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病了,拉稀拉个不停。我早上睡醒觉起来刷完牙,到厨房去烧水的时候闻到股冲鼻的臭味,低头看时,只见地上有黏糊糊的两小滩稀屎,木瓜趴在冰箱旁边,脑袋无精打采地缩着,我蹲下来叫它的名字,没有反应,伸手杵了它几下也只是抬了抬眼皮。这可把我吓得不轻,说句实话,我从没想到过它还会生病,一直都以为它至少可以百病不生地活到我的玄孙庆祝九十大寿的那天。但现实摆在眼前,病了就得去看医生,我可不想眼瞅着它的小命就此哀哉。还好今天是周日,带它去看病的话也用不着跟社里请假,免去了不少麻烦。我从床底下翻出个大小比较合适的塑料整理箱,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然后把木瓜抱到卫生间洗去沾在身上的秽物后放到了整理箱里,简单收拾了一下厨房的地板,用手机上网查了离家最近的宠物医院的地址后抱起整理箱便跑了出去。
坐在出租车上,我不停地催促司机快一点,他被催得急了,扭过头盯着我:“你不应该坐出租车,你应该找架喷气式战斗机坐才对,你还要我怎么快,再快我就只能闯红灯了!”他说的确实不错,是我自己太过着急了,我只好将头扭向窗外,瞪大眼睛努力寻找那家宠物医院,还好他们的招牌做得足够显眼,出租车开出三条街后在一个十字路口拐过弯来我便看见了,我赶忙叫司机靠边停车,掏出钱来扔在仪表盘上就跳了下去。
推开宠物医院的玻璃门走进去,我四下打量了一下,右面的墙上贴着些宣传广告和照片,正面的墙上写着他们医院的广告语:宠爱生命,爱宠无限。门两边的窗户下有两排供人休息的塑料椅子,有几个人坐在那里正抚弄着怀里的猫狗,两边地上摆着七八盆颇茂盛的观赏植物。里面楼梯口的左手边有个接待台,淡茶色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着咖啡色针织衫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正低着头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东西。
我抱着木瓜走到接待台的前面,轻轻敲了敲柜台,问道:“您好,打扰了。”里面的女人低着头,视线停留在她眼前的那本书上,不知是看得太过专注还是我发出的声音太轻,根本没有激起她的任何反应,甚至连眉毛都未挑动一下。我又重复了一遍,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我只得将控制音量的旋钮再次拨大四个刻度:“对不起,麻烦一下。”这次终于有了效果,她的耳朵动了动,脑袋微微向左偏移了几个毫米,似乎是为了让我说出的话语更顺利地进入她的耳道内,然而目光却仍旧黏在那书上,她的思维丝毫未曾转移阵地。我仿佛看到自己方才说出的话语犹似一列火车般飞快地从她的右耳驰向左耳。我正考虑是否应重新发问或是另找他人咨询之时,那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驶离轨道时所引发的些许震颤终于撩动了她的神经,她的目光从书页中猛然拔起,脸上浮出一种茫然不解为何会在此时被人打扰的表情,她抬头看着我,但视线的焦点却并不在我这里,我认为她似乎正在重新适应自己所处的环境以及自身的角色。
“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过了七八秒钟之后她的焦距调了回来,脸上那短暂出现的困惑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仍是如银镜般沉静的面容,她抬手将额前的一缕发丝理到耳后,用略显沙哑的嗓音问道。
我不禁有些愕然,虽然我并不期待宠物医院的接待人员会像空姐或高级酒店的前台那般时刻保持灿烂微笑,但她既无表情又不曾表示歉意或问候,甚至连一度忽略了我的事情都毫无觉察,张口便是直截了当的一句反问,其言语的干脆简练与跳跃性实在是出乎我的预料。
“呃,我是想问一下,要给它看病的话到哪里?”
“什么病了?”
