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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久别重逢

一个经营饲料厂的老板,打着品牌生态养殖产业的旗号在区县圈了块地,有山有水,他想把自己的名字烧得再烫些,好让某些他希望的相关领导们看见,也方便融资,为下一步做生态旅游地产预热,请我来写一写他,以及他的那些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绝对不是奇思异想)。这个老板我不认识,中间人是报社财经部的同事阳山,活儿是他接的,然后他把写稿的事转包给我。这当然是同事的一种好意,想给我找一点稀饭钱,但我却搞砸了。

自从这个姓牛的老板跟我在皇家礼炮——江边一条装饰得过于金碧辉煌的餐饮趸船——见面后,就一直在劝酒。好像这才是他找我的最终目的。宴席结束后,又不由分说地把我塞进大奔,拉到一间洗浴会所来醒酒。所谓醒酒,其实就是开了一间超大的黄金VIP包房,叫了四五个近乎真空装束的姑娘,边洗澡,边喝酒,边讲下流段子,顺便抽空拿手揩揩姑娘的油。他们喝得烂醉,丑态百出,大话连篇,我却毫无醉意,感觉自己在猪圈里跟一群赤裸裸的蠢猪绑缚在一起,窒息,透不过气。但越是这样,他们就越不想轻易放过我——请姑娘们轮番来灌我酒。终于,我受不了这种无休止的折磨,指着那个牛老板的鼻子骂了起来,把对他的一切真实感受全部还给了他。我看着他的脸时白时红,随行的那帮狗腿朝我走拢,我看见我的脸像水一样泛起涟漪,我看见了池子底下的洁白的地砖,我还看见几个巴掌在水里扇来扇去,再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睁开眼时,一张脸在我眼前晃动着说:

你运气太好了!要不是被我碰到,你就被淹死在池子里了,哥们。

然后我就醒了。

我先是认出了他的声音,随后认出了他。当然这花了一点时间。那时他的头发虽谈不上茂密,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发际线完全退守,头秃了一半。当然,也许这才是他真正应有的样子。

九年前,我跟小朋租住在磁器口背后的一条横街,那时,他曾是我们短暂相处的一个邻居。准确地说,他住在我们隔壁只有大概一周时间。因为之后,我再也没见那扇房门打开过,也没再见到这位邻居。为此我还专门找过房东老黑,老黑也说不清这事,因为这位邻居交了一个季度的房租(当然这是最起码的)。所以,我也是过了许久——直到那个季度行将结束——才明白这位邻居确实不会再回来了。但你知道那种等待的感觉——就像一个孩童趴在井边,朝里面扔了颗石子,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黑也没听到那个回声。等我终于明白他不会回来了,另一个隐形的包袱也从此横亘在我的脑子里:他们是谁,为什么悄无声息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世上有很多人即便和你朝夕相处但丝毫不能在你心里留下什么印痕,但有些人仅仅只是你生命里短促的过客,却拥有那种让你时常回味的深刻印象。他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老实说,重逢时我无端端有一种“惊醒”的感觉。

老楚啊?

我终于在记忆里找回了他的名字。

他嘴角上扬,笑道,准确地说,是李楚唐。

敢情,老楚还真是化名——当时他自我介绍时我就这样觉得。

那也还是你,谢谢。我抖了抖满是瘀青和针孔的手臂。

嗐,谢个锤子!

——他说话的口气还是跟当年那样。

据说,这间新开业的足浴会所是他的产业之一,如果不是恰好前来巡查这个新店,如果不是这场吵闹恰好惊动了他,如果不是他恰如其分地认出了我,即便那帮搞生态养殖的王八蛋不弄死我,我也爬不出那个白雾氤氲的池子——我会泡在里面,像福尔马林里的某个等待医科生解剖的新鲜尸体。是他喊浴足会所的两个保安将我驮到这间社区医院,输了一整晚糖水。

他问道: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在《城市信报》待吗,怎么惹上那帮做农药的混混了?给他们曝光啦?

做饲料的。我更正后,诧异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信报?

你脑子肯定被他们锤坏了!他很夸张地仰天而笑,我跟你邻居时你不是刚去那里见习吗。咋个,最近没看到你写稿了。

领导不让。

因为那篇换妻的调查报道?

你也知道?

我读过呀!怎么,因为这稿子把你给撸了?

的确,半个月前我那条稿件触雷了。正如值班副总编所预料的,那期周末特刊一上市就销售告罄,且被门户网站全文转载,置于头条位置,影响极大,同时也“影响极坏”。这是主管部门在批示里特别强调的。集团派人来报社整风、调查,结果出来了:深度报道组暂时解散。主任调往国际新闻部,另两位同事编入城市新闻部,至于我,作为主要肇事者,“必须严惩”。然后,我就在编辑部名单里消失了。锅总要有人来顶的嘛。也不是第一次。只不过,这回我们都感觉有那么些不妙。报社全体职工会上,集团来人宣布了这个处置结果。当天,深度报道组在临江门的奇奇鳝鱼火锅难得地团聚了一次。虽然主任在席上一再劝慰,解散只是形式上的,是暂时的。但我们都清楚,这应该是“最后的晚餐”了,事实上我们完全可以判断出,今后——至少很长一段时间——也许不大可能再有什么“深度报道组”这种部门存在了。

那倒没有。我告诉李楚唐,领导劝我换个化名,先去文化部待着,但我不喜欢那样。

嗯,你很珍视名誉。他听完后,作了结论。

我苦笑,失败者哪有名誉可言?

