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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苦竹青青

储利民(安徽贵池)

“此鸟(乌鸦)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可谓慈孝矣。”

——《本草纲目·禽·慈鸟》

苦竹岭因苦竹多得名。

往岁月时光隧道的深处追溯,苦竹岭从明朝泰昌初年开始,古人在此破草开荒、搭棚定居,繁衍生息差不多四百年的历史了。

苦竹在竹科中是个异类。笋味苦,瓤特厚,中间只有绣花针那么细小的空隙。叶片阔大,四季常青,竹竿坚硬。每年腊月初八,苦竹岭村民用它制作扫帚,打扫屋里一年囤积下来的灰尘和蜘蛛网。

腊八这天傍晚,几个老哥们说是逮了一只野兔和一只野鸡,热忱地邀请卫忠大叔前去喝酒。

喝酒是卫忠大叔平生的一大嗜好。量不大,每晚自饮二三两足矣,酒席上顶多半斤的酒量。都是乡里乡亲,卫忠大叔不好推辞,半推半就地去了。酒至半酣,几个村民有预谋地旁敲侧击,好像是不经意间再一次提醒卫忠大叔。

大意是:近几年,苦竹岭缺水,尤其是今夏遭遇大旱,苦竹岭上种植的水稻、玉米、山芋、花生和芝麻等粮食作物大幅减产,人畜饮水差点出了问题。解决这个问题,必须从高南山东边大洼里把水接到苦竹岭,买水泥钢筋建水塔、买塑胶管通水,差不多需要十四五万块钱,自筹四五万问题不大,剩下的整数无处着落。

俗话说,响鼓不用重敲。卫忠大叔心里十分憋屈,感觉酒喝在嘴里无滋无味。其实这件事儿,他时刻记挂在心上,已经搅得他寝食难安。别看卫忠大叔年近古稀,心里跟明镜似的。村民们东不找、西不找,独独找他说事,是因为他侄儿飞翔在城里开个大公司。那年汶川发大地震,侄儿飞翔所管辖的公司向灾区捐款五百万。这件事,苦竹岭妇孺皆知。

几个老哥们的酒都还没有喝尽兴,卫忠大叔抹了几下油乎乎的嘴唇,一声不吭地回家了。

这晚,卫忠大叔睡不踏实,脑子里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胡乱瞎想。农村大集体那会儿,他是苦竹岭生产队队长,为响应上级号召,带领苦竹岭的男女劳力起早贪黑地植树造林、筑坝造田,总算没让村民饿肚子,没伸手向公社要过一回救济。为此,他不仅光荣地成了一名中共党员,还获得上级嘉奖、表彰。那些代表荣誉的奖状虽然早已陈旧不堪,有的边边角角都撕破了,可至今仍然张贴在中堂板壁上舍不得撕下来,儿子几次说要撤换,都被他断然拒绝。

……

“剩下的整数,我找我的侄儿飞翔去要!”

这句话,是初秋的时候,卫忠大叔一时冲动当着苦竹岭众位乡亲的面拍胸脯打包票撂下的。

这句话一出口,苦竹岭三十几户人家一户挨着一户,好酒好菜款待卫忠大叔。酒足饭饱,脸红脖子粗的卫忠大叔总是打着饱嗝,醉醺醺地自语:“我侄儿是大老板,有钱,有的是钱……”

这句话如同一个沉重的思想包袱,给卫忠大叔带来巨大的压力,致使他的精神有些恍惚,干活老是走神。老伴韩兰香一旁唠叨,说黄土埋到颈脖的人,还念念不忘山对面那个撩骚的吴寡妇,羞不羞呀。卫忠大叔十分生气,反击道,呸呸呸!我想正事!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早在中秋节之前,卫忠大叔从忙碌中挤出一天时间,带上土特产,去城里找过侄儿飞翔一回。遗憾的是,这次没有如愿以偿地要回那个整数。

毕竟是叔侄关系,飞翔对三叔很客气,亲自开车带三叔游览现代气派的工业园区。园区内,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厂房,一幢幢漂亮的大楼,硬是把卫忠大叔的老眼看花了、看呆了。侄儿飞翔有出息,大出息!卫忠大叔由衷地佩服,打心眼里高兴。

那次回家,飞翔不仅从城里大超市里买了许多东西,另外还塞了两千块钱,亲自开车送三叔到汽车站。

临别时,飞翔说,三叔,这事不急,我回头跟苏娟商量一下再做定夺。苏娟是飞翔的妻子。

卫忠大叔并不介意,笑呵呵地对飞翔说:“还需要那么麻烦吗?你是老总,不就你一句话嘛!”

