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儿
一、如果我不反对父母离婚
今天我生日。
过了今天,我就24岁了,在别人眼里,我已经是个“大龄女”,不可等闲视之。真有这么严重吗?我不知道。只是,心里渐渐地烦起来,好像隐隐地有一件不情愿做又不得不做的事情一步步逼近,让你没处躲,没处藏,毕竟到了年龄了,一晃24岁,可怕。
偏偏约了今天见面,据说,他刚忙完一个项目,正好有几天休假,可以见缝插针。他倒挺会利用时间。我想像,他大概稀眉细眼的,小眼珠灵活机动,像两粒不锈钢滚珠。男人精明的好还是老实的好?我毫无感觉。对这样的见面,我心情木木的,像例行公事。而答应见面,是出于母亲的催促,她刚做完大手术,还在住院。她对康复没有信心,我的“归宿”又成了她的心病,我只能给她安慰,而不是雪上加霜。可对于谈婚论嫁,我又有多大信心?
中午赶到医院陪母亲吃饭,护士长特批,因为我生日。
母亲只能喝稀的,汤汤水水,却为我预定了当天供应病人的全部炒菜,荤的素的统统买全,摆满病床边的小柜。我吃不下,胃里像堵满石头。
“吃了饭,回家换身衣服……要给人好印象……”母亲抬起手臂,布条似的掠过我的前额,两根软软的手指,又轻轻划过我的面颊:“看你高高兴兴出嫁……我才安心。”
“妈,我多陪陪你不好吗?”我心酸地托住母亲无力的手臂,可从小到大,在我心目中,母亲的手臂是顶梁柱。
“不能为我耽误你……”母亲摇头,很坚决。
我也摇头,我也坚决,我不相信人家随便给你介绍一个,就能谈情说爱。我对母亲说:“你和爸爸就是别人介绍的,结果……”
“不一样……时代不一样了。”说完这句话,母亲紧紧地蹙眉,伤口一阵绞痛,母亲不由地闭目。
我用指尖柔柔地摩挲母亲的手背,仿佛这能帮助母亲减轻疼痛,也能帮助自己减缓深藏的内疚。可母亲只要谈到自己的不幸,总轻描淡写地把责任推卸给“时代”,仿佛这样的轻描淡写,是一剂良药,任何伤痛都可迎刃而解,一了百了。而唯独不被了却的是我,我的心情始终沉甸甸的,无法释然:真是因为时代,还是因为我曾经不懂事?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感觉到母亲的心在痛苦,我就一遍遍地设想:如果我在当时不反对母亲和父亲离婚?!……
“如果”——人在忏悔时最喜欢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可生活的河不会倒流,再明白的“如果”,也只能是河卵石,或沉在河底,或留在岸边。生活流过去了,一泻千里,把母亲的幸福带走了。现在,即使再多懊悔,也无补于事啊。
病房的门悄然地裂出一道缝,仿佛很自然地被风吹开。护士长走进来,她手臂环抱,胸前拥着一束鲜红的康乃馨,在白大褂的衬托下,一朵朵绽放的红花,像一颗颗跳跃的火苗,我沉重的心顿时被温暖了,被熔化了。
“这是你妈妈让我们代办的。我派小护士把医院门口的那家花店里开得最好的花全挑来了。二十四朵。”护士长把一大捧蓬蓬勃勃的鲜花交给我。
我深深地吻着那一朵朵没有香气的康乃馨,母亲动了动眼皮,我立即把大捧的花放到母亲枕边。母亲稍稍地侧过脸,一边的面颊微微地擦着花瓣。护士长会意地笑笑,便转身离开。
“妈妈,谢谢你的花。”我蹲到病床边,把脸紧贴着母亲的下颌。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我感觉到母亲的嘴唇在我脸上蠕动,“希望你找个称心的……我等了二十四年了……”
