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
一
潘聪三十九岁生日这天，收到三条短信。
第一条是上午十点收到的：
一男一女共睡一床，睡前女说：过中线的是禽兽，男非常小心，一夜不过中线。次日早晨，女上来就给男一耳光，说：想不到你连禽兽都不如。
潘聪想起韦洪跟她已经四个月没有性生活了，他真是连禽兽都不如。韦洪是市群艺馆的导演，今年文化局调来个新局长，热衷于组织晚会，韦洪每次都是总导演，夜里要忙到两三点钟，回了家就跟死猪似的，这个丈夫等于没有。
这条短信是尾号为５３９１的手机发的，潘聪翻遍了电话号码本，没有这个电话。
她回拨过去，对方说：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中午韦洪给她打电话说唐部长请客，唐部长是市委主管文艺的副部长，韦洪当然不能不赴约。潘聪中午煮了点面条草草吃了，便坐在沙发上翻短信玩。她的短信大部分是女友们发来的，浪漫、抒情，现在再回翻，便觉得还是今天收到的这条短信最有意思。
这个５３９１是谁呢？打过去，仍然是关机。刚放下电话，又来了一条短信，仍然是５３９１的。这一次不是段子，而是一句话：
别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有空翻翻你老公的短信。
除了父母和老公，知道她生日的不多，上大学时，同宿舍的同学知道，她依次打了电话，她们都祝贺她生日快乐，却说没有给她发过短信。
晚上韦洪回到家，潘聪提醒他今天是她生日。韦洪说：大人过生日有什么意思，过一次，老一次。
潘聪为生日精心准备下的好情绪，一句话就抹掉了。刚结婚时每逢过生日，韦洪都要送给她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有时放在柜橱里，有时放进被窝里。晚上钻进被窝，发现里面有一个精美的首饰盒，那时他们没什么钱，有一次，首饰盒里装的竟然是一个掏耳勺，一块钱一个。就是这一块钱的东西让潘聪高兴了好几天，她把掏耳勺装在身上，走到哪里，掏到哪里。那时潘聪性欲没现在强烈，一掏耳朵，欲望就上来了。
现在，韦洪再也不给她买这些小礼物了。
韦洪已经睡了，潘聪收拾收拾东西也想睡觉，她忽然想起那个短信，拿起韦洪的手机去了卫生间。刚开机不一会儿，就来了好几条短信，基本上是一个女人发给韦洪的：
明天我给你弹奏肖邦的小夜曲，好吗？
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你的影子。我睡不着。
潘聪的手哆嗦起来。
只要有你，我的欲望就永不满足！
她竟然还用了感叹号，接下来的一条更让人肉麻：
我在你面前是不是太下贱了？
怪不得韦洪记不住她的生日，他说天天在外面忙工作，忙的是什么？这就是所谓的总导演？他们原来天天演这些。
潘聪坐在马桶上，想象那个女人躺在床上的样子。她身体疲软得厉害。本来到卫生间是解手的，现在她拉不出来，也尿不出来，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流。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傻的女人。
那个给她发短信的人，一定觉得她太窝囊了，如果不是人家告诉，她至今还蒙在鼓里。想到这儿她离开了卫生间，走到卧室拿起枕头照着丈夫的脑袋砸过去。刚刚进入梦乡的韦洪被她砸得晕头转向，坐起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潘聪又拿起韦洪的衣服，朝他身上扔。韦洪这时也来了气：有什么事你倒是说话呀，你疯了。
潘聪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把手机扔给他，说：你看看吧，这是你干的好事。
韦洪看了两眼，脸上的惊慌表情淡下去，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这是他们跟我闹着玩儿的。
潘聪说：谁？有这么闹着玩的吗？
韦洪说：就是我们馆里那些人。人家给我发，我也给人家发。前两天我还给他们发过呢。看潘聪不相信，他说：你呀，吃醋都吃到手机上了，传出去不是笑话吗？
