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深夜,无极殿内宾客散去,只留无极老人一人仍旧坐在大殿上。
四周一片沉寂,连殿内的烛火也被调到了最暗。
今晚这位百岁老人难得的多喝了几杯,此刻正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众弟子被吩咐不得随意打扰。
但门还是被推了开来,
月色很好,所以这个人还未踏进来,月光下他的影子已经延伸到了殿中央。
他转身合上门扉,徐徐走到无极老人身前不远处停下,看着对方没有说话。
“你来了。”少顷,老人鼾声停歇,眼睛尚未睁开,闭着眼问了一句。
“来了。”眼前人双手插袖,微微躬了躬身。
“你这次要留七日,现在就来找我是不是早了点。”老人依旧未睁眼看他。
“早或晚都一样,并没有区别。”来人淡淡道。
老人道:“说罢,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
来人微微作揖道:“向您要一个人。”
老人终于慢慢睁开眼,看着眼前早已贵为国师的得意弟子道:“不给。”
李流溪苦笑道:“师父,别闹。”
“哼!”无极老人坐起身冷哼一声道:“养了快二十年,说带走就带走?”
李流溪道:“该走的总归留不住。”
无极老人斜眼盯着他问道:“就像二十年前的你一样?”
李流溪无语,二人沉默无言,大殿内一时又陷入沉寂之中。
***
虽然洪正院已被安排为各路宾客的栖息之所,但因为白天发生的事情不少人都已提前回去,留下的也不敢过于放肆,所以倒也不喧闹。
在仇白的授意下,陆渐的房间从百草庭又搬回了这里。
此刻他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沉睡之中。
床头坐着湘月,唐昕站在床尾。
下午陆渐被抬回来的时候无极老人和李流溪便来看过,却都没说什么,只是让湘月正常治疗即可。
“昕妹子,你老实跟师姐说,当日师弟他来接你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湘月看着唐昕平静问道。
“他没告诉你么?”
湘月摇头道:“他什么都不肯说。”
“他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唐昕淡淡道:“他要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你们一个个都瞒着我。”湘月叹息道:“自从师父得病之后,我们几人的话越来越少,三年前你去了笼中雀楼,这洪正院愈发比以前冷清,现在师弟他又——这次山门重开之后你们很快都要入世,哎,连不老峰都要没人了。”
“我不会走。”
湘月微笑道:“你不用安慰我,就算你自己不想走,清风师伯也会让你下山去历练。”
唐昕摇头道:“我说不会就是不会。”
湘月有些疑惑唐昕为何会如此肯定。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唐昕撂下一句话,又看了床上陆渐一眼,转身离去。
***
金傲铃到达不老峰山门前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想必是盛事之下人手不足的缘故,偌大的山门前竟连值夜的人都没有。
一袭黑裙的她站在黑夜之中竟有些茫然无措,
少顷,她轻轻的咳嗽了一声,脚尖一点,几个纵身之后直接翻墙而入。
自己应该是不老峰重开山门之后第一个溜进去的人,想到这一点,她竟有些小小的兴奋,标志性的笑脸又浮现在了脸上。
扮作迷路的宾客一番打听之后,金傲铃很快便找到了财神寨位于洪正院的落脚房间,当她推开房门的时候发现温红衣正等着她。
“大小姐,你来晚了。”温红衣起身洗了方毛巾递给她。
金傲铃接过来轻轻擦了擦额头和脸颊:“天黑了山路有些难走。”
温红衣收了毛巾,又递过去一杯茶,道:“事情有些变化,今日上午在无极殿前举行了比武,他也在其中。”
金傲铃已送到嘴边的杯子停顿了下:“怎么回事?”
温红衣将今日比武之事从头至尾向金傲铃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他不但动武了,还受了伤?”金傲铃放下杯子微微皱眉。
温红衣点头道:“没错,似乎伤的不轻,是被扶下去的。”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么,怎么还去比武呢。”金傲铃有些不解。
“那您还去吗?”温红衣问道。
“来都来了,自然是要去的。”
“小姐。”温红衣道:“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金傲铃笑道:“问呗。”
“为何这么看重这位陆少侠?”