我的生日对于母亲,的确有着特别的意义,二十四年前的今天,她的生命有了延续。可除此之外,我理解母亲所说的“特别”,就是今天的约会。这是我第一次接受“介绍对象”,恰恰是今天,是否也会延续母亲的命运?这是偶然还是必然?突然从脑海中跳出的“偶然”和“必然”的疑惑,使我的心感到一阵莫名的震惊。母亲和父亲就是“介绍”的结果,这是一个没有爱情的结果。而对于这样一个结果,我认识得太晚太晚,即使渐渐地有所认识,我也不愿意设身处地地体谅在这样一个结果中受煎熬的父母。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父亲出车跑长途去了,我好像第一次有了独自睡一张床的渴望,并直截了当地向母亲提议:“妈妈,我想一个人睡一张床,我大了,我睡爸爸的床。”在我的记忆中,我一直和母亲睡大床,父亲睡小屋,是一张钢丝床,上面再铺一块又厚又宽的木板,躺上去硬邦邦的,但非常牢靠。母亲一口答应,但临睡前,她磨磨蹭蹭地坐在小床边不走,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人睡,有点不习惯了。”我反驳道:“我觉得一个人睡很舒服,可以无拘无束,可以趴手趴脚。”母亲干脆靠在床架上,用枕头垫在背后,两条腿交叉,伸平了搁在床沿。小时候母亲哄我睡觉,她就这样躺在我身边,教我唱歌,给我念童话。听母亲唱歌、念书,真是一种享受。她的声音动听,圆润轻柔,耳边就像流淌着欢腾的小溪。我总觉得,母亲有这样的声音最适合当老师,听这样的声音讲课,坐四十五分钟不会疲倦。也许,在学校教课,不停地说话很累人,回到家,母亲话不多,而且,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我习以为常,没有进一步从中体察。那天晚上,母亲挤在我身边也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她撑起身子对我说:“我想和你父亲离婚!”我一骨碌坐起来:“为什么离婚?”母亲又靠到枕头上,长长地叹口气:“我和你父亲没话说……”母亲只说出一条理由,而这条理由,我应该有感觉、能理解的。那年,我12岁。但12岁的我,毕竟还不能接受父母离婚的事实,父亲母亲对于我来说都重要,我不愿意失去任何一个。我一头埋进母亲的胸怀号啕大哭,伤心得浑身抽搐。母亲一个劲地安慰我,向我保证:“妈妈不离开你,妈妈永远不离开你!”我搂紧母亲,一字一顿地说:“等我长大了,你再离婚吧!”母亲也哭了,不出声地淌着眼泪,泪水汹涌,一串串地冲刷着母亲的脸。我有点不知所措了,我从来没见过母亲流过这么多眼泪。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提起离婚的事,好像那天夜里说的是梦话……
“走吧,赶紧回家……穿那条玫瑰红的长裙,好看……”母亲无力地推我。
我看看手表,不得不走了。我把康乃馨插进一只广口的茶缸,拉上窗帘,又在病床边站一会儿,母亲安心地闭上了眼。她安心,因为她相信我有足够的能力把握幸福,“时代不同”了。我的心却一片茫然,想象三十年前,母亲也是这样无奈地、侥幸地去寻找幸福,把一生都押在了这个时刻,我的两条腿顿时凝固了。
二、我的出生是个错误?
穿上玫瑰红长裙,镜子前面的我,立刻被长裙改变了形象,修长、优雅。长裙是丝麻的,质地细腻,裙摆飘逸,裙边且镶着土黄色图案,很风格化,上身再配一件绣荷边的、卡腰的白衬衫——“像俄罗斯少女”——这是母亲最喜欢的一种形象。她说,她年轻时,在梦里总是穿着一条俄罗斯风格的长裙,跑啊跳啊,裙摆飞起来,像驾着云彩。而梦里的这条裙子,在一家琳琅满目的时装店里,突然被母亲发现,一眼看中,像寻觅到珍宝,母亲连价格都不问,抓住裙子就去付钱——毕竟是梦寐以求的东西啊。母亲的审美,也离不开时代。不过,我非常喜欢玫瑰红长裙,对时髦的超短裙,我反而不敢恭维。
也许,我的心态和审美也是母亲那个时代的?
