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终于找上门来,在二杆子与人打架之后。我以为她的心里不服气。在她没来之前,三憨子向我讲述了二杆子与人打架的经过。
麦收之前,人们准备着夏季播种庄稼的肥料,这样的季节,化肥销售的旺季。不知道四尖子施展了怎样的魔法,二杆子竟然走村串门当上了他的托儿。一车车化肥说是卖,实际是按村里每人几包朝下分,价格同市场上一样。钱在收提留的时候一起收起来。有人透露四尖子按比例给二杆子提成,提多少?四尖子不说,二杆子么打死他他都不会说。
三憨子说这些时,他眼睛里闪着光亮。“问题的关键是秋收……”
这事我知道,所有用了四尖子化肥的庄稼,苗黄苗弱,结的苞谷穗只有线穗恁大,稻谷籽秕子多。这样的问题引起了众怒,纷纷要求赔偿。四尖子的后盾是二杆子,他们打死都不会赔,很充分的理由反击他们的种子有问题。而那些人也不是捏软的柿子,碰铁钉敢往墙上撞的人要去镇上告,他们有着新账旧账一起算的仇恨。那些人去镇上告的路上被二杆子截住,结果大打出手,终于寡不敌众吃了亏。三憨子赶到时,人们收了场。
二嫂是为这事来的吧?我猜想。
二嫂见到我,脸刷地就青了,但她没发火说:“那女人是你勾引来的?”
我笑:“那我们就成了同性恋了。”我笑得没肝没肺。
她没笑,眼中的愤怒霎时就要爆炸。她头上的“刘海”遮去了半个脸,新削的头发垂直在肩。我这才意识到二嫂的变化,粉红的格呢短大衣一直都在压箱底,这下也穿出来了。白色的休闲裤只有出门时才舍得穿,脚上的高跟鞋踩在地上“叮咚叮咚”地响。我惊讶,她的变化仅仅是为了二杆子。
我对她说:“那女人是我在回来时碰到的,她和他的事与我没关系。不过你放心,那女人结婚了。”
“呸”二嫂咽了一口气,又吐出来,一口浓列的唾沫吐在脚下,然后她走了。临走时说:“咋啥事都跟你有关?”
三憨子从屋里出来问:“她来说啥子?”
“她说你有两个嫂子。”
他笑,露出烟黄的牙齿说不相信。我没办法让他相信,就像我没办法拿出证据证明我们的绿豆确实被人偷了一样。
三憨子收拾他出去要用的东西,内穿外穿的衣裳。劣质的棉裤子,补了补丁,粗劣的针脚眼儿憋着一个挨一个的显眼。他说出去找点活干,能省点口粮,多多少少挣点钱,他说话的声音有点低沉,真走的时候他也瘪了。
我问:“在哪儿干活?”
他说别人找的,他不晓得。他把东西装进蛇皮袋子里,挽个疙瘩,这样至少省点力,不为零零碎碎的行李而麻烦。我看到他身上穿的马夫呢褂子五颗扣子掉了两颗,那三颗连缀着褂子暖着他的身子。我上前扯住他的衣裳,想把扣子给缝上,却被他一手推开,他要去拿吃饭的碗。
我说:“把扣子给你缝上吧。”
他说:“顾不得了。”
其实我是想讨好他,在他走的时候能让他想起我们娘儿仨,他却不领情。我有了尴尬,看着他进出的忙碌,我背过身拿出仅有的二十多块钱供他路费和零用。忽然我身后有啥东西呼吸急骤的艰难,我转过身看到狗爬在地上口吐白沫,吃力而无奈的瞪着瞳孔已放大的眼睛,我兴奋地喊狗回来了。
几天了,我们以为它死了。我们曾怀疑偷我们绿豆的人用药毒了,尔后……
我把狗拖起来,一只永远都长不大的狐狸狗,记不清自己养过几只狗。而这只狗——它流着泪一滴又一滴地掉在地上,它在哭诉它对我们的忠实。我惊恐地喊三憨子,救救它。
“你疯啦?”三憨子一把扯开我。“你以为它是你的娃子,不怕咬你一口。”
我泣咽着说:“救救它吧!”
