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南客听到桑千秋如此质疑,并未恼怒,轻轻一笑,反问:“桑大将军难道另有妙计?”
圣人在一旁也道:“桑卿,此计是朕同众卿一起商议后定下的,你说不妥,到底是何处不妥?”
“自然是瞿长史私自向契月军传信不妥!”千秋的话如一道惊雷劈下,四座皆惊。
“瞿南客,你作何解释?”圣人目光锐利逼人,直勾勾盯着在下首坐着的瞿南客。
瞿南客表情毫无变化,仍然微微含笑:“桑大将军这指控可真是无凭无据,怎么,天机门弟子现在竟开始构陷忠良了吗?桑大将军要不要到瞿某家中搜上一搜,看看有没有你想看到的东西?”
“善恶忠奸,自然不能妄下论断。张斡,你来说。”千秋朝张斡点点头,张斡上前一步,向圣人行了一礼。
圣人挥手免了他的礼,有些急切地问:“张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禀圣人,臣有证据证明,代州长史瞿南客与契月国之人私下有书信往来,并且,有所图谋。”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陈金台先前给他的那信笺残片,陈金台心中犹有不忍,但信在张斡手中,他就是想拦着拦不住了,急得额角都沁出了汗水。
圣人一听张斡这话,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从张斡手中接过那一角未烧尽的信仔细看来。他少时出使过契月国,认得一些契月文,所以很轻易就读出了信中的内容。这一看不要紧,直气得他双手颤抖,最后重重一拍几案,伸手指着瞿南客,厉声斥道:“瞿南客!朕自认待你不薄,代州长史品级虽低,但职权甚重,你还有何不满,要做出这等通敌叛国之事?”
圣人越说越怒,起身绕过几案行到瞿南客面前,继续道:“怎么?你还想扣住朕为劫质,去要挟薛昭?干脆朕这皇位送给你坐,你要不要啊?”
“陛下慎言!”陈金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大战在即,内讧不祥。不如将瞿南客暂时关押,等候审问,先让桑大将军了解下现在的具体情况再说?”
圣人看了一眼千秋,见她略一颔首,遂摆摆手示意士兵们把瞿南客带出去,暂时将他软禁在戒备森严的城守府中。安排好了一切,他这才转向千秋:“雁门关的布防图你需要看一下么?”
千秋摇头:“圣人既然已经定下了计策,那于布防图的疏漏之处也必然有应对之法,臣就不必再看了。”她环顾了一下议事厅,见没有闲杂人等在此,这才道:“臣临行前,师兄叮嘱了臣一句:‘眼见非实’,所以,臣请搜查瞿府,说不定还会有其他发现。”
“准,”圣人沉吟一下,首肯了她的提议,“蘭月,你带人去搜瞿府,二娘,你留下,傍晚时候斥候探得契月军似乎有异动,谨防他们今夜突袭。”
“不会的,月朗星稀,最不易藏匿踪迹,”千秋笑了笑,抬手指指窗外明亮的月光,“阿史那枭既然当年能成为契月国军队统帅,那就不会不知,空中如此皓月,虽然让队伍的行进更加方便,但同样也会将自己的动作暴露在敌人眼中。两方军队实力在伯仲之间,他不必要铤而走险。”
“那你的意思是?”
“瞿府,臣想亲自走一趟。”千秋语气坚决,一双眼炯炯发光。
瞿府。
“千千,不过是搜查而已,我看圣人的意思,也就是表面上做个样子罢了,交给我便是,你何必非要亲自过来?”越沧海微微低头问自从城守府出来就一直在沉默的千秋。
“瞿南客被带下去之前看我的那个眼神,我总觉得他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他那句话你还记得吗?让我到他家中搜一下,看看有没有我想看到的东西。他不像是会说无用之话、做无用之事的人,所以我才按照他所说来这里看一看,万一真的有什么,也好第一时间禀报圣人。”
见她表情认真,沧海勾了勾唇角:“你惯常心细如发,这一点我不如你。咱们分头去找罢,你去书房那边,我去他的卧室看看。”
两人各率一小队士兵分头前往搜查,千秋一踏进瞿南客的书房就愣了一下。瞿府的书房虽然不大,但是到处都堆放着书籍文稿,即便如此,这里却并不显杂乱,可见书房的主人平日里是个怎样井井有条且严谨仔细的人。千秋抬手制止了士兵们踏入书房的动作,自己则小心地绕过书案旁一摞半人高的竹简,来到书架前。
扫视一圈这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书架,千秋的目光忽然被角落里一排码得整整齐齐的卷轴所吸引。她蹲下来,伸手抽出一卷,展开来看,上面题首写着“李代桃僵”四个字,再往下看,似乎是瞿南客收集的正史野史中所有用到过这一计策的事例。她看了几行,将卷轴重新卷好放回去,又抽出了另一卷,接下来的每一卷都写着一条计策以及历史上的所有例子,她抽到第二十卷的时候,终于发现了异样。第二十卷题目写着三个大字——“反间计”,但内容却是一片空白。
千秋将这卷卷轴放到一边,想了想,索性把全部卷轴都从书架上抱了下来,一一摊开。除了写有“反间计”那一卷空白之外,其他的卷轴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瞿南客甚至对每一场战役都做了详尽的注解和评价,这么一看,他更像是故意空出了这一卷,想要给出什么暗示。
“反间计?”千秋反复琢磨着,目光又落在了瞿南客书案上。在一叠质地还算不错的绢帛间,露出了一角相比之下略显粗糙的麻纸。她直起腰来走到近前,搬开压在上面的绢帛,拿起那张纸。纸上依稀画了个城池的轮廓,她一垂眼,见地上竹篓里也扔着几个纸团,她捏出一个,铺平了一看,眉头一蹙。
她临过来瞿府搜查之前,圣人还是执意叫她去看了一眼城中布防图,而眼下这张皱巴巴的麻纸上画得很明显也是未完成的雁门关布防图,但是有几处地方和她记忆中圣人手中那一份有所出入。
“如果阿史那枭拿到的是这一份图纸,那么……”她握着图纸的手微微用力,差点将那本就薄脆的纸捏破,“瞿南客,你到底是不是契月国的内应?”