飞翔笑了笑,没有答话。

时间一晃,四个多月,事情没有结果。

明天是腊月二十四。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祭灶接祖,是苦竹岭老辈流传下来的习俗。老话说,长工短工,腊月二十四满工。这天,仿佛是年里的一道坎,过了这天是不能随意求人说事的,这是约定俗成的老规矩。

年关逼近。卫忠大叔心里发虚,如芒刺在背,总感觉村子里一百多双期盼的眼睛在他背后的不同角度死死地盯得很紧。

他想,这趟路,不能再拖了,明天一定得去。

腊月二十三这天,卫忠大叔和老伴韩兰香精心备了一些东西,凑合成一副担子:一头是一只前天家里杀的猪后腿,猪是农家黑猪,后腿有十五六斤重;一头是山芋、葛粉、冬笋、茶叶、柿饼、山核桃、珍珠菜,还有两只胖乎乎的老母鸡。

东方还没露出鱼肚白,后院鸡笼里的公鸡叫了,叫了好几遍了。

门外有人喊三叔。喊门的是屋东头的梅花,昨天约好的。梅花说是送点新鲜猪肉给城里的大女儿,顺便到新华书店买些幼儿看的书籍。梅花和卫忠大叔的侄儿飞翔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块光屁股长大的。两人初中毕业后,飞翔升高中读大学,梅花在山上当了民办教师。当年,梅花扎着两条乌黑的短辫子,肤色像熟透的苹果般白里透红,弯弯的眉毛下,一双丹凤眼闪烁着青春明媚的光泽。那时,她和飞翔有说不完的话题。

卫忠大叔听到喊门声,连忙穿衣起床,抓紧时间洗漱,正挑起担子往外走时,韩兰香蓬头垢面,扣着扣子从房里追出来,说,这大冷天的,我来烧点点心给你们吃吃,暖暖身子。

卫忠大叔一只脚刚跨过门槛,不耐烦地说,算了,不早了,赶到镇上买个……话没说完,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幸好被一旁的梅花拽住。

梅花说,婶子,我们走了。

韩兰香嘱咐道,天还没亮,下山的路不好走,小心一点。

梅花爽朗地说,放心吧婶子,我带了手电,没事的,有我呢。

家里那条黑色土狗匆匆地跟了出去,很快又转了回来。

韩兰香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担心丈夫那暴躁脾气,一句话不对胃口,火冒三丈,一蹦多高。眼下,侄儿飞翔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早已不是从前学生时代的飞翔,要是不分场合在侄儿面前发火、发横,飞翔会买你的账吗?到时怕是连个角子儿也甭想拿到。

其实,韩兰香原本不同意丈夫这么做。山上有水没水的又不是他一家,人家能过,自家也能过,干吗非要强出头呢?可丈夫就是不听她的,主动拍胸脯打包票,还说她头发长见识短,光顾着打自家的小算盘,并且一本正经地说他是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这件大事他不出头谁出头。她毫不客气地顶撞说,该操心问事的应该是村民组长!他提高了声调,说,你又不是不晓得,组长常年在外务工,一年回不了几趟家,你能指望他做什么。话又说回来,即使组长在家,他也没那个本事搞到那么多的钱。韩兰香也来了火气,大声说,看你怎么把吐出去的口水舔回来!

下山的路坡坡坎坎,曲里拐弯,有的地方是古人在陡峭的石壁上凿开的。

梅花打着手电为卫忠大叔照亮。下到山腰的时候,她说,三叔,我来帮你挑一会吧。

卫忠大叔说,不用,我还没有老到那个样子,想当年,三四百斤的担子我挑着飞跑,苦竹岭没有一个比我力气大的。

这话不假。梅花想,三叔这人之所以当队长时间长,除了办事有魄力,就是力气大。

梅花眼中,三叔还是个喜好热闹的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秋天里,三叔在村民的怂恿下,亲自跑到公社找电影放映员。放映员不以为然地说,你那里没通电,让我怎么放?卫忠大叔说,你们以前不是有台柴油发电机吗?放映员说,你那里没通公路,怎么把机子搞上去,那家伙笨重得像个死猪。卫忠大叔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们抬上去就是了。那晚的电影片名是《等到满山红叶时》。她至今记得,影片中的三峡风光美丽如画,那首主题曲《满山红叶似彩霞》特别优美动听。那个秋天的夜晚,月光朦胧,蟋蟀鸣吟,山风习习,电影放映之后,在村口那棵粗壮的歪脖子松树下,飞翔强行吻了她的额头、脸颊和潮湿的嘴唇。这一吻,铭刻下她和飞翔曾经的幸福和甜蜜……