“喏,就是它。”我拍了拍整理箱。
她转头看了眼箱子里的木瓜:“二楼左手边第一个房间。”我道声谢谢,抱着整理箱向楼梯走去。上楼梯时我扭回头看了眼,那个女人正好也向我这边看来,但她旋即便将目光移向它处,之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用力点了下头,说了句:“没错,对。”便将头转回去继续看书。也不知这句话究竟是表示我没走错路还是她的偶然间自语,总之她的表现实在不像是一个正常(或普遍性)的接待人员,为何这家宠物医院会聘用这么奇怪的人干前台呢,真是怪事。虽然不解,但还是不去理会的为好。
上得楼来,看到左边的房间开着门,我便直接走了进去,对着门口的地方有张桌子,但医生不知到哪去了。我将整理箱放到桌子上,自己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等待医生回来。大约过了两分钟,走廊里响起一串脚步声,随即从外面进来名年轻的女医生,步态矫健轻盈,看样子像是刚从大学出来的毕业生。她坐到我对面,微微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没让你等得太久吧?”她说话时的声音温婉沉静徐缓有致,听来让人很是舒服。由于这声音的缘故我便凝目仔细看去,她的背很直,两个肩头看来相当结实,虽隔着白大褂却仍能清晰地感受其饱满的轮廓,一头闪亮的黑色长发被简单地束成了马尾辫,身材虽是归于苗条的一类却不是那种纤弱无力的体型,她低头时脖颈形成一道好看的弧线,脸很干净,有着不加修饰纯属天然的两道柳叶眉和清爽利落的五官,虽然不是那种让人过目难忘的出众美丽,但配合以她的声音却给人以极具亲和力的感觉。
“哪里,我才刚刚进来而已,没多长时间的。”我把装着木瓜的整理箱往桌子中间推了推:“这家伙的情况不太妙啊,您能给看看吗?”
她从桌上拿起圆珠笔,打开一本记录簿边写边问:“你养了它多长时间了?”
“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大概有七八年了吧。”
“有名字吗?”
“有,我管它叫木瓜。”
“木瓜?好奇怪的名字。”她抿嘴一笑:“不过怪得蛮有趣的。”
“它之前有生过什么病吗?”她边写边问道。
“没有,这是头一次带它来宠物医院看病。”我照实回答。
“哦,那你还算把它照顾得蛮好嘛。”她说着站起身来打开了整理箱,盖子甫一打开,她赶忙倒退两步把头扭向旁边,皱着眉头问道:“我的天哪,你给它吃什么东西了?”不用说,木瓜这家伙又憋不住放了滩稀屎出来,我也被那味道顶得够戗。我抬起右手挠了挠后脑勺:“我也不知道啊,没记着给它吃什么特别的东西啊。昨天晚上我睡觉前看它还好好的呢,今天早上起来就成这模样了,厨房里给它拉得一塌糊涂。”
她戴上乳胶手套把木瓜从整理箱里拿了出来,转身走向旁边的隔间,旋即从里面传出流水的声音,她正在给木瓜清洗。我问道:“大夫,洗手间在哪里啊,我去把箱子里的东西冲洗一下。”“噢,走廊尽头就是。”她应道。我道声谢,掩着鼻子将整理箱拿到了洗手间,洗手间的角落处有个墩布池,上面的水龙头接着根软管,还真是方便。
整理箱洗好后我回到诊室,正好那位年轻的医生从隔间里出来,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我坐在旁边问道:“大夫,木瓜的病要不要紧?”“现在看来像是食物中毒,但具体原因我还得化验完排泄物才能知道。”她回答道。
“治起来会不会很麻烦?”