她的沉思忽然被门外沧海的声音打断:“千千!”
千秋抬起头来,沧海已经站在了门口,手中还举着一沓书信。“你看看这些。”说着,沧海跨进门来,将书信递给千秋。
千秋一开始还以为是瞿南客通敌的书信,但当她一封封读下去后,表情越来越严肃。那些信并不是什么通敌的书信,全部都是他写给一个人的,只是不知为何一封都没有寄出去,而这个人的头颅据她所知,一个月前就被阿史那枭派人送到了雁门关城中。
“微生安?”千秋诧异出声。
“喏。”沧海侧了侧身,让她往院中看。被士兵们手中火把照得通明的院落当中跪着一人,头发散乱,看不清面貌。
“这人是瞿南客的亲信,我带人赶到时他偷偷摸摸带了这些信想要翻墙逃走,被士兵们抓了个正着。奇怪的是,他似乎并不害怕,当听我说要把他和这些信都交给你的时候,好像还松了口气一样。”沧海满脸不解地看了看院中跪着的那人,又垂眸看了看千秋手中的信。
千秋叹了口气:“放了他吧,一个忠仆而已,我们——”
“报!桑大将军!一队敌军趁夜攀上了南面城墙,圣人叫您速去迎敌!”传令兵一声响亮的通报划破了瞿府的沉寂。
千秋大惊,猛然抬头,只见空中乌云密布,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隐去了光辉——正是夜袭的好时机。
“走!”
将信往怀中一塞,千秋疾步向外走去。门外已经有人为她和沧海带来了盔甲,二人迅速披挂整齐,飞身上马。两匹宝马一路狂奔来到南门,此处已是一片人声鼎沸,火光冲天。千秋大跨步登上城楼,拉过一个小兵问:“战况如何?”
那小兵急急答道:“敌人已入瓮城,但南城火油滚木不足,恐怕难以久撑!”
“契月国来了多少人?”沧海声音十分冷静地在一旁问道。
“不到百人!”
“本将当是来了千军万马,你们才抵挡不住,不过区区百人,朝廷军饷就养出了你们这帮蠢熊?!”千秋突然厉声斥骂。
“你怎么敢!?”
“怎么敢侮辱你们契月国的神,对吗?”千秋冷笑,“真当一片混乱中我千秋卫大将军桑千秋的一双眼就辨不出真伪了?宰了他!”
说罢,千秋手上一用力,将那冒充唐军士兵的契月人重重摔在地上,一旁她带来的士兵手起刀落,砍下了那契月人的脑袋。这边的小小骚乱并未引起前方作唐军打扮的士兵们的注意,千秋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都隐到暗处,她微眯双眼,细细打量着那群士兵。
火焰燃烧带起的一阵阵热风送来了破碎不清的只言片语,不是大唐官话,更不是代州方言,那独特的卷舌分明是契月语!沧海听在耳中,轻轻一拍千秋的手臂,冲她摇头。千秋会意,朝身后一挥手,解下身上沉重的银甲,只着一身轻便的皮甲,左手握剑鞘,右手按在剑柄之上,放轻了脚步当先往前走去。
一名假扮成唐军的契月人将一具唐人尸体从垛墙推到瓮城之中熊熊燃烧的烈焰里,口中发出一阵阵猖狂的笑声。笑着笑着,他忽然感觉颈上一凉,随着笑声的戛然而止,他的身体也倒在了血泊之中,被割裂的喉管中发出可怖的“嗬嗬”声,抽搐了几下之后,不再动弹。
千秋在他的衣服上擦干净横刀上的血,如一只黑狸一般轻盈地顺着垛墙的阴影继续往前游走,凡她所到之处,契月人纷纷无声无息倒地,不消片刻,一行人就跟着她的脚步来到了城墙另一头。前面突兀地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孤早就看到了你们,”阿史那枭冷笑着开口,“桑千秋,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