一边说着，韦洪把那些短信都删掉了。
潘聪说：你删了干什么？
韦洪说：这种东西天天有，你要想看，明天就有人发过来了。睡吧，睡吧。说着韦洪又躺倒了。
开始潘聪也相信了韦洪的话，觉得自己可笑。单位里的人互相发短信闹着玩，也是常有的，自己怎么就信了。看到韦洪躺倒睡了，她也准备睡觉。这时她的手机又来了短信，仍然是那个５３９１发的。
祝你生日快乐！
潘聪感到这个５３９１很恶毒，他算好了她家里正在打架，却来祝她生日快乐，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嘲笑她吗？
潘聪又拨了一次这个号码，仍然是关机。她想，拨不通你的号，我也给你发个短信。
谢谢你的祝贺，对不起，我们刚才正在爽快，拖到现在才回复你。
回完短信，她把手机也关了。
现在她想５３９１是谁，是男，还是女。韦洪最近在单位里比较得意，可能是单位里嫉妒她的人想让她后院起火，或者是恨潘聪本人，想在生日里给她添点儿腻歪。
潘聪仔细回想，自己这些年没招过什么人，平时在办公室里，也从不跟人炫耀家庭多么幸福，夫妻多么和睦，不应该有人嫉妒她。
那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下午，潘聪去了联通营业部，她要查一查５３９１是什么人。营业员说：没有机主本人的身份证，不能查。潘聪又换了个营业部，跟营业员说要交费，问机主姓名。营业员告诉了她机主姓名后，她说忘了带钱。
机主的名字叫丘陵，潘聪想遍了她跟韦洪的熟人，没有一个叫丘陵的。从姓名上看，这人可能是男性，那么他就可能是韦洪在什么地方认识的，也可能韦洪什么时候得罪了人，自己不知道。
一连几天，潘聪都不断收到５３９１的短信，有些好像跟韦洪没什么关系，对方就是想逗个乐子。也有些有点意思，从内容来看，潘聪觉得对方好像在暗示韦洪当年给她买掏耳勺的事，看来这人相当了解他们，潘聪自己没跟别人说过掏耳勺的事，只能是韦洪说出去的，这人肯定是韦洪圈子里的人。
有一阵没有了５３９１的短信，潘聪觉得有些寂寞。再看韦洪，每天按时下班，按时回家吃饭，回到家里态度和蔼，有时还主动到厨房帮她做饭、洗碗，俨然又回到了刚结婚时的样子。
两周后，潘聪忽然又收到了５３９１的短信：
晚上你去星光酒店１６号雅间，那里有好戏。
潘聪拿着手机犹豫，５３９１让她去，没安什么好心，可是，不去岂不放弃了揭开谜底的机会。
潘聪思来想去，嫉妒心占了上风。她临走时换了一身得体的衣服，仔细化了淡妆，完全是一副职业白领的样子。走出家门，她显得高雅、自信，并没有把即将遇到的事放在眼里，可是一上出租车，心就慌乱起来。车开到星光酒店门口，她给司机付钱，手心里满把汗水，当时她几乎都不想下车了。
到了这种地方，怎么能退缩？也许，这就是韦洪跟朋友们的一次普通聚餐，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这么安慰着自己，往酒店大厅里走。
领位小姐把她领到１６号雅间门口，她定了定神推开门，里面只有两个人，潘聪第一眼看见的是韦洪，接着看见了韦洪旁边坐着的年轻小姐。一切得到证实，潘聪反而不慌乱了。她大大方方地走到两位跟前：哟，我来得有点儿不是时候吧？
韦洪的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他很快调整过来，说：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
韦洪说：我们说点儿业务上的事。
潘聪拉过一个椅子坐下，说：给我们介绍介绍吧。
韦洪尴尬地对那个女人说：这是我爱人，潘聪。
那女人立刻说：哟，是嫂子呀。
潘聪说：别这么叫，我这个嫂子说不定当不了几天。下次咱们再见面，说不定我就得叫你嫂子了。
潘聪发现，女人脸上没一点儿尴尬，反而大大方方地说：想不到你们一家子在这里约好了，看来我今天来得不是时候，既然这样，我就先走一步。
说着那女人拿起挎包往外走，韦洪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站在那里看着她往外走。
那女人一走，潘聪的脸搁了下来，问：她是谁？