下了山便是平坦的乡村水泥路。为了赶时间,两人的脚步明显加快。途中经过村庄,卫忠大叔和梅花都带着羡慕的目光欣赏公路两边一幢幢漂亮的农家小洋楼。卫忠大叔感慨道:“苦竹岭要是通了公路,山上的竹木柴炭很快就能变成现金钞票,家家户户也能做得起楼房。”

梅花露出了微笑。她忽然疑惑地问:“三叔,飞翔愿出这个钱吗?”

卫忠大叔说:“应该差不多吧。”

天空逐渐亮堂。梅花边走边望望天。天阴阴的,山顶云遮雾照。她对三叔说:“这天不大对劲,怕是要下雪了。”

卫忠大叔也抬头望了望天,说:“春雾百花夏雾热,秋雾虫害冬雾雪,老天已经雾了好几天,看样子今天恐怕等不到晚上,快点走吧,早去早回。”

“早去早回。”梅花跟着附和。

飞翔家阔绰气派的别墅洋房矗立在垂柳依依、风景如画的小河边。

卫忠大叔来到飞翔家的别墅大门口,缓缓卸下肩上的担子。老母鸡受到挤压,发出依哟依哟的哀叫声。他小心翼翼地抬手敲了敲宽敞的玻璃大门,像往常一样,硬着嗓子朝里面喊:“大嫂,我是老三。”

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太太从门缝里露出半边脸,一看是老家来的老三,脸上立马溢满笑容,热情洋溢地说:“老三来啦,稀客稀客,外面风大,好冷哦,快快进屋。”

屋外,天空灰暗,刮着一阵阵阴冷的寒风,零星的冰冷的雨滴掉落在地面上。屋里开着空调,亮着灯,暖乎乎、亮堂堂的。隔着一道门,咫尺之遥,屋里和屋外,冷暖两重天。

老太太说:“来就来吧,大老远带许多东西多难背,二回寡手来,一样都莫带,超市里管么东西都能买得到。”

卫忠大叔应声道:“没带么东西,一点土产货,让你们尝尝山里的味道。”

老太太说:“好好好,吃来吃去还是山里的味道好,城里的东西吃在嘴里一点也不香。”老太太把保姆小美喊了过来,吩咐小美把东西拿到厨房里,然后继续靠在柔软宽敞的沙发上看电视。

卫忠大叔每次跨进这道门,换上干干净净的拖鞋,置身侄儿飞翔家富丽堂皇的客厅里,总感觉不自在,心里还有点紧张,生怕将客厅里那些一尘不染的漂亮物件弄脏,所以连呼吸都不是那么顺畅。

卫忠大叔四下张望,焦急地问:“大嫂哇,侄儿他们呢?”

老太太说,飞翔两口子在公司上班,孙子上兴趣班去了。

卫忠大叔问飞翔什么时候回来。老太太望望墙上电子钟,说现在才九点多钟,回来还早呢。

卫忠大叔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老太太瞥见,客气地说,许多沙发,坐呀,坐着看多好。

卫忠大叔别别扭扭地挨着沙发扶手边坐下,心不在焉地看着墙壁上的电视。宽大的电视屏幕,跟放小电影似的,又大又清晰,比自家那台17英寸老式大屁股彩电看得过瘾又带劲。

不一会,保姆小美端来了茶水和茶点。

老太太扭过头问:“老三今个来有事吧?”