“还好,不是太严重,你送来的还算及时,要是再晚半天,等它拉得严重脱水的话,我就没法治了,连针都打不进去了。”她说着从旁边拿过张单子,在上面写了几行字递给我:“不过它还要在这里待几天,我好给它彻底治疗,你先去楼下交一下押金吧。”我交完押金回来时,她正在里面化验木瓜的大便。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她出来了:“有结果了,是金黄色葡萄球菌引起的食物中毒,蛮厉害的。这样都能挺住,命还真够硬的。刚才我已经给它打了针抗生素,放心吧,不要紧。”
“它居然还会食物中毒,想不到啊,我还以为它从来都不会生病呢。在野外乌龟一类的动物不是偶尔也会吃些死鱼烂肉之类的东西吗?”我有些不解。
“喂喂,你把它当成什么了,你以为它是秃鹫还是非洲鬣狗?科摩多巨蜥还是亚马逊食腐鲶鱼?自然界专门打扫死尸的清道夫?”她的脸色有些不悦,说话的声调也提了上来:“乌龟的种类很多,虽然食性杂,但它们不是食腐动物,水生的龟或鳖会捕食鱼和青蛙等小生物,山龟和陆龟会吃些昆虫和植物叶子或浆果类的东西,它们除非饿极了否则是不会去吃腐肉的。再者家养的宠物抵抗力比起野生的肯定要弱一些,准是你给它吃了什么不新鲜的东西才会这样。”
她说话时眉头皱了起来,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双唇在言语间歇停顿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轻轻努动两下,她的脸上明显地带出一种稍显愠怒的气息,神色和语气之间似乎对我所提出的问题与未能照顾好木瓜而导致它生病感到很是不满。
我一时语塞,万料不到自己的问出的问题竟会激起她这么大的反应,看来她应该是个相当喜爱动物的人,见不得别人的宠物因为主人的大意而得病,倒是个蛮不错的医生嘛。我看着她,发现她此刻略显生气的脸庞上有种独特的味道,虽然作为表情的展示已经充分地向我表达了她的情绪————且是针对我所发出的———而这情绪却并未让我觉得有任何不适之感,反倒觉得颇为坦然,甚至感到有些愉快,这并非是我有受虐倾向,而是她本身所散发出的气质或内在的性格魅力所致,如果我可以这么形容的话。
“呵呵,看来是我对它还是了解得不够啊。谢谢你啊,让我又学到了不少东西。”我说道。
见我承认错误,她微微颌首:“算了,你也不是故意想要它生病的,你说养了它七八年才第一次生病,以你对它生活习性的了解而言,我也不知该说这算是奇迹还是它侥幸命大才能活到今天。”这几句话听得我多少有些尴尬,好在她随即又说:“不过我刚才给它清洗的时候发现它除了腹泻之外,身上并没有其它的问题,龟甲和皮肤也很干净,看得出你平时对它照顾的还算细心尽力,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以后记得好好注意它的饮食卫生就行了。”
“那它什么时候才能痊愈?这病治起来很麻烦吗?”
“麻烦倒是说不上,只是我要定时给它打针,还有它拉成这个样子需要补充水分,药物也需要掺在调配好的食物里按时喂给它,以便消除它因为食物中毒引起的消化系统功能紊乱。喏,这些事情你在家里恐怕是做不来的吧?你也需要工作,时间也不允许,对吧?所以它必须要留在这里几天,等彻底治好了我才能让你把它领回去。不用担心,顶多也就是三四天的时间。”她使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如此看来我也只能同意了。
“那么我应该给你留个联系方式吧,等它彻底康复后通知我一声,我好来带它回去。”
“哦,那是。你在这里登记下联系方式好了。”她把那记录簿转向我这边,我看到那上面已经记录了日期,就诊宠物的种类名字和发病症状与诊断结果和治疗方案,她把手里的圆珠笔一同递了过来,指着上面的主人姓名住址及联系方式等几处空格:“填在这里就行了。”我将表格依次添好,然后把记录簿递回给她。她接过去看了眼,然后对我说道:“OK,这样就可以了,等它好了我第一时间给你电话,保证交还给你一个健康无比的小家伙。”
我虽然相信她能够治得好木瓜,但突然间说要把它自己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好几天还真有点放心不下。我站起身来对她表示谢意:“真不好意思啊,给您添麻烦了。对了,大夫,我走之前跟木瓜说几句话好吧?”她一笑,转身走到隔间的门口,朝里面努努嘴:“喏,它就在那儿,跟它说便好了。”她将右边尽头处的玻璃缸指给我看。可怜的木瓜正低头耷脑地趴在里面,因为脱水的关系脖颈处的皮肤皱褶比平时显得更加明显了,那松垮无力的样子简直和放掉了气的救生圈没什么区别,原先看去富含脂肪的四肢与龟甲连接处的地方也瘪下去不少,木瓜这下被折腾得不轻啊。我弯下腰,轻声对它说道:“对不起啊木瓜,都是我不好,让你受罪了,你好好在这里养病,要快些好起来才行啊。”之后我向医生再次道谢,转身从诊室里走了出来。
回到家中我将窗户全部打开来,又将排烟机开到最强档以加速空气流通,然后对臭气熏天的厨房地面做了一次彻底的清洗,打扫到一半时我从橱具柜下面扫出块菠萝,已经开始腐烂了,上面有咬噬过的痕迹。得,肯定是我前几天切菠萝时滚落了一块下去没发现,昨儿晚上被木瓜给找着了,这家伙!难道你没长鼻子吗,闻不见已经坏了吗?