“咋救?”三憨子摊开两手,很快他有了主意,用只废弃的破碗,倒上洗衣粉兑上水,戴上手套,掰开的嘴灌着洗衣粉的水。狗无力的哀号着,浑身发抖,张开嘴想去喝一口救命的洗胃水,意想不到呛了一口。三憨子继续把水灌进去,却发现狗的身子抽搐着,眼里的瞳孔一直在放大,直到倒在地上不动了,他才住了手。一个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三憨子要走了,他把行李搭在肩上甩开双腿走去,又不忘回过头来叮嘱我:天黑了早点睡,闩好门。
二杆子骑着自行车一溜风地跑来,把自行车扔在地上,顾不得喘口气问:“狗呢?死了死了的吧!”他的眼睛溜的贼亮。
三憨子转回来。
二杆子问:“狗卖吧。”
我没吱声,想想回了一句:“狗买。”
三憨子瞪了我一眼,把狗拎起来掂量着,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二杆子不是个好东西。他将那只破碗朝院墙边扔去,“砰”的那碗碎成了几片,惊飞正刨食的鸡。他说:“你早就下了我们狗的米是不?”三憨子的眼睛在笑,他不会凭空捏造他二哥。
“你只说给不给,十块钱。”二杆子不怀好意地斜着眼。
“十块钱?你心里真的没红太阳,打发叫花子。算啦,拿去吃吧。”三憨子果真憨。
二杆子弯腰拎起地上的狗,搭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两条长腿一撂蹬着车儿跑了。嘴里哼着:“朋友啊朋友,让我想起了你——”
周婶儿慌慌张张地跑来问:“你们的狗死了?”
我应了一声说:“死了还要扒它的皮卖俩钱。熬它的肉喝汤。”
周婶儿听着,双手抱怀的哆嗦着说狗不如人。相比之下,人活着吃香喝辣,有人敬奉。死了,年老的有儿女披麻带孝,哭丧。年轻的则让人哭着舍不得而遗憾。那吹吹打打的风光足以叫狗能看而不能及。当然也不全尽是,有一部分至少有一少部分的人对待老人尚如狗,尚还不如狗。
村里的李妈妈生了五儿三女,最后竟羞愧死在四儿子的烤烟炉里。病得不能走的时候,儿子们说是我妈也是你们的妈,轮到侍候。从老大开始依次排列。到了哪一家,一顿一碗饭搁在李妈妈睡的茅草棚里,李妈妈用手抓着吃,屙尿臭烘烘的在床上。直到过罢年的初八,李妈妈带不走一针一线地走了。哭丧规则是女儿哭丧,媳妇日丧。李妈妈的女儿们不憨不傻的也成了日丧,她们哭她享福的妈,儿孙满堂的妈。人们听后骂她们都是吃屎长大的。骂过之后才知道因为儿子媳妇们不允许她们哭受罪的妈,可怜的妈。
人和狗虽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实际上有的人和狗没区别。
三憨子走的时候对我说,他走后我就一手遮天。我点点头,泪却憋在眼里。
三憨子走的那天刚好是十月初一,乡里的鬼节。小奶奶对我说长工短工十月一完工。那是还没解放的过去,过不走日子的人打长工或短工,十月初一那天就是他们辞工的节日。小奶奶说十月初一那天,上坟烧纸的人和路上一个又一个身背包裹的男人交叉重叠着鬼的归属。三憨子走时的心情怎样?我想。
我要去稻场里弄柴禾,天阴了,好像有星星点点的雨飘来,吹打在脸上。冷虽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下雨没柴烧。大浩和小阳都在上学,一个小学三年级,一个小学一年级。大小是个人儿,早上五六点钟我就要起来做饭,他们要在七点左右到学校。必须要有好的柴烧,一边烧火,一边做饭,还要乘着烧火的空儿烤他们汗湿的鞋和袜子,所以每到下雨前我就要弄足柴。冬的天喂猪的食,饮牛的水都需要热的。柴禾的问题就成了天天要想的问题。天好的时候,我将稻场里窝在沟边、角边的稻草麦杆晒干,堆在那儿备着烧。