卫忠大叔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茶水很烫。滚烫的茶水溢出唇外,迅即濡湿了唇下花白的短胡须。他慌忙用钉耙似粗糙的手掌把嘴唇和胡须抹了抹。他向老太太回话说:“就是山上通自来水的事。”接着继续说:“大嫂哇,你还在山上时,山上的水整天哗哗地流,多得用不完,白白地流到山下去了,近几年不晓得是怎么搞的,水源缩小了。你想哦,过日子和农业生产缺了水哪行呢?今年夏天大旱,差点把村子里的人、黄牛和山羊都旱死了。”

“噢,这事啊。”老太太记起来了。她记得今年中秋节前,老三专门为这事来过一趟。

卫忠大叔说:“从高南山东边大洼里把水接到苦竹岭,建水塔、买管子,需要十四五万块钱,苦竹岭几十户人家凑个四五万不成问题,剩下的十万块钱大头,我想找侄儿化缘。只要钱一到手,开过年就可以动工,自来水要是一通,苦竹岭还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地方。你讲是不是呀?”

老太太又“噢噢”了几声,说:“这事飞翔跟我讲过一回,我叫他一定要拿钱,可飞翔说他媳妇对这事有点看法。老三呐,你不晓得,城里和山里不一样,山里是男人做主算数,城里管么事女的做主。”

“山上的公路可通啦?”老太太关心地问。

卫忠大叔答非所问:“家里是侄媳做主哇?”

老太太点点头。

卫忠大叔有些灰心。这可咋办?这回要是不能把“那个整数”带回去,村子里的人会笑话他说话不算数,还会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诅骂的。俗话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他丢不起这张老脸!

卫忠大叔探寻地问:“侄媳能答应吗?”

老太太没有表态。

卫忠大叔皱着眉头说:“大嫂哇,要是不行我就回家了,外面天气不大好,雪指不定说下就下了,要是下了雪,回苦竹岭的山路就不好走了。”

卫忠大叔嘴上这么说,一双脚却站在原地不动。

老太太猛然拉下布满皱纹的脸,埋怨道:“你看你老三,大老远来趟城里多不容易,怎么能说走就走,怎么也要吃个中饭。”

卫忠大叔巴不得大嫂这么说,兀自低头自语,说女的做主,本来答应好好的事,转个背又不算数了。

这话,老太太听得分明,心里有些发毛,说:“老三呐,你这话讲得我不爱听,女的哪样不能做?我年轻时在山上砍柴烧炭,驮料砍竹子,那年家里做屋,我和泥巴、挑砖头,一天到晚累得要死,还要翘着屁股烧锅煮饭。一点点闲空就挖地种菜,挑粪浇菜,我哪样没做过?哪样我不能做?人做伤了,背做驼了,你又不是不晓得,你不都看见了?”

卫忠大叔压根就没心思倾听大嫂叽里呱啦地唠叨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他表面上和大嫂拉些家常话,其实一颗心早飞到苦竹岭上去了。今天是农历小年,晚上还要准备祭品祭灶接祖,孙子小宝还在家里等着他带苹果回去吃。无论如何,今晚连夜都得赶回家。可是,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空手而归,丢脸面事小,吃水这个大问题得不到根本解决,那可是关系到苦竹岭百十号人生存的大事呀。

不知什么时候,老太太调换了电视频道。这回,大彩电正在播黄梅戏《女驸马》,喜气融融的新房里,中了状元的冯素珍跪拜在公主面前,声情并茂地向公主诉苦。

这部电视片里面的许多台词、唱腔,卫忠大叔都很熟悉。卫忠大叔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那位双腿跪地的新科状元。

婉转凄美的音乐声中,卫忠大叔满脑子胡乱转悠,如坐针毡。

老太太问:“老三,是不是烟瘾发了?我叫小美买烟去。”

卫忠大叔只好就坡下驴,尴尬地笑笑。

老太太叫来保姆小美,递给她一张十元面额的票子。

小美伸手接过钱,站在原地没有走的意思。

老太太很奇怪,说:“小美你买烟去呀,老盯着我看做么事,脸上有东西吗?”

小美笑着问:“十块钱买什么牌子烟?”

老太太生气地说:“十块钱都不能买包烟吗?”

