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开窗，就看到了烟雨朦胧的江山。
身上的伤隐隐作痛，脑海中的记忆混乱不堪，院外古老的建筑悠久且沧桑，都弥漫在看不清天空的过往之中。
这，便是秦朝。
或许是沉睡了太久，他的四肢有些无力，走到阁楼回廊的时候，就已经气喘吁吁了。
记忆的片段渐渐涌了上来，从战火纷乱的南国楚地一直连绵到大秦的京畿核心，行人的脚步匆忙而无助，都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百万雄师马不停蹄的纵横驰骋，大秦的铁骑扫了一圈又一圈，原本已经支离破碎的故土家乡，此时已不再姓楚。
亡国了啊……
这些原本并不属于他的记忆，在一刹那间全都充斥在脑海之中。他的头再次痛了起来，于是，就不得不用手扶住了栏杆。
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大概是那位名叫月儿的少女走了进来。他听到锦缎织就的帷幕旁有一丝微弱的叹息，余光中被拉长的身影就轻轻的坐了下来。
他便抬起了头，继续眺望着烟雨中朦胧隐约的咸阳城。街面上行色匆匆的路人，都紧紧的靠在屋檐下，唯恐雨水打湿了衣裳。不远处路口拐角的魏馆中，还会传来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一切都很安静，哪怕是雨声。
风从回廊的木门中吹过，刮起了丝绸织就的锦帐，他以为少女已经走了，就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胸口和腰间的痛感忽然传来，让他忍不住停止了继续的动作。低下头轻轻看去，还能看到皮肤上的几处淤青。
好痛……
这些原本并不属于他的伤口，已经折磨了自己许久，记忆中那位倔强而高傲的楚国公子，不知道为什么与人打了一架。在被几名官兵一阵痛殴之后陷入了沉睡，之后，自己就醒来了。
他觉得有些好笑，新鲜的空气中伴随着淡雅的香味，让他有些沉重的身躯也开始舒畅起来。这种状况倒也不坏，只是眼下的处境颇有些尴尬。
被软禁在咸阳城中的楚国公子？呵呵……
他竟然真的笑了出来。阁楼的回廊中雨滴淅淅沥沥的下，飞舞的水花渐渐的落在他的身上，打湿了他的发丝和肩膀。他倒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在抬头接受雨水亲吻的时候才忽然察觉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似乎确实不太友好。
被软禁在咸阳城中的亡国公子，呵呵……
他又笑了起来。
少女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低柔且动听，只是语气之中似乎充满了询问，或许还带有一丝埋怨。
“公子？”
他还没有习惯这样的生活状态，也还没有习惯秦朝时候的对话语境。少女的声音确实好听，只是面前的风雨呼呼作响，身后那温柔隐约的两个字就不怎么真切了。
就这么恍惚之间，他忘记了如何回答，任由暮春时分的轻雨静静的洒落在脸上，好让自己的头脑尽快的清醒起来。
当记忆的片段终于一幕一幕浮现出来的时候，有关楚国公馆中的点点滴滴才算是明晰起来，他也就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半个月前，那位身材短小、贼眉鼠目的太子洗马拿了百两黄金过来，说要买月儿为奴，心高气傲的“自己”一拳打歪了他的鼻子。其实，打他一拳自然也无可厚非，却也因此惹来了不小的麻烦。自己在床上躺了这么久，就是拜他所赐了。
或许是因为站得久了，他觉得腿有些酸，便轻轻的伸出手，拍了拍回廊边上的栏杆。
“公子！”
说话的声音稍稍大了一些，语气中确实带着埋怨。这也难怪，刚刚醒来就走到阁楼回廊里淋雨，换做是谁都会有些生气吧。
这倒让他感到有些欣喜，至少语气中更多的是担忧和关爱。思绪从纷乱的记忆中剥离出来，他忽然意识到身后锦帐旁的少女并没有离去。于是就回过了头，于是就看到了那张明艳无双的脸。
“公子，外面寒冷，请进来吧！”
这就是记忆中从小到大的玩伴，也是原本那个“自己”唯一的玩伴。从楚宫樱花树下的秋千旁边，到战火纷扰中的寂静庭院，从南国郢都被秦兵押解的一路征程，到馆舍之中的安静岁月……
少女的身影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其实，何止是青梅竹马，这已经算得上是相依为命了。
“我，睡了多久？”
他也没有想到，这竟是自己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也怪头实在是痛的厉害，让他没有心思仔细的推敲一番，否则倒可以换一种更加典雅古韵的说法。
