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如春的一九九三年九月,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的金秋季节。一个成熟收获的季节。而九月十八日,则是一个喜庆的黄道吉日,是小叔子瑞波的婚期。
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只有我不知道。
等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婚期已成定局,迫在眼前,一下子喜气就浓了,有了热闹让人喜悦。
婆婆的院子里满是烹煮的香味,蒸炸炒炖的炊烟不尽地随风飘扬散去,婚宴的酒席必备得丰盛,超过平日的粗茶淡饭,否则不为酒席。
我抱着儿子进去的时候,接亲的彩车花花绿绿的从我面前一驶而去,浩浩荡荡的气派,我羡慕着,回想自己这辈子再不会有这样的风光。我看着接女和陪郎们个个春风满面,他们从车窗里探出头,春风得意地笑着与人打招呼。小车子开过来后,花妈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筛子站在车跟前,前后左右对着新娘要坐的车筛箩一遍。
有人跑过来问:“这是咋子的?啥玩艺?”
“啥玩艺?”我也迷惑着。以前没有过。
堂弟媳红梅走过来说:“这事你就不晓得了,这叫过筛,筛去不好的东西。”
“啥子不好的东西?”一个剪着男孩子头发的女孩问。
看来花妈和红梅的解释白说了。其实我听明白了,租来的东西,如是车,千律一遍的替人接亲,总有些晦气让人觉得不舒服。就像搬新家的人搬到新的住处就要放挂鞭炮,镇住邪气,图个吉祥那样。所以,在花妈和红梅的絮叨下,那男孩气的女孩最终明白。
女孩子突然又说:“那今儿里可就万事大吉了。”
“啊,是啊!那是!”花妈喜笑颜开。
二伯哥站在我身后,和那些人嘴亲着耳朵说着娶亲的过程,要么……如何……尔后是耳语般的嘀咕。
有人走过来说他们在亲嘴?神秘叨叨地笑。
院子里的人个个都忙乎着,有人忽然举起手说:“今个儿逑事不干,只为接媳妇。”
“嗨,接媳妇有酒喝。”有人在笑。
又有人说:“娶媳妇真是美事,怪不得陈咬金天天过年,月月搬亲。”人们又是笑。
“喝酒也能万岁。”有人起哄。
我走进去,人们各忙各的没人看我一眼。有人却在我身后说:“太阳出来懒洋洋哟——”唱歌般的快乐。我扭头望去,那人吹着口哨,口哨声响亮而悠扬。
我把小阳放在三憨子跟前让他自个去玩。我凑近大嫂跟前择菜,大嫂的凤眼咪成虾米儿一样看我一眼,把择好的芫荽放在盆里说:“你去剥葱吧。”
我极不情愿的转过身剥葱。人们都知道大嫂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只要闻到葱和蒜苗就恶心得浑身发抖。其实对过于刺激的东西我也反感,只是我没有暴露而已。葱拿在手里却听到小阳在哭,三憨子抡起巴掌打小阳,小阳颠颠地跑来抱着我的腿哭。
我抱着儿子哄着他,大嫂和二嫂不知因为什么突然大笑不止。院子里的人也跟着哈哈莫名地大笑着。我扭着头看时,婆婆和公公脸如关老爷的脸一样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后辈爷孙伙的人拿着纸糊的高帽子,还有一杆坠红缨的红缨枪,一个手拿火钳问公公喊爷的小伙子把火钳架在公公的脖子上说:“都看这个老扒灰头今里儿咋搞。”
一下子院子里热闹了,二杆子捂着嘴笑,大伯哥笑着朝堂兄弟瑞仔身边挪。堂弟媳妇红梅和堂嫂文花笑得头颠屁股厥。院子外面围了一圈人看热闹。这是娶媳妇最新潮流,凡是娶媳妇的老公公在新郎官迎娶的时候,带着高帽子拉着板车儿做牛做马的拉着儿媳妇进洞房。我们这儿还没兴开,只是听人说过。他们就先拿公公开刀,在新娘子还没娶回来之前先做好准备工作。大伯哥和瑞仔说了些什么,瑞仔拿着烟发给那几个小辈份的爷们儿,笑着说,说着笑。
“你不干活?在咋?”三憨子忽然怒气满面地站在我面前。
我一时愣了,说看热闹。
“看啥热闹?”三憨子从我怀里夺走小阳,小阳这会儿看着热闹不哭了。“去洗碗。”三憨子手指着我。
厨子从屋里出来问:“姜呢?搁哪儿啦?等到用。”
婆婆手沾着水,刚洗了脸上的黑灰,忙得裤带——一条布绺子掉在地上,捡起来拴在腰上问:“放哪儿了?”她跌跌撞撞地一阵小跑地跑去。
公公婆婆比谁都忙,进进出出地不是找东西放错地方了,就是厨子问他们要东西一时想不起在哪儿。
姑子和姑姐们早就来了,在我发现时,她们站在那儿满脸绯红地争执着什么,大一声的小一声,惊得人们时不时的拿眼盯着她们。本来我和堂嫂在一块洗碗,堂嫂也凑着热闹蹲在她们身边听得眉飞色舞。我一人将手伸在浑浊着油腥的盆子里洗脏兮兮的碗。
花妈从外面进来,将筛子朝地上一甩问:“铺床那个铺?”