我走在稻场里,迎面碰到赶着毛驴收破烂的钱广。是“前”?还是“钱”?没哪个人吃饱了没事儿去争辩同音字的是非。既然是广,那一定是“钱广”了。他冲我笑满脸的胡络,让我认为他一准不是个好人。他是我们邻村的,经常赶着毛驴走村窜户的收破烂,没人不知道他。周婶儿对我说了他的一段风流事。
他去派出所状告他儿子媳妇不养活他,他的理由是他老了,儿子们翅膀根硬了,不报父母养育之恩,反倒拳脚相加。他要派出所的人给他一个做人的公道,还他一个做父亲的尊严。
派出所的人依法办案,结果却有出入,钱广的儿媳妇道出了自己的公公要强奸她,儿子证明此事属实。派出所的人大为震惊,责令钱广三天之内筹三千块钱做为罚款,否则逮捕他。
我咧嘴笑了一下,算是对钱广的回应,背过身用镰刀揽着地上的柴,躲为上策。
“你真的贤良。”钱广突然一句,毛驴停在路边。
我不晓得他说的啥子。
他又说:“我看你好晒柴,稻场里弄得干干净净的。”“驾”他赶着毛驴走了,毛驴踩在地面上的声音锃锃地好听。
我愣在那儿望着远去的钱广,背影一会模糊,一会又清晰。
地面下湿的时候,风不刮了,脚踩在上面湿润的滑。路上依然有人走,头顶上鸟盘旋着凄凉的哀叫着。我背着柴禾,背上的柴禾减少了我的寒冷。我极小心地挪着脚防着地滑。
小奶奶站在我门前,周婶儿走到墙拐角又退了回来,她俩有兴师动众的表情。我猛地打了一个颤,上回小奶奶的儿子纠集一队人马状告四尖子和二杆子,小奶奶晓得三憨子掺和进去理论着平息了事,她就恨。还把我也牵扯进去,一直怀恨在心不搭理我。那么周婶儿?那是夏天的事了,她说三憨子给他们的庄稼种晚了,她说她是拿出钱做买卖,安德叔的原则是:凡事拿钱了断人情,不留扯不断人情的后患。后来三憨子说不要钱,也不卖账。这话传来传去传给了周婶儿,因此,她爱理不理我,不常窜我们的家门。
我站在她们面前,一副很诚恳的样子讨她们欢心。
她俩凑近我,一反常态的神秘。她们说一个蓬头污面的男人,个子不矮,头发好长齐腰吧!一个疯子,从那边,她们手指着,从那边撵到这边,站在我家门前。手伸在嘴吮吸着手上的血。我一惊,鲜血涌动着恐怖,我肩上的柴滑落在地上。
她俩又说不怕,那人被她们赶走了。她们连同与小奶奶视为仇人的宋妈妈,三人手里各拿镰刀、橛头一齐追赶着那疯子。开始那疯子不买她们的账,认为她们多管闲事。后来可能因为三个老女人的这台戏难收场,齐心协力的决心不容动摇,那疯子颠颠地跑了。是真疯子?还是假疯子?与隔绝已久的特务又联系在一起就有了危险。她们的用意是让我小心。
我感激地点点头,热泪挂在脸上。
小奶奶说:“快点儿进屋,两个娃回来了,早点吃饭,早点睡哦!”
“有啥动静,你喊,你隔着墙喊,我们能听到。”周婶儿嘱咐着。
她们走去,又退了回来,叮咛一遍又一遍像我妈。可有时候她们隔墙的指猴骂鸡儿的恨人。小奶奶就是因为这一点和宋妈妈结下了冤仇。她们的仇涉及到男人们和下一代的子女们。
雨雪下来的时候,儿子们都睡着了,我闩好门,又仔细的把三间房子的角角落落瞄一遍,深怕床下或旮旯处藏着一个人,如那个疯子,手伸在嘴里吸手的男人。我睡在床上才想起天上飞舞下来的“蝴蝶”般的小精灵们夹在抽丝的雨中,雨掺雪半个月。
小时候,听老人说半夜鬼的故事,白天是人的世界,只有晚上才是鬼的天下。所以老人说半夜里小鬼到处游荡,喊着人名字抓走魂灵。如果半夜里听到有人喊自己千万别应腔,即使应腔也要等三声喊过之后。当时我听得毛骨悚然,现在想想也是如此。
人和鬼媲美什么?
