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宫门之后是皇帝卢嵩的寝塌。
便如皇帝富有四海,最终还是卧于一塌之上。
兰陵很久没有正眼看过她的父亲了,再看他觉得他也是老了许多。卢嵩虽仍在壮年,多年的荒唐和残暴的结果已经显现在他的脸上。他做皇帝的二十多年里,肃清了宗族里心怀不轨的藩王,剪除了手握重兵的公侯,兴农桑,减徭赋,没有一天得闲,举国上下也没有一人不敬佩,当然也有众多人咬牙切齿诅咒他早逝。包括他的这位女儿。
“···令琬?”卢嵩的声音无比微弱。
“父皇。”兰陵的声音不着一点感情。
长久的沉默中,卢嵩说:“均侯是死了?”
“是的。”
“均侯是为大剡而死,寡人已命人厚葬,追封···大将军。”卢嵩说。
死后哀荣,虽无可致歉,但可以安慰生者,兰陵想。
卢嵩继续说:“···寡人知道···你在怀疑你父皇是不是命人害了均侯···”
“令琬不敢。”兰陵知道这是她父皇的试探。
“你知道,所以你向寡人主动请和亲,你只想知道谁害死了均侯···你更愿意问蛮人,而不是问寡人,因为你知道寡人是个刚愎自用的帝王,绝对不会告诉你真相···”卢嵩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侍从连忙围了上来,他挥了挥手喝令退下。
“我这是为了太子。”卢嵩悄声说,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泪水顿时涌上了兰陵的眼眶:“均侯不值得这样的一死。”
“令琬,你是大剡的公主,当为天下而计。”卢嵩说。
病榻上的卢嵩仿佛离兰陵无比遥远。她所知道的父皇至少会在弥留之际给她一丝仁慈,一丝疼爱或歉疚,而眼前病榻上的老人是个无情的帝王。
“父皇可曾考虑过令琬一分一毫?”兰陵哀哀地说。
卢嵩抬了抬眼皮,缓缓地说:“寡人是寡人。寡人只为大剡,也只能为大剡筹谋。”
兰陵不再发一言,便施礼告退。她的父皇从未有过悔恨与歉疚。她也从未想过索取,她从来都是皇帝最聪明最懂的察言观色的女儿。她的宠爱来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很聪明地从未捅破那层窗户纸,即便是到了最后一刻。
没人觉察到卢嵩的眼角滑过一滴泪水,流到了白花花的鬓发上。
太子妃傅语冰亦来到了长乐宫,她是个明眸皓齿的佳人,比太子略长几岁,不知是因病,显得略有哀怨。兰陵与她是熟识的,便过去说话。
“太子妃别来无恙?”
傅语冰摇了摇头:“你弟弟可是让人费心。”
兰陵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她听闻太子和太子妃不睦,却没想到第一句便是抱怨。
“他喜欢上了乐府的歌女,还三天两头往宫外跑,不知道在做什么。”傅语冰说,“公主可知太子有龙阳之好?”
兰陵一听顿时吓了一跳。本朝颇好男风,却不知自己的弟弟如此。
“总之太子宫里是见不着人的,我便是守寡也是比这轻松。”傅语冰说。
兰陵听到守寡一词连忙掩了傅氏的嘴,现今这长乐宫最忌讳听到这个词,何况傅氏说得寡不是别人,是当今太子,下一任的皇帝。
傅语冰生在华阴长公主府邸,富贵万户侯家,自幼无所忌惮,对于太子也毫无委曲求全之意。她的外祖母杨太后和母亲尚把持着后宫,少不得让常后代自己的儿子向太子妃道歉。兰陵想起此前数次冲突,却又想她这骄纵的弟弟即将成为皇帝,傅氏的地位将发生微妙的变化,不禁小声劝解傅语冰道:
“太子妃早晚要凤仪六宫,有些事总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须为后宫打算。”
“连你都来劝我要忍让,人生短暂,这是何苦呢?”傅氏心直口快地说。她自幼与兰陵相熟,熟到以姐妹相称,却不想还要被兰陵说教几句,一时愤懑。
人生短暂,她是何苦呢,兰陵苍茫地一笑,不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