“你铺。”婆婆从屋里出来,手撩起围裙擦着手上的水说。
“不行,喊媳妇们,她们年轻,我老了。”花妈说着坐在椅子上。
“老了就老了,姜是老的辣。”红梅朝花妈吼了一句,婆媳俩向来不和,这会儿红梅较着劲。
“不行。”花妈回答得铿锵有力。
“啥子行不行?就你是个料?离了你这个夜壶人就不尿尿了?”红梅声高力大地和花妈吵。忙得大嫂和二嫂左右推着红梅劝着好话说尽,红梅才放手不言不语。
铺床的事儿,婆婆想了想说:“老大家和老二家,你们来。”因为她们儿女双全,上面二老健在。
“瞎掰。”不知谁嘟哝了一句。
本来惹了一肚子气的花妈听了脸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花妈转过身喊:“你们都来,我教你们。我老了还把那些东西带进土里去?”
大嫂站起身,一种被激活的气氛是她们有资格,有辈份。姑姐,姑子和堂嫂文花、还有余气未消的红梅,一窝蜂地进去。花妈手托茶盘,让大嫂摊开床上的东西,她便念念有词的朗诵诗一样的亢奋。
“铺床,铺床,新娘进房。床下点灯,奶奶望孙。撒把金筷先得贵子,撒把喜糖后添姑娘。添了姑娘送楼上,得了贵子送学堂。”
我站在房门口,看着她们正铺就着新床。所谓新床,也就是言意的表明。其实,它只是一张旧的床。那种枣木,或是梨木,棠棣树木,只要是床都只是结果儿的树才能做床。所以,我望着这张磨得溜光呈棕红色的枣木床,回想着它很有些年轮。它也许是公公爷婆奶奶成亲时的新床,接着迎来婆婆。后来娶了大嫂和二嫂。在我结婚时,仍然是这张床。分家的时候,婆婆说这张床要留给瑞波用。这张床迎来了人老几辈,儿孙们成双成对,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
这张床与别的床也没啥区别,四条腿落地。有床寸子,有手抚拦杆,却没有古色古香的那种雕龙攀凤的富贵。它属于小家小户人家的那种祥和。一般的床都是三尺七寸宽,或四尺七寸宽的。它暗喻啥子?有人说床不能离妻,就像盖房子丈二八,丈三八一样离不了发。
花妈仍在念念有词:“一把撒的金子米。二把撒的四双筷。三把撒的枣生子。四把撒的四金砖。五把撒的五子登科。六把撒的五子状元。”她的手伸在茶盘里抓着花生,枣子,核桃之类的东西合着嘴里喊出的话一起撒在床上,这下床铺就成了一铺新床。
花妈铺床的程序刚落定,女人们的嬉笑声喧染着屋子充满了生气。红梅忘了刚才的不快笑得前仰后合。大嫂和二嫂最后出来时,花妈“咚”的搬个椅子堵在门口,她严严实实地把着门,在新娘入洞房之前,谁也不能进去半步,为啥子?
花妈说:“不能让毛童女进去。”
“进了咋了?”有人问。
花妈说:“说不清,反正——”
“人都怎儿啦?”瑞仔在喊。因为厨子在喊女人们帮厨。
于是,女人又开始忙乎了,看似谁都在忙乎着,可谁都又在消极怠工着。她们手摸着菜不动,眼瞅着另张脸磕着舌根嚼着时间转动。不知谁忙中偷闲,说了一句:“人家娶媳,当新郎官,关你们屁事儿,忙得跟狗欢子一样。”
所有人抬起头没显出怎样的奋亢。
二嫂蹦出一句:“瑞波结婚洞房事快活,你们不会也快活。”
红梅听了扑哧一声笑了,扬起手捶打着二嫂,口水溅着飞跃在她的面前。所有人都笑,婆婆也笑。笑得最为开心的是公公,公公皱纹如浪的脸笑容绽开了花样。
秋的风儿吹来似在弹琴歌唱,点点音符纷飞着飘向晴朗的天空。天空中有鸟飞去在天远处。忽然,村外的路上有鞭炮响起,很快有了人的吆喝声说新娘子到了。我没在意什么,人们却在意地奔出去,顺着路走去,路旁盛开的野菊花儿黄灿灿的耀眼。忽有一阵风刮来,人们眼前一亮,形若鼓点的声乐踩着曲子的乐章起伏着,新娘子真的到了,人们一窝蜂的涌去。
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再响起,新娘子已婷婷玉玉地站在那儿,被人围着,像一件极为新生的事物那样供人展览着,实际上就是被人欣赏着。我看着新娘子从车上下来时,鞭炮轰鸣,花妈拿着筛子正筛反筛三遍,然后,让新娘穿过燃着篝火的空间,染着火光的彩霞,踏着眩人的舞步,一步三摇的被人拥着。再后来她就站在那儿等着新郎官来迎亲,一辈子最享用的新郎官的三鞠躬。我站在人群外,同样以欣赏的目光,看着新娘子浓艳抹妆。鲜红的金丝绒旗袍胜过传统的红色裙装式唐装什么的,勾勒出女人的典雅和高贵。我心生一丝嫉妒。新娘的风光是我们这代女人一辈子都不能有的。我第一次见新娘,如果恨她,也是因为瑞波的缘故,瑞波在订婚的时候,订婚的酒席可谓宾客满座,所有的人都被请了去,包括堂嫂文花和堂弟媳红梅。唯有我和三憨子没有成为列席的对象。