小美解释说:“十块钱只能买包孬烟。”

老太太说:“孬烟就孬烟呗,我家老三不讲究,鼻子里冒烟就成。”

小美开门出去了,过了好长时间才买回来一包香烟。她走进门,兴奋地自语,说外面哗啦哗啦地下雪籽了。她弯腰放香烟的一瞬间,几粒洁白的雪籽儿滚落到玻璃茶几上。

雪籽一挨到玻璃,很快化成几滴水。

飞翔裹着阴冷的寒风和洁白的雪花推门走进客厅。

飞翔脱去风衣时,一眼瞧见卫忠大叔,愣怔了几秒钟,脸上绽开疲惫的笑容,亲热地喊了一声三叔,摸出亮晃晃的香烟递给三叔一支。

卫忠大叔露出憨厚的笑容,条件反射似的立马站起身,双手接过侄儿飞翔递过来的一支香烟。

坐坐坐,飞翔热情地招呼三叔。

飞翔用打火机为三叔点燃香烟的时候,说:“三叔稀客呀,几时来的?”

寒暄几句话过后,只见飞翔大腹便便的身子仰躺在沙发上,然后闭目养神。飞翔想趁机休息一下。

这边飞翔躺下不久,门外又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细瘦的女人是飞翔的妻子苏娟,一个草垛般胖乎乎的男孩是飞翔的儿子。

苏娟裹着一股特别的清香,径自走到楼梯口,换了双毛茸茸的鹅黄色拖鞋上楼去了。

男孩兴奋地走到老太太面前,说外面下雪了,好大好大的雪。接着又问老太太:“奶奶,饭好了吗?肚子饿了。”

老太太一脸微笑,说:“才多大一会,宝宝又饿了?我去厨房望望。”

老太太很快又从厨房里出来了,说:“宝呀,不急,饭还要一会。”接着问:“宝呀,可喊三爷爷了?”

男孩没吱声。

老太太埋怨道:“三爷爷来了也不喊一声。”

男孩很不情愿地嗫嚅着嘴唇,依然没开口。

老太太生气地说:“这小鬼,见了爷爷也不晓得喊一声。”

卫忠大叔只好自打圆场,说:“大嫂哇,我来的回数少,不怪他。”

男孩鼓着腮帮子,换了拖鞋,上楼去了。

老太太摇摇头,自语道,现在的小鬼真不懂事。

卫忠大叔勉强地赔上一副笑脸,说:“一样,我家的小宝也是一样。”

卫忠大叔是个急性子人,侄孙不懂礼貌可以谅解,毕竟见面接触的机会很少,但他无法容忍侄儿飞翔见面不提山上通自来水的事。他兀自点燃了一支香烟,郁闷地吸起来。这时,飞翔发出沉闷的鼾声。老太太从她的房里抱来一床毯子,轻轻地铺盖在儿子身上,还把电视机的音量按小了。她轻声地对卫忠大叔说,他经常这样,躺一会儿就好了。

等飞翔醒过来的时候,客厅里只剩下三叔一个人。妻子和儿子已经吃过中饭走了,保姆小美在厨房里忙碌,母亲在自个的卧室里休息。

飞翔睡眼迷蒙,对三叔歉意地笑笑,掏出手机望了望,说:“三叔对不起,你看我,一躺下就是两个多小时,中饭吃过了吧?”

外面已经下雪,苦竹岭那边肯定也是雪花飘飘了。卫忠大叔的一颗心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如果不及时赶回家,回苦竹岭的山路上堆起积雪,那就不好走了。时间紧迫,不能再等了!于是他开门见山地说:“飞翔,上次跟你讲的事,要是让你为难,那就算了,我马上回家。”这回,卫忠大叔采取的是最后通牒的策略。

飞翔一时没弄明白三叔话里的意思,便问:“什么事啊?”

卫忠大叔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么大的事,难不成侄儿都忘了?他单刀直入地说:“山上通自来水的事。”

“噢,这事。这事……”飞翔吞吞吐吐。

“不就你一句话,至于那么难办吗?”卫忠大叔反问的口气明显有些生硬,他看不惯侄儿对这件事所持的暧昧态度,依照他平素的禀性,或是拍桌子骂人,或是大发雷霆,或是撒腿走人。可是,这回不同,他不得不耐心等候。

飞翔为难地说:“三叔您别生气,这事真的不好办。”

霎时,卫忠大叔的脸色由黑变白,又由白变黑,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上,胸口沉闷得差点让他窒息。

飞翔说:“是这样,三叔,这件事我跟苏娟讲过好几回了,她有看法。”

“看法,什么看法?”

“这……这不好说,我真的不好说。”

“这又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有什么不好讲的,你讲来我听听。”

“三叔,这……”

“好吧,你不好讲,我不怪你。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那年四川汶川发大地震,你是不是捐了五百万?”