“咚咚”。有东西击门的声音。风呼啸的响亮,我没在意。接着门又是“咚咚”几下,生硬而无节奏。
我吓得用被子蒙着头,回想着傍晚小奶奶和周婶儿说起疯子的事,我身子筛糠似的抖着。难道……我抬起头透着黑夜望门的方向,清楚记得门被杠得牢牢的。我推醒大浩,小男子汉竟也能成为一堵墙。大浩起身梦呓般的嘟哝着,然后又躺下打着呼噜睡去。
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听外面风的骚动,心又有了莫名恐慌。鬼呀!我想惊叫。
“妈,有人喊门。”小阳忽然坐起身,全无睡意。
我拉亮灯看着儿子,屏住气听着外面的响动。强烈的风声中似乎有人声音。我又无法确认。大浩也醒了,他们并没有因为黑夜和我的恐惧而害怕。相反,他们灵性和敏感断定,外面喊门的是他们的爷爷。
我说:“不是,是鬼。”
小阳哭闹着用手打着我,更正着说是他们的爷爷。
大浩“扑腾”一声跳下床,赤着脚打开门,屋里旋进一阵冰冷的风。公公走进来,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头发和眉毛被雨水淋湿,他上牙磕着下牙说不出话来。我找出三憨子破旧的棉袄给他披上。公公没有了往日的反常,他的眼睛,我忽然发现他的眼睛转溜了,转溜的眼神儿里有光亮。平日里眼神儿呆滞无光……神奇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公公说话了,说啥子?我听不清。看着他吃力地挪着自已如石头的双脚走向墙角,并用不听使唤的手去摸,摸索着无形的存在。又艰难的弯下腰叉开双手作出抱东西的动作。“四尖子……”公公的舌头尖打着哆嗦。
“他说啥子?”我问儿子们。
儿子们呵呵地笑,说他们的爷也称他们的小爹为四尖子,平日里我已不会笑了,这会儿我也真笑了。
公公重新用手指了指墙角,再次摸索着东西无形的存在。他在提示我啥子?他又说了一句:“四尖子……”,后面说啥子我没听清,但四尖子几个字绝对听清楚。
我有了反应,发生的故事峰回路转了。我问:“你是说我们的绿豆是瑞波偷的?”
公公点点头,眼中有泪。
我震惊了,手背手掌都是肉,三憨子和四尖子之间。公公他在能干的时候可不是向着我们,那么他憨了的现在不能辨别哪个儿子,哪个媳妇。可这风雪之夜他说这些——凭心而论公公每回拖着裤子,踏着鞋走来,不是我给他拿块馍,端碗饭,就是三憨子把他裤子系好,点根儿烟衔在他嘴里。而他们?公公心里还是明亮的。
公公供出四尖子偷绿豆的事,仅是口头证明,如果他明儿里又不承认了,谁能相信?绿豆被人偷了是事实,而公公的老年痴呆也是事实,医生鉴定是证明。我推测我们没在家的那天,家贼难防正好被转悠来的公公撞见,记忆清醒着却也模糊着。那么今晚的风雪之夜公公的记忆被天窗裂开了一条缝。
这夜玄了,有点神,太可怕了。
四尖子啊!四尖子,先是赔了生意,后又损失庄稼。他收的稻谷一半霉籽,一半壳,他的精明之处是收便宜的瘪子掺着便宜的霉谷子,倒卖是商人的精明,其结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于是有了“饥寒起盗心”的典故。
我哭着问公公为啥要这样。
公公不说话语,也不抬头,他的身子却颤抖得厉害。他说他要回,尽管吐字不清,但我还是听懂了。
我找了一根烤烟用的烟杆,让公公拄着回去,他走出门时,黑茫茫的天伸手不见五指,我闩好门,没有上门杠,门杠的定义是防备,之外啥都不是。
风,一直刮。我闭着眼想睡睡不着。睁着眼想,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关于人鬼的事。
公公回家了吗?明天还会有新的故事发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