这就怪了,有人不信邪地问瑞波咋回事?瑞波说谁让我们穷的。那人又对我说瑞波这狗日的狗眼望人低。
新郎还没来迎亲,新娘只好晾在那儿晒着太阳,供人们欣赏、特别是成为毛小伙们逗闹的乐趣。有人上前用手逗弄着新娘子的脸,被新娘纤纤细手推了回去。又有人把一个小伙子连同新娘抱在一起,做出欲亲吻的举动。几个好事的女人连推带搡的再次地把新娘逗闹着,引入热闹的高峰,笑声叫骂声热烈着响成一片。
我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听着热闹非凡的场面。忽然我的肩被啥东西砸了一下,我回过头伸手去抚摸肩时,意外发现我的邻居,小奶奶的目光正凶狠地瞪着我,我的心咯噔一下,扭过头问:“谁在打我?”
“谁打你?憨家伙。”平日里与我关系不错的胖嫂,向我走来低声说:“你们的小阳为吃糖跟人打起来了。”胖嫂的个头一米七八,高大而魁梧,让我仰着头才能看她。
“在哪儿?”我在嘈杂着的乱轰轰的人群里搜索,才看到小阳被大嫂的儿子骑在身上,抡起的拳头“咚”一下“咚”一下捶在小阳的后背上。儿子先天瘦不丁点的弱,在别人的眼里也只是一个憨娃子。有人问我们小阳是不是胎儿带?我说不晓得,我只认为儿子不过只是软弱。“刺猬说自己的儿光,黄鼠狼夸它儿香”。动物和人的本能是一致的,我不否认。我见着儿子时,儿了脸上的血迹红得让我心痛。大嫂就在不远处,正与姑子杏平、二姑姐说着什么。她们话意融融没有顾及到所发生的事。我拉起小阳,他不起。我愤怒地抡起巴掌照小阳的屁股就是几下,小阳扯着嗓子更是伤心委屈地哭,我抡起的手僵在自己的面前,心软了。不由蹬下身去哄儿子:“听话,想吃糖等有钱了我给你买。”
“我不啊,我就要吃。”
小阳挣脱开我就势又滚在地上,两只脚连踢带蹬,鞋扔在地上,脸上的血迹滚了一层泥灰,我已无力生气了。有人说看戏了,并吹着口哨,人们一下子把目光从新娘子身上转移到我和儿子身上。他们的热闹景象并非只是新娘子,还有新娘子喜气以外的刺激。
大嫂迅速地转过身,迎着正拭目以待的人们的目光,有着淑女风度的微微一笑,拉起地上的小阳,并以德高望重的那种长辈的姿态呵斥着小阳:“不听话,他不打你才怪呢!起来。”
小阳不买她的账,伸出脚照大嫂腿就是两下,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滚你妈的,老子不起来。”
我吃惊了,第一次听到儿子能够骂人,而且骂的是大嫂,我也看到了所有人目光里的不可思议。
大嫂脸红了说:“哎哟,不得了啦,你。我又没惹你。”大嫂的话很在理儿,说得也很平和。
“谁让你那臭儿子打我!”儿子没有了平日里的胆怯,堵了大嫂一句。
大嫂的脸先红后白,不自然中滋生着愤怒,最后是恼羞成怒地举起手似乎想扇自己的耳光,但她很快的又放下手,扭转时机地笑着脸和姑姐、姑子们继续着说着话。
有人低声说着什么,他们的目光专注着我。
突然鞭炮劈劈啪啪的响起,鞭炮的响声和人的嘈杂声汇成一个声响的世界,充满着喜庆的喧闹,新郎官来迎亲了。瑞波肩挎红彩——新郎的标范,红色丝绸被面做成的,风风光光流地走来,身后的乐队用唢呐吹唱着《龙凤呈祥》、《幸福进行曲》。所有人都闪开一条道儿,让新郎和陪郎穿行。司仪的人宣读着婚典的某项仪程,见证着新娘与新郎今生相伴的旅程。不知为什么,新娘脸上原有如太阳的光芒的不见了,只有风浪翻滚的哀怨。人们并不在意这些,只是留着心眼儿看热闹。人们还没想像出婚典的意义怎样时,只听“啪”的一声有玻璃撞地破裂的清脆声,人们循声望去,新娘怀里的镜子甩在地上成了无数的碎片,在太阳光中折射着星星点点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