“是的,是捐了那么多。”

“五百万,我的天,那是多少钱!为什么自己的老家遭了旱灾,让你捐个十万,你就那么舍不得呀!”

“问题就在这里,这……不一样呐,三叔……”

“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

“这……”

飞翔诡秘地笑了笑,换了个话题说:“三叔,其实这件事完全可以去找找当地的乡政府,他们一定会帮助解决的。”

卫忠大叔说:“你说得没错,这些年政府对农村建设是很重视,我们乡的东山、西山两个村先后都修通了乡村水泥公路。问题是,苦竹岭只是一个小小的村民组,又不是一个大村。再说,政府方方面面花钱的地方多,哪能样样事都去指望政府解决。”

接着,卫忠大叔又说:“近几年,乡政府多次派年轻干部爬到苦竹岭,劝说我们移民到乡里集镇附近安家,一户补贴几万块钱,我到处打听了一下,现在做个楼房要三十多万,就是做个新式平房也要十几二十几万,你又不是不清楚,苦竹岭是个穷窝窝,谁家一下子能拿出那么多的闲钱去建房。再说,我们的田地和生活来源都在山上,祖坟也在山上,一旦举家搬迁下山,连块屁股大的菜园地都没有,不就成了无根的浮萍,我们还怎么……”

卫忠大叔话匣子打开,还想继续往下说,被飞翔拦中打断了。

飞翔说:“三叔,这事苏娟不松口,我不好办。您是不知道,我也有苦衷,不说十万、二十万,就是一二百万对我这样的大公司来说都算不了什么……”

卫忠大叔插话说:“我不要你那么多钱,就十万,多一块钱都不要。”

飞翔说:“三叔,不怕您笑话,我在公司里表面上是个老总、总经理,而实际操作权力在苏娟手里。苏娟是董事长,这个大公司是苏娟父亲在世时一手创办的,真正做主的是苏娟。除苏娟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股东。每拍板一件事,都必须在董事会上通过。”说到这里,飞翔唉地叹了口气。他说:“三叔啊,说穿了,你这个侄儿在公司里也只是个跑腿干事的……”

飞翔这番看似诚恳的表白,如同青天白日里掉下一个沉闷的空中炸雷,重重地敲击在卫忠大叔的头顶之上!

清等半天,竟是水中捞月!竹篮打水一场空!此刻,卫忠大叔无言以对,大脑一阵晕眩,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时间嘀嗒嘀嗒地滑溜过去。

脸色铁青的卫忠大叔再也没有勇气和脸面站在侄儿家富丽堂皇、温暖如春的客厅里,因为站在面前的侄儿飞翔宛如陌路人。临走时,他悻悻地走到大嫂的卧室门口,硬邦邦地跟大嫂打了个招呼,说他回苦竹岭了,然后气呼呼地甩着双手快步破门而出,走进雪花纷飞的世界里。

恰在这时,飞翔的手机响了,是妻子苏娟从公司里打过来的。苏娟在电话里先是说了一些公司里的一些事务,然后说下午三点半的会议改到明天上午九点召开,并且体贴地叮嘱丈夫在家里养养精神,好好休息休息。

飞翔关了手机,原本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很多。他似乎忘记了刚才所发生的事,脑子依然晕晕沉沉的,昨晚陪几个重要人物在市里最豪华的大酒店里吃饭喝酒,过后打牌,一夜未眠。他沉重的身躯倒向柔软的沙发,打算舒舒服服地睡一个安稳觉。

飞翔很快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如雷的鼾声响彻偌大的客厅。

这时,灰白色头发上顶着雪花的老娘从外面慌里慌张地挤进客厅。她见儿子沉睡在沙发上,气不打一处来,高门大嗓地把儿子一顿乱骂。

“翔儿啊,你真不懂事!你还有心思睡觉哇!你可晓得,三叔是你的贵人、大贵人。三叔遇到困难,理应帮一把,你倒好,一毛不拔,一分不给。吃水不忘挖井人,做人不能忘本,你好生地想想,不是三叔,不是苦竹岭的乡亲帮忙,我一个女人家拉扯你们兄妹四人,能供你念那么多的书吗?难道这些你都忘了?快!快去找三叔!三叔脾气古怪,一生就好个面子,见了面向他认个错、赔个礼,痛痛快快地把钱给他,让他牵头把苦竹岭的自来水搞通,以后我们回老家祭祖上坟的,也能有口水喝喝。三叔没走多远,快去快去!”