打扫地面总共用了十五分钟,我看看表离中午还有不少时间,既然已经动手了,便索来个大扫除,打定主意之后,我便从门口开始向内逐个房间依次整理清扫,擦去橱柜顶部和窗台上的积尘,整理了桌面上散乱的书籍,把已经没用的东西统统收进垃圾袋内,拭去家具和电器表面的浮灰,移开电脑桌打扫了下面积攒了多日的杂物碎屑,最后擦了玻璃刷了马桶并把所有房间的地面拖了两遍。
空气中夏天的味道愈发浓郁起来,挂在墙上的温度计显示室内温度已经达到了摄氏二十二度,虽然开着窗,但做完所有这些清洁工作之后,T恤衫都粘在了后背上。我去卫生间冲了澡,洗完出来做了个瑜珈式缓慢而悠长的深呼吸,看着整洁光亮的房间,心情也随之焕然开朗起来。
我觉得有些饿了,便打电话到附近的面馆叫了一份外卖,要的是蔬菜拉面和烤鱿鱼。放下电话后我泡了杯绿茶,打开CD播放机边听音乐边等外卖送来。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演唱的《鸽子》从播放机里流淌了出来,虽然属于胡里奥的时代已经过去,但他的儿子安立奎?伊格莱西亚斯也早已经在歌坛中打下了好大一片天地,父子两人都是各自所处时代中拉丁歌坛的显赫人物,由此可见基因遗传的威力确实不容小觑。可惜我没能够从自己父母那里得到诸如此般的优越条件,歌唱天赋之类的东西在我身上丝毫不见踪影。也罢,既然自己不能唱的话,那就只听别人唱好了。
我有点挂念木瓜,不晓得它现在在那宠物医院里怎么样了,也不知它换了地方之后晚上还能不能睡得着。现在回想起来,木瓜待的那间屋里挺冷清的,里面除了它之外只有门口的玻璃缸里的一条绿鬣蜥,那家伙目光呆滞满脸晦气地趴在里面一动不动,身上颜色黯淡的要命,瘦骨嶙峋活似条晒得半干的咸带鱼,看来它的健康状况似乎也是够呛,要不是我从它面前走过时出于好奇敲了几下玻璃缸,吓得它晃了晃脑袋,用腿撑着挪了两步,我会真的以为摆在那里的是个标本而非活物。希望木瓜在那里不会感到寂寞。或许木瓜和那绿鬣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彼此交谈一下各自的生活经历,当然,如果它们之间不存在语言障碍的话。
明快鲜亮的日光从淡蓝色的空中铺洒下来,透过刚刚擦拭一新的玻璃窗暖暖地将我包裹其中。下一首曲子是什么来着?唔,对了,是保罗?莫里哀的《蓝色的爱》。
不错不错。
我闭上眼,静静享受着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正午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