仿佛早已猜到温红衣的问题,金傲铃并没有显示出惊讶,但她依旧过了很久才开口回答。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金傲铃道:“你可还记得那天击浪崖上转瞬即逝的那道火光。”
“小姐说的是那道冲天而起又消失于天际的红色光芒?”
“没错。”金傲铃道:“其实那天慕容尊主请我前去击浪崖不是为了参加比赛的各路代表,也不是为了那笼中雀楼,她让我去就是为了等那道火光的出现。”
“属下越听越糊涂了。”
金傲铃一笑,道:“此事本就是个谜团,就算是慕容尊主也无法看清真相。”
“那这又与陆少侠有什么关系?”
金傲铃转了转手里的茶杯,道:“当时他被白天禽之力顶到了天上,而那道火光消失的方向正是当时他的所在。”
“啊——”温红衣道:“难道小姐怀疑——”
金傲铃点点头道:“我怀疑那道火光进入了他的体内。”
温红衣皱眉思忖了许久,道:“小姐那时在船上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
金傲铃轻轻摇了摇头道:“那时他身受重伤,经脉脆弱不堪,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我只能用‘财神印’将他的经脉重新疏导,实在不敢妄用内力查探。后来他苏醒之后我怕他有所察觉便没有再试。”
“原来如此。”温红衣缓缓点头,继而又问道:“小姐可知道那道火光到底是什么?”
金傲铃道:“我不知道。”
“连小姐都不知道?”温红衣有些不可思议。
“我向慕容尊主问起过,但她却说现在告诉我还太早。”金傲铃道:“她只说此事与爹爹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有莫大干系,所以让我务必慎之又慎。”
“与老爷有关?”温红衣惊讶的张开了嘴。
金傲铃笑着点点头,道:“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今天的事情你切不可向其他人说起。”
“属下遵命!”温红衣恭声道:“那齐老那边......”
“这么晚了就不去打扰了,回头你替我说一声吧,代我谢谢他。”
“那小姐什么时候过去?”
“现在。”
温红衣吃惊道:“这么急?”
金傲铃微笑道:“祁州那边的事情还没处理完,今天也是偷跑出来,手下人找不到我现在怕是正急得团团转,我明天一早就得走。”
“老爷离开之后寨中事务就落到了小姐头上,未免也太辛苦了些。”温红衣语气之中颇有埋怨。
“爹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做儿女的帮父母分担点是理所应当的。”金傲铃看着桌上摇曳的烛火道:“话又说回来,我并不觉得苦。”
两人沉默了片刻,许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金傲铃便起身离开。
“你睡吧,今夜不必再等我,天亮之前我自会离去。”
“是!”
***
无极殿内李流溪打破沉默道:“师父不如先问我要哪个人之后再行定夺。”
无极老人却撇嘴道:“无非是那三个娃娃中的一个,不然你也不会兴师动众的要搞什么比武,还搞那些抓阄的小把戏!”
李流溪微笑道:“逃不过师父的眼睛。”
“这几个娃娃都是老夫看着长大的,都是心头肉,你带走哪个我都不开心,所以不如不问。”
“事关江山社稷和门派存亡,不得不这么做。”李流溪看似平淡的脸上似乎也闪过一丝无奈。
“二十年前我已经放走了一个徒弟,现在又要我放走一个徒孙,江山社稷?怎么,这天下莫非是我不老峰的?”
李流溪没有继续争论,只是道:“您明白我的意思。”
无极老人听罢拍了拍扶手,叹息一声,道:“‘南墙’的钥匙都给了你,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说罢,要谁。”
“陆渐。”
“呵,你敢要他?看来这些年你在朝廷里已经混的不错。”
“尚可。”
“这是一把利剑,弄不好会伤了你自己,你可想清楚了。”
“二十年前就想清楚了。”
无极老人低眉思索了许久,正当李流溪以为他又睡着了的时候,老人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同意放他走,但是到底去不去你还得问他自己。你刚才也看到了,眼下他的麻烦可不小。”
“他一定会去的,因为他的麻烦只有我能解决。”
“你会带他进宫?”
