天下贤才,他于是投奔先帝——如果薛某没有记错,他曾是你的上峰吧?”
“惭愧,倪某那时候只不过是军中一名普普通通的火长。虽然也曾仰慕罗游的盖世神枪之名,但也不过是远远看过几眼,故而今日才觉眼熟。”又探头看了一眼护城河外的战局,倪东补充道:“如果仅凭倪某粗浅见识,这桑二娘子如今不过因为年少经验不足,所以才堪堪能和久经沙场的耶律敦打个平手。假以时日,待她谙熟战事,莫说一个耶律敦,就算再加上契月王阿史那枭,恐怕也难为她敌手啊!”
“薛某若是耶律敦,这时候就应该早早收手,先撤兵保存实力再说。毕竟千秋卫人数虽少,但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就连桑大将军的那位师兄,做千秋卫军师的子虚子道长,也是个不世出的武林高手。要是非要和千秋卫硬碰硬,再加上我们城中这些积攒了满腹怒气的将士们,凭耶律敦手上这区区数千人,怕是要吃个大亏的。”薛昭负手而立,面上终于露出了多日不见的笑容。
耶律敦显然也有所察觉,但是颖阳城这块肥肉让他就这样放弃,不仅阿史那枭那里他无法交代,就是他自己内心也有些不甘心。于是,但千秋又是一枪又快又急刺来的时候,他虚晃一招,趁着千秋撤枪回防的时机,调转马头,狠狠一磕马镫,冲回了己方军阵之中。千秋见他突然收手,不敢贸然上前,便也转头回归千秋卫队列。她刚刚停下,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对面契月军中忽然响起了冲锋的号角声。她心中一惊,抬眼一看,契月军队形严整,正如迅雷闪电一般急速向千秋卫的队伍碾压过来,她朝薛谨递了个眼色,薛谨会意,刷啦抖开一面黄绸令旗,当空一舞,千秋卫众人看到那旗,得了号令,一霎时刀枪并举,两翼分出两支队伍,如同银鳞巨龙亮出了一双利爪,与迎面而来的契月军队短兵相接。
这两支队伍的战马都披挂了具装,契月军步兵前锋没有防备撞了上来,弯刀在铁甲之上徒劳地砍出一串串火星,而人与马却毫发无伤,反倒是他们,被千秋卫的骑兵们手起刀落斩于当场。这两队骑兵也不恋战,清理掉一波契月军前锋后迅速后撤,阵型再次变换,城上周行和倪东看着只觉眼中层层叠叠全是刀光剑影,乍开乍合,诡变莫测。
周行渐渐觉得这阵法演变十分熟悉却又大有不同,不由扭头问薛昭:“大总管,这不是——你的龙门阵么?”
薛昭哈哈大笑:“是,也不是!这千秋卫大将军着实有趣,定是某那次子薛谨同她讲了龙门阵的大概,她竟据此又做出了改变,使原本就变化多端的阵法又多了几重变易,妙极!妙极!恨我无此儿也!”
“大将军!情况不妙啊!这阵法着实新奇,如果再不及时止损,恐怕今日我们这些精壮兵将就要被这一座阵法给吞噬殆尽了!”先前告诫耶律敦不要大意轻敌的幕僚满脸焦急地劝说耶律敦。
耶律敦愤愤地一捶马鞍,高声下令:
“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