韦洪说：市总工会的，她就有一个爱好，当主持人。我们筹备的五一晚会，还没有女主持人，她想上。请我吃顿饭。
潘聪看着韦洪，突然问：她的手机号多少？
韦洪不说。
潘聪又说：那些短信都是她发给你的吧？
韦洪低了头，脸色越发难看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听说她钢琴弹得不错？
韦洪：你怎么知道？
潘聪说：她是不是天天给你弹奏肖邦的小夜曲？
韦洪不说话。
潘聪说：你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不说话了。
韦洪突然发起了脾气，说：我说什么？我说不是，你信吗？我说是，你干吗？反正你不是都看到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潘聪说：我都看到了？我没看到的还多着呢。给你弹小夜曲，为你下贱，请你吃饭，年轻、漂亮的女主持人，马上就要在市里火起来了。你看看你多好，事业成功，爱情得意，着名导演配着名主持人，郎才女貌……潘聪突然说不下去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拿起桌上的餐巾纸，不停地擦拭着。
韦洪看她哭，口气也软了：咱们不要在这儿吵好不好。
潘聪扔了手里的餐巾纸：在这儿吵怎么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吗？
韦洪说：好，好，我丢人。咱们回去吧。你放心，她就是想当个主持人，没有别的意思。说着要上前扶潘聪。就在这时，韦洪的手机突然响了，只响了一声。潘聪知道这是短信，她立刻警惕起来，用眼看着韦洪。韦洪用手抚了一下手机，却没有打开。
潘聪说：把手机给我。
韦洪当然不给：给你干什么？
潘聪说：我看看是谁给你发的短信。
韦洪说：这有什么好看的。
潘聪要看，韦洪不给。潘聪抢他的手机。两人抢的时候，韦洪把手机里的短信都删掉了。潘聪一气之下，把饭桌掀了起来。桌上的饭菜泼到了地上，盘子、碗、酒杯稀里哗啦，瓷器碎片满地都是。
值班小姐听见响声跑进来。韦洪看着满地的狼藉，从地上拾起一个盘子，狠狠地朝地上砸去，说：好，砸吧。我也砸。
潘聪拿起手包，哭着跑出了酒店。
二
和所有闹了别扭的夫妻一样，潘聪跟老公打了架，第一个办法就是回娘家。
潘聪的母亲今年六十二，身体不好，父亲虽然年轻时身体不错，现在有高血压、冠心病。潘聪回到家里，什么也不敢跟父母说。
她脸上的郁闷却瞒不了母亲。母亲问：你们两个是不是打架了？
她说：没有。
母亲说：你心里有事，瞒不了妈。
潘聪从小在家里任性惯了，说：妈，你要不欢迎我，我就走。
母亲说：好，你厉害，妈怕你。你就乖乖给妈在这儿住两天吧。
娘儿俩说着笑了。
在娘家的滋味，总跟在自己家不一样。晚上，她躺在当姑娘时住过的房间，觉得孤单、无助。以前在自己家，哪怕韦洪不在家，她也能感觉到韦洪留下的气味，觉得心里满满的。在娘家，哪怕父母再关心，心里也是空的。
父母的细致体贴，不但不能安慰她，反而让她产生了被人同情、怜爱的感觉。第二天，母亲又试探地问她。潘聪心里一酸，眼泪掉了下来。这一来想瞒也瞒不住，只好把事情和盘托出。
母亲骂韦洪不是东西，他在群艺馆不过是个三流导演，真成了事，不定什么样呢。
这么一骂，潘聪觉得解了不少气，第二天，潘聪悄悄问母亲：我的事，爸知道了吗？
母亲说：你爸昨晚一宿没睡。
晚饭父亲只吃了一点儿，潘聪见他放下碗默默回到自己房间，一夜间，父亲的背好像更驼了，头上白发如雪，潘聪骂自己不孝，到了这岁数，还让父母操心。
一连住了三天，母亲没再跟她说韦洪的事，到了第四天，母亲问：小杰该回家了吧？
潘聪的儿子没考上重点中学，选择了市里一家私立的寄宿制学校，每个礼拜天要回家。潘聪知道母亲这样说，是催她回去的意思。
潘聪觉得要回去，怎么也得韦洪来接她，自己回去算什么。这时孩子给她打电话，说明天要回家，她不想回也得回了。
没有回家时，她还想惩罚惩罚韦洪，回到家她才明白，她的回娘家不但没惩罚韦洪，反而惩罚了自己。过去她回娘家，韦洪要自己孤零零地在家待着，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现在她回了家，发现家里没一点儿变化，她走时是什么样子，回来还是什么样子。她没有回家，韦洪也没有回家。