“明年春耕前朝廷会举行祭天大典,我身边总要放个自己人。”
“太危险了。”无极老人神色凝重道:“稍有不慎便是天下大乱呐。”
“有我在天下便不可能乱得起来。”李流溪说到此处,眼神中忽然迸发出无限光彩。
无极老人看在眼里,忽然没来由的问了一句:“真的不考虑回来接任掌门?”
李流溪笑道:“掌门哪有国师做着有意思。”
无极老人闻言一愣,随即仰天大笑起来。
***
虽然温红衣早就踩好了点,但金傲铃还是在陆渐房门外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确定里面没有人之后才走了进去。
陆渐的房间位于洪正院三楼的一角,此刻窗户开着,窗外有青山。
月色很好,将屋内照的彻亮,所以不必点灯。
金傲铃看着床上熟睡中的陆渐,恍惚依稀又回到了济江漂流的那条小船上。
怎么两次见到他都是昏迷着呢,金傲铃有些哭笑不得,但听到陆渐沉重的鼻息心中又生出一丝怜悯。
他应该很累吧,金傲铃坐在床边心里想道。
有时候自己也会有这种感觉。
这种情绪并没有牵扯她太久,因为时间有限,她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金傲铃一手掐诀,变换了几个法印,五指之间蓦然生出一团柔和的金色光晕来,她又将其按轻轻按到陆渐胸口,然后朝丹田方向缓缓移动。
她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陆渐的经脉走向,当初在济江小船上她留下的一些‘印记’还在,但就在快要接近丹田的时候,金傲铃忽然眉头一皱,“咦”了一声。
“怎么会有禁制在此?”金傲铃有些疑惑。
这道圆形禁制将陆渐的丹田围绕其中,以金傲铃“财神印”功力竟突破不得。
“不似外力强行打入,倒像是——渗透。”金傲铃清眸微眯,回想了一下不老峰中的各路角色,大致猜到了布下这道禁制者的人是谁。
看来今日此行已是徒劳,金傲铃不免有些小小失落,她轻轻叹了一声站起来准备要走,目光随意一瞥却是忽然一亮。
陆渐的床头有一只古朴的木箱,约两尺宽一尺半高,方方正正,乌黑漆亮,若不是起身时月光改变了角度金傲铃长久竟未察觉。这木箱看上去平平无奇,却让金傲铃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贵为财神寨大小姐,一世睹物无数,但这种感觉也仅仅有过三次。
第一次是八岁那年她随父亲拜访齐云门时看到的挂在昊天殿中央的齐云门道祖画像,那是齐云门号称法外至宝的镇山神物,相传画中藏着一招绝世剑法,但至今无人悟出。
第二次是因为一件袈裟,十二岁时她独自乘马外出在山间迷了路,遇到一个头戴斗笠的和尚,和尚见她冷便脱下袈裟披在了她身上,然后她便睡着了,次日她被寻来的帮众唤醒,和尚却已经不见。不久之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她看到了一幅画像,画中的和尚披着一模一样的袈裟,她问父亲画中人是谁,金不问笑着告诉她画中人便是梵音山主持大和尚空海,已经死了十几年了。
第三次是十五岁时金傲铃开始完全接掌财神寨事务,她也被第一次允许现场观看慕容霜施展秘术占星,看着眼前深邃斑斓仿佛能够穿越时空的水晶球她问慕容霜此物从何而来,慕容霜淡淡的告诉她此乃黄河之心。
而今天,她第四次有了这种感觉。
金傲铃轻轻的走近,慢慢蹲下,乌木箱上挂着一把金色小锁,金傲铃抬起两指轻轻一敲,小锁应声而开。
原来是防君子不防小人,金傲铃心道。
但为了一睹箱中风物,偶尔当回小人也无伤大雅。
让金傲铃感到失望的是乌木箱中的东西实在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满满一箱的书。
金傲铃稍稍扫了一眼,上下两层大概有八十余本,种类繁多,各自有名,且不成套。
也是,如果真的是不凡之物,又怎么会放在这里,看来这次是被自己的感觉误导了,也许是因为连续赶了几天的路累了吧。
金傲铃释然一笑,缓缓盖上乌木箱盖子。
“啊!”忽然她掩口低呼一声,双眸似见了珍宝似得睁得浑圆,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来!