母亲的那个时代,我并不陌生。我的父母,还有,我最敬重、最亲近的“山羊伯伯”,他们都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因此,我们家里,始终弥漫着那个时代的气息。那种时代气息像个大锅盖,笼罩着父亲、母亲,好像也捎带着我。自从母亲透露了想离婚的心思,我幸福的童年,仿佛就在这一刻彻底结束,而我也像吹气似的一下子长大了。但这一口气一直憋在我心里,像一层挥发不了的雾气,障碍着,使我不能真正看清父母的婚姻。父母性格截然不同,这显而易见,父亲老实、寡言,当年在昆仑山运输部队开车,埋头苦干,转业后,仍踏踏实实地摆弄方向盘。母亲聪慧活跃,虽然是个小学教师,但母亲多才多艺,数学、语文、音乐、绘画,样样能教。母亲又善解人意,在任何地方与人都能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唯独面对共同生活的父亲,母亲的聪慧活跃、善解人意好像完全迷失了,他们没有相亲相爱的和谐,更不是那种完全融进彼此生命的夫妻。我看得出,是父亲的老实压抑着母亲,而母亲的能干也同样压迫着父亲,这就是母亲想离婚的原因?在那个年龄,我只能理解到这一步。
而让我改变对父母婚姻的认识是在接到“山羊伯伯”脑溢血猝死的噩耗后。父亲在加班,我们只能坐第二天一早的快车赶往南京,但母亲坐立不安,怎么也等不到第二天,她神神叨叨地对我说:“你‘山羊伯伯’没死,他在等我,见到我才会咽气,我们马上动身,不等你父亲。”我感到母亲有些失态,是悲痛过度?但我也想早一点看到“山羊伯伯”,我也愿意相信他没死。可以说,“山羊伯伯”是最疼爱我的男人。他的疼爱和父亲不同。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坐在“山羊伯伯”的大腿上撒娇,这让“山羊伯伯”的子女都嫉妒。而每次被“山羊伯伯”亲亲热热地抱在腿上,我总觉得,母亲在远远地看着我们,她脸上的笑容特别灿烂,如同厚厚的云层突然迸裂出一道绚丽的阳光。那时候,我不懂得这绚丽的阳光意味着什么,我只觉得,母亲的笑真美。
给父亲留了条,我和母亲连夜上路了。火车哐啷哐啷地响个不停,母亲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像孩子似的哭泣,仿佛受了天大委屈。失去“山羊伯伯”我也万分难过,失声痛哭的应该是我,可心里刀割般的痛却被母亲毫无掩饰的哀恸替代,我似乎没有了哭的权利。母亲流干了眼泪,才喑哑着声音对我说:“看到你山羊伯伯,还有开追悼会的时候,我是不能哭的……”母亲的话我似懂非懂,没等我多问,她讲了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三十年前,一位年轻的排长,带领一排战士来学校搞军训,负责军训宣传工作的是学校一位最年轻的女教师,刚从师范毕业,还没正式开始教书。女教师欢声笑语,热情得像一团火,使英俊又严肃的排长愉快、出色地完成了军训任务。一个月一眨眼过去了,师生们欢送军训团的文艺演出,又是这位女教师报幕。站在礼堂的舞台上,她只感觉到台下有一双眼睛像两道电光,完全地笼罩着她,把她的心照亮了。军训团离开的第二天,女教师给排长寄出了一封长长的信,把一个月来他留在她印象中的点点滴滴详细又生动地描述了一遍,而在同一时间,她也收到了排长的信,洋洋洒洒十几页。没想到,这位高大魁梧的军人,却有着这样细致丰富的感觉。从此,他们书信不断。一年后,排长突然拍来一份电报,说回家探亲要顺路来看她并有要事相告。女教师激动得整夜难眠,想象着久别重逢的喜悦,想象着他说出的“要事”,甚至,她想象了将来的生活,能够永远伴随他、依傍他该有多幸福……但,天有不测风云,见面后的话题完全出乎意料,他告诉她,这次回家探亲,他得结婚,母亲在老家为他相中了未婚妻。女教师感到窒息,心跳突然停止,嘴唇都白了,她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你的妻子,为什么由你父母相中?”他低着头像犯了错误的孩子:“这是老家的规矩,我是长子,终身大事由父母操办,我一过15岁,他们就在操心这件事了……”不久,排长给女教师寄来一张他战友的照片,是加强排一班班长。他说,他把他当亲弟弟,他是孤儿,很想有个温暖的家。女教师很快决定嫁给他的班长,并去他们驻军所在地举办了婚礼,由排长主持。以后,排长、班长先后转业,他们分别在两个城市,但经常往来。这位排长,仍然像关心战士那样,体贴入微地关心着班长的家,尤其她怀孕生孩子那一阵,排长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起早贪黑地在两个城市间奔忙,身高马大的他抱着暖瓶似的小婴儿,欢喜得不松手:婴儿完全是母亲的翻版。婴儿会说话了,张口喊的第一声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加倍宠爱她的“伯伯”。婴儿再渐渐长大,她自作主张地在“伯伯”前面加个定语:“山羊”,因为她和排长伯伯都是属羊。
“我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快三十年了,连手都没碰过,但亲得很啊。我心里想什么,不用说,你‘山羊伯伯’都明白,他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母亲又哽咽起来,哭红的眼睛却干枯似的没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