飞翔侧耳静静地聆听老母亲愤怒的怨责,好像一针强心剂,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

飞翔什么话也没说,整个身躯触电般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冲出大门外,慌忙开车去追。

大街上,雪花飘飞,车流人海,熙熙攘攘。

飞翔驾驶着豪华的小轿车匆匆疾驰在撒满雪花的路面上,耳边萦绕着白发老母亲嗔怪怨责的话语,它们仿佛空气一样挥之不去。老母亲的话语,如同一粒炽热的火星,点燃了遥远往事的导火索。

铭刻在飞翔内心深处的往事不堪回首,岂能忘记。他想起中年病逝的父亲,想起没钱上学的那段难耐的时光,想起高三上学期他得了阑尾炎没钱住院做手术,是三叔向乡亲们借来了钱,还把家里仅剩的几斤茶叶和干笋子拿到街上卖了。为了节省路费,三叔夜里三更起床,徒步七八十里赶到县城医院,气喘吁吁地把钱交到医生手里,又匆匆徒步回家忙农活。刚进大学那年假期,他砍竹子卖钱凑学费,不慎把一只脚崴了,是三叔替他挑着棉被和日用品步行十多里到乡里集镇乘大客车,车子启动时,三叔再三说:“飞翔啊,家里的事不要牵挂念想,有我和乡亲们,一定要把书念好,念出点名堂来……”

飞翔的鼻腔里开始有些发酸。

人的情感记忆如同闸门,一旦打开,潮水便奔涌而出。一件件遥远的往事好像发生在昨天,发生在眼前。论起来,三叔只不过是位叔叔,但飞翔心里十分清楚,三叔把他这个侄儿当亲生儿子一般对待,甚至比亲生儿子还要亲,父亲即便健在也不过如此。他曾看见三叔一家家磨嘴皮子向村民借钱,亲眼看见隔壁黄大爷肩上翘着搭杵,把家里存放多年的两副棺材料一根根艰难地驮下山,亲眼看见村西头年迈的张奶奶挎着一小竹篮鸡蛋,拄着拐杖,挪着小脚下山……乡亲们所卖的钱,一分一毛的票子汇集到三叔那里,再由三叔亲手交到飞翔手中。当年,飞翔双手捧着一捧皱巴巴的钞票,感动得热泪盈眶,曾在心里暗暗发誓,假如自己将来走出这个贫穷落后的山村,果真有发达之日,一定要好好报答三叔、报答苦竹岭的乡亲们。

一晃,二十多年眨眼即逝。曾经热心帮助过飞翔的老人,有的已经作古,他们静静地躺在苦竹岭某处偏僻的荒草野地。青山依旧,山道依旧,苦竹岭的父老乡亲,依旧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可自己呢,早已是土鸡变凤凰,功成名就,实现了三叔当年所嘱托的美好愿望。岁月悠悠,风风雨雨这些年,自己总是拼命地奔忙于繁杂的事务和应酬当中,而面对关爱他的三叔,面对曾经帮助过他的父老乡亲,面对故乡那一方水土,回馈了什么呢?

一路这么想着,飞翔胸腔里的一颗心陡地热乎起来,眼眶里便起了些朦朦胧胧的雾气。

车窗外,洁白的雪花簌簌地飘落。

前面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交通堵塞,大概是发生了交通事故。闪着红光的警灯在纷飞的雪花中闪闪烁烁,四五个交通警察正在围观的人群中忙忙碌碌。

飞翔熄了火,下车寻找他的三叔。这是通往汽车站的必经之路,时间还不太长,估计三叔不会走太远,说不定就在人群中看热闹。

飞翔东张西望,没有看见三叔的影子。三叔身材高挑,那件赭色花格呢子大衣是他十多年前送给三叔的,很容易从人群中辨认出来。

飞翔睁大眼睛,急慌慌地四处搜索。当他挤到事发现场,随意扫了一眼地面上的受害者,他发现,侧卧在地的死者,竟然是他正在寻找的三叔!