“怎么会在这里!”只见金傲铃一手扶住箱盖,一手飞速从书丛中抽出一本。
看着被抽出来的这本蓝色封面书册,金傲铃难掩喜色。
“果真是!”
金傲铃拿着的这本蓝色书册封面上写着书名:《遮云山漂游记》
然后金傲铃又从怀中取出另一本书,封面上写着:《遮云山翻山记》
金傲铃从怀中取出的便是她一直带在身边翻阅的那一本,与陆渐在济江小舟上初见时陆渐就觉得她整日捧着这本书仿佛永远看不完,在翠竹河边等船时她看得也是这一本。得到这本书的经历其实非常之偶然,当年金傲铃带人收编魔教一处极为隐秘的分舵时,掌事人一反常态抛下妻女和无数金银独自潜逃,这让金傲铃感到十分意外,因为双方在当初对收编一事已经谈妥,财神寨许下承诺答应收编之后给予对方对等的权力地位。金傲铃派人连夜追赶,最后掌事人走投无路于一晚在一处山间破庙中悬梁自尽,死的时候身无长物,只是手中紧紧攥着一本书,这本书便是《遮云山翻山记》。
后来金傲铃回去之后把此事告诉了父亲,金不问拿过书翻了几页,便递还予她,只告诉她好生收着。
这本书的内容金傲铃已经烂熟于心,讲的是作者在遮云山一带的游记,书中写到诸多光怪陆离之事饶是见多识广如金傲铃亦是闻所未闻,而更为奇怪的是她命夜凰部多方打探也未探得天下有一处名为遮云山的地方。
在这本书的末尾,作者留了一句话: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册分解。
作者还在最后把下册的书名附了上去,就是金傲铃从乌木箱中取出的这本《遮云山漂游记》
金傲铃盯着两本书许久,脸上因为方才的兴奋竟有些许潮红,忽然她目光一动,把《遮云山翻山记》塞回怀中,又将刚刚得到的《遮云山漂游记》翻到最后,一目十行的扫了一眼,顿时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竟还有下册”金傲铃轻叹一声,身形微微一挫。
原来这本书的末尾,作者还是留了同样的一句: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册分解,只是后面的书名变成了《遮云山探幽记》
金傲铃又把乌木箱翻了一遍,确定没有第三本书之后无奈将书收入怀中,然后起身。
这次虽然没有查探到陆渐体内虚实,但意外得到这本书倒也不算一无所获。
忽然听得门外走廊上有脚步声响起,金傲铃身形一动已跃至窗棂之上,脚步声不断靠近,终于在陆渐房门前停下,金傲铃知道自己必须要走了。
“好好保重。”她回过头朝床上的陆渐轻轻道了一句,然后双臂一展,从窗棂上一跃而下,如飞鸟般滑入黑色的群山之中。
下一刻,房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湘月。一直守在陆渐身边的她方才离开只是为了回房取一些夜里可能会用到的应急药物。
“咦?”湘月走到陆渐床头蹲下
“怎么锁开了?”湘月捏着乌木箱上的金色小锁疑惑道。
她打开箱子发现书都在,便又合上了箱子,把锁锁了起来。
这箱子书自他们记事起便一直存放在陆渐房间里,里面的书众师兄弟们包括陆渐都看过一些,只觉得甚是无趣,久而久之便再也无人问津,被当作了床头凳放在了床边。
湘月在箱子上坐下,倚着床栏杆低头看着陆渐,少顷也沉沉睡去。
乌木箱上金色的小锁在月光下泛着盈盈光泽,谁也没有注意过它上面刻着的五瓣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