身后的少女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怔怔出神了好一会儿，就满脸歉意的答道：“公子在床上躺了十几天，又养了数日，算起来，已经过了半个月了。”
居然这么久了。接下来，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身后这名少女虽然是“自己”的玩伴，但好像并非婢女，二人之间似乎还有着某些超越了友谊的情愫。初来乍到，他自然不可能向她要求些什么过分的事情。
只是，眼下该如何交流呢？告诉她，原来的那位亡国公子已经不在了，现在这具躯壳内是另一位“亡过”的公子？
她或许不会相信，甚至还会觉得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毕竟在床上躺了十来天，脑子出问题也稀松平常。
就在他为这些事情头痛不已的时候，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少女坚定的声音。
“公子，月儿不愿离开，月儿不愿给太子洗马为奴。”
他没有回头，只是有些摸不清眼下的状况，背负起双手，体会着记忆中那位公子酸楚的心情和伤痛。雨雾飘摇过来，随微风一起轻轻洒落，溅起的飞雾萦绕在他的头发、肩膀上，将他的身影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的轮廓。
他的心忽然收紧，望着弥漫在烟雨中的城池，默默的念叨着：“堂堂一国公子，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小，本以为就会如此消失，却突然变成了悲拗的哭泣。随后，在自己还没来得及劝慰时，就又听到了咚的一声。
他终于回过头来，看到少女蜷缩在锦帐旁的小小角落，额头上一个鲜红的血印，显然是刚刚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接着就从楼下传来噔噔噔噔的脚步声，举止雍容但衣着并不光鲜的妇人快步走来，目光在阁楼中扫了一眼，就啊的一声，赶过去搂起了少女的肩膀。看了看伤势，似乎并无大碍，她就松了口气。
或许是看到自己正无动于衷的站在回廊里，妇人就扭过头来斥责道：
“楚南雄，你竟不过来看一眼？”
在妇人的斥责声中，他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名字。楚南雄，这名字倒也不坏，听上去像是个有抱负的。只可惜心高命贱，连女人都保护不了，又谈什么雄心壮志。
妇人起初只是指责，然后就变成了叹息，等怀中少女再次哭起来的时候，她就再也忍不住，默默的流起了眼泪。
两个人便都哭了起来，他心里有些触动，忍不住叹息一声。
少女瘦弱的肩膀微微耸动，忽然一抹眼泪，对着他说道：“公子若是怕月儿吃不上饭，月儿宁愿自己出去挣钱。月儿绝不愿意离开公子。”
这倒是一个性格倔强的少女，他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的看着她。这种明朗而坚强的品质，在柔弱的小小身躯中，更加显得难能可贵。
他弯下腰，望着少女秋水般的眼眸，微笑着问道：“若是挣不到钱呢？”
少女忽然紧张起来，她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神，嘴角虽然带着笑意，目光却有些陌生。
她愣在那里，连自己正在哭泣都已然忘了，眼角的泪滴顺着明艳的脸庞轻轻滑落，如同一只被抛弃的露珠一般，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一团小小的花瓣。
二人的目光就这么对视着，他嘴角带着微笑，饶有趣味的望着目光开始闪烁的少女。看着她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脸上的笑意就更加浓厚了。
之后，当他准备不再逗弄她时，却听到了少女铿锵有力的声音。
“月儿就算饿死，也不愿离开公子。”
他脸上的笑意忽然收去，被一种莫名的感动所代替。虽然，他知道少女原本想要陪伴的人并非自己，但当他看到少女再次迎上来的倔强目光时，就不由自主的想要将她揽在怀中，永远的保护起来。
面前的景象一点一点的模糊，眼角中似乎变得有些湿润。他忽然站了起来，转身迎着回廊外飘洒进来的雨雾，似笑非笑的喃喃自语道：“看样子，不管不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