潘聪现在才明白，这不是平时使性子、闹脾气的时候，韦洪有了外遇，你不回家，正好给了他方便，反正外面有人收留他，人家巴不得你不管他呢。
潘聪终于明白母亲催她回来，不是不心疼她，是太明白后果了。
看着茶几上的薄薄一层尘土，潘聪想自己该怎么办。她以前没见过这个，事到临头不知道怎么应付。再返回娘家问母亲，反而白白让他们担心。她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们放心。
母亲说：跟韦洪好好谈一谈，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了。
母亲用了“误会”这个词，这既像是劝导她，又像是在给她指一条出路。她答应着母亲，然后又给孩子打电话，说她这两天忙，没有要紧事先不要回家了，在学校里好好学习。
把该打的电话打完，潘聪突然想起来，那个５３９ｌ怎么不给她发短信了，躲到了哪里？就像有心灵感应似的，她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正是５３９１的短信。
鬼混这事如果操作得当，就叫恋爱；霸占这事如果计划周密，就叫结婚。
潘聪想给对方回一信，五个字：放你妈的屁。想到正是对方把最重要的消息通报给了她，又觉得不该骂人家，她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心里骂：没一个好东西。
仔细一想，这短信也挺有道理，世上的事哪有什么道理可讲，都在别人的一张嘴，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如果再在娘家住着，韦洪跟别人的鬼混就真成了恋爱。
想到这儿，她把家仔细地收拾了，把床单、被罩都换了，放进洗衣机里。正忙着，听见外面门响，家里钥匙除了孩子，只有韦洪有。潘聪听见门响，气又上来了。
她故意在卫生间里忙碌，不理睬外面。过了一会儿，听见韦洪进了客厅，接着听见了韦洪打火机点烟的声音，潘聪想，想吃饭你就自己做，反正我不饿。
过了一会儿，她走到外面，看见韦洪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的香烟烧了手指，他突然惊醒，看见潘聪站在屋里，问：孩子呢？
潘聪说：孩子在学校。
韦洪说：不是说今天回来吗？
潘聪说：我让他下个礼拜回来。
韦洪把手里的烟碾灭了，说：我们这两天排练正忙，孩子要是不回家，我就去晚会上了。
潘聪看他要往外面走，说：等等。那天的事，你还没跟我说清楚。
韦洪说：我已经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你爱信不信。说着又要往外走。
潘聪问：那个女的叫什么？
韦洪说：没必要告诉你。
潘聪听见门哐的一声响，气得浑身哆嗦，韦洪的态度，说明已经不把她放在眼里了，继续下去只有一个结果，就是离婚。
离婚这个词，她以前经常脱口而出，那时她一说离婚，韦洪就矮了。年轻时潘聪相当漂亮，大学里是有名的校花，她本来应该找更优秀的男生，可她的性格是让追求者宠出来的，只有韦洪能在她面前始终俯首低眉，结果坚持到了最后。
现在潘聪走在街上，仍然风姿绰约，经常有人回过头来看她。可是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男人事业一得意，就由猪八戒变成了孙悟空，身边一有女人围着，他就忘了自己是谁。
开始，韦洪还在家跟她炫耀，哪个女演员见了他非常热情，哪个女观众对他表示钦佩，潘聪对他的炫耀嗤之以鼻，她觉得他找了她，是癞蛤蟆吃了天鹅肉，不可能再有别的女人看上他。
就是那天在星光酒店里看见那个女人，她虽然生气，也没有感到多大威胁，看他现在的样子，她倒觉得，应该认真对待这件事。
潘聪在市里有个最好的朋友，叫白灵。大学四年，她们俩最要好，潘聪个儿高，白灵个儿矮，潘聪苗条，白灵肥胖。潘聪皮肤白净，白灵皮肤黝黑。可是她愿意跟白灵在一起，白灵也愿意跟她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