刹那间,飞翔的心脏开始怦怦狂跳。一股滚烫的热血刷刷地蹿上脸面,火辣辣地燃烧起来。在那片铺满雪籽和雪花的地面上,可怜的三叔圆睁一双眼睛,脸色乌青,嘴角流淌着紫色的血丝,血丝与雪籽、雪花粘在一起……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众目睽睽下,飞翔似乎忘了自己是这座城市最大的拥有上百亿资产的企业大老板,双膝一弯,跪趴在三叔面前,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三叔啊!侄儿对不住您老人家,对不住啊!叔——啊!”

飞翔伤心悲恸,涕泪满面。

现场的围观者都感到无比惊讶。他们想不到,地面上那位普通的死者,竟然是卫大老板的亲人长辈。

寒风嘶鸣,雪花飘飘。

飞翔似乎发现三叔的眼神并非愤怒和责怪,而是包含一丝无奈和期盼。

忽然,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闯入飞翔的眼帘,朝他快速逼视过来。这双眼睛,曾经让飞翔度过了许多美好难忘的青春时光。

飞翔愧对和害怕这双眼睛。

是她吗?不容飞翔去想,那双眼睛离飞翔越来越近了。是她,果真是她!

梅花饱含热泪,嘴唇颤抖,哆嗦的双腿忍不住在卫忠大叔蜷曲的尸体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嗓门哽咽地哭诉。

“三叔,清早还好好的,现在就……我……我回去怎么向婶子交代呀……”

或许是梅花的出现,撕开了飞翔内心深处尘封已久的情感伤疤。寒冷的风雪中,飞翔抑制不住号啕大哭。

“三叔啊!侄儿混蛋,侄儿不是人,侄儿对不住您老人家!您老人家一路走好……”

飞翔泣不成声。

梅花泪水涟涟。

飞翔从梅花怨恨鄙视的眼神里似乎看出,他对不住的人,还有她,以及和她生活在一起的苦竹岭的父老乡亲……

暮色暗淡,雪花飘舞,山野一片银装素裹。

苦竹岭人家纷纷亮起朦朦胧胧、星星点点的灯火。村庄里,不时响起噼啪作响的鞭炮声,高空中绽放的烟花闪烁着斑斓的七色光彩,将一年一度的小年之夜渲染得分外浓烈。

静谧的村口,韩兰香和她的孙子小宝在那棵粗壮的歪脖子老松树下,左等右盼,始终不见人影。按往常时间推算,老伴和梅花早该回来了,今天是怎么回事呢?这个时候,韩兰香忽地想起在外务工的儿子和其他外出务工的村民。她想,都腊月二十四了,你们怎么还不回家呢?

小宝牙齿打战地说:“奶奶,我冷哦。”

韩兰香心情沮丧地对孙子小宝说:“今晚过小年,祭灶接祖,爷爷肯定回来,兴许快了,再等一会吧。”

小宝有点生气地催促道:“奶奶呀,漆黑马虎的,再不回家,看不见了。”

韩兰香说:“奶奶出门时带了一大把麻骨秆子,不看见就点着。”

韩兰香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了随身携带的麻骨秆。瞬间,一团野外的篝火熊熊地燃烧起来,照亮了奶孙俩焦急期盼的面孔和静谧的村口。火光中,雪花悠悠地飘落。瑞雪兆丰年。搁在往常,如此美丽的雪花,多么令人欢悦和开心。可是,今晚与往日不同,老头子出门没有归来,雪花的飘落成倍地加剧了韩兰香内心的焦急和不安。

其实韩兰香也等不及了,她无奈地窝着一只手掌搭在嘴唇上,向着深不见底的山谷使劲地呼唤:

“老头子吔——

上没上来哟——

我和孙子在村口等你吔——

可听到了喔——

听到了回个声呐——”

汪……汪汪……汪汪汪……

黑色土狗好像体会到主人迫切焦急的心情,使足气力朝着山下的方向声嘶力竭地狂吠。

顿时,沉寂空旷的山谷,回荡着呼唤声、嘶吼声。不一会,复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韩兰香又接连呼唤了好几遍,山下仍然没人回应,于是她对孙子说:“小宝呀,奶奶嗓子喊哑了,喊痛了,你帮奶奶喊喊。”

小宝早已冷得牙齿打战,鼻涕牵丝。他学着奶奶的样子,将那双冻得通红、几乎僵硬的小手窝在嘴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声地呼喊:

“爷爷——

爷爷——

你可上来了喔——

我和奶奶在村子口等你回家过小年啰——”

没人应答。

只听见,远处的山谷,回应着一遍又一遍稚嫩的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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