他哈哈大笑,妈的,好像在哪听过?

我胡诌:比尔·盖茨说的。

屁,他只说过人在成功之前毫无自尊可言。

一个理,不是吗?

扯淡!他掏出一盒软中华,递一支烟给我,有点不甘心地问道,真有——你写的那种事?

能抽?

这可是在医院病房呐。我环顾四周,空旷的病房里只有我一个“病人”。

没事,他点上烟,把一次性火机甩给我:我包场了。

呃,这大概是我头次听说病房也可以包下来。这也是我第一回在医院的病房,大马金刀地吐烟圈。

反正不是编的。

他半信半疑的,你是怎么找到那些人的?

我吐出烟圈,这是秘密,我们这种人擅长问路和找人。

他笑了,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走吧,咱们一起吃个饭。

我们下楼,离开医院前,一个可爱的小护士一直朝我吃吃笑,我很好奇,走上前问她为什么冲我笑。

她想了想告诉我,你半夜醒来,伸手就去抓悬挂在眼皮上边的吊瓶,你还以为那是酒瓶呢——还想着喝!可是,她瞪着圆圆的眼睛说,看你清醒时也蛮像个人呀。

我一喝了酒就不是人。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李楚唐在一旁哈哈大笑。

李楚唐开着他的路虎在路上逡巡,他在找一个吃饭的地方。我坐在副驾上,从余光里观察他。显然,他已经是一个有钱人了,跟他当时的落魄完全是两个人了。我不知道他的钱是从哪来,有多少。我对此不感兴趣。我知道的全是他自个说给我听的,带着那么些隐隐的炫耀——主营项目是一个投资咨询公司(不详说也知道是地下钱庄),除此,下面还有林林总总的产业吧。

带着我绕了几圈,他在科园二路的陶然居停下。我们进去找了个雅间坐下。他仍在讲述他的产业——就像站在身边的服务员介绍菜品那样,毫无生气,不带一丝感情,就像这正属于他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一样。而且我发现他对点餐也根本毫无兴致,似乎什么菜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但是面对另一样东西——那恰巧也是我最感兴趣的东西——酒,他显示出的那种复杂情绪,让我一下就感受到他的矛盾。他皱着眉头选了半天,说,我还是回车上拿吧。我拦住他说,不用了。让服务员拿两罐红牛和一盒冰块到包间,接着拐出去,从便利店带回两瓶半斤装的二锅头,放在桌上。

就喝这个?他指着光溜溜的简装二锅头。

当然不是,我拿起两罐红牛,告诉他,兑着喝——最好是四比六的比例,再加三个冰块。

妈的,这也能喝?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尝了一口后点头:嗬!有点意思。

穷人的喝法。我说。

下次去我公司,他怜悯地看着我,给你装点好酒,我的酒多得喝不完。

得,调子起高了,下面的歌儿就不好唱了。我将话题转到自己关心的那个点上,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当时为什么突然就消失了?

你们这些做记者的,怎么心里老是记挂着别人的那点隐私啊。他笑道,都好多年了。

我告诉他,你住了几天就跑了,但把我给害惨了。

喔,怎么还害到你了?他很惊讶。

我告诉他,他确实给我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影响,而这种影响至今还在。

喔!有这么严重?

我并没夸张。自从他搬来跟我们做了邻居,小朋就对我开始挑刺儿了。为什么呢,有了参照——在那几天,我们都看到了,他是如何对待自己女人的:那真说得上是柔情蜜意。什么都由着女人,女人发脾气,他不还嘴,光笑。做什么事,都抢着来。清早给女人梳头,晚上给女人搓揉脚踝。我们住的地方坡坎多,夜深回家,他背负她噔噔向上跑。

一次我们一起去超市,我付钱,小朋提着袋子先走,等我赶上去,发现包装袋已经落到老楚手里了——还当着小朋把我一顿好训,男人怎么能让女人提这么重的东西呢?!

这话把小朋刺激得到半夜还在跟我算账。

我发现你还真是不爱我!每次到超市买东西,大包小包都是我提,你倒好,甩手掌柜,不不,你别解释,你不是不懂得心疼女人,你是没遇见能让自己心疼的那个!

另一件事对小朋刺激也挺大。楼下巷子的灯泡坏了,一直没人修。小朋如果晚上加班回家,或单独出去,就需要我候着或者陪着,不然不敢。长长的巷子一片黑暗,有点瘆人。说实话,不管小朋怎么说,我还真就没想过去修它——这位邻居来后,立刻就换了灯泡。巷子重新亮起来时,小朋才意识到,换个灯泡好像也不算很难的一件事——可我为什么就是想不到也不愿去做?小朋以此为例,花了大半夜讨论关于我的习性和懒惰问题,分析为什么我总是面对一些家务视而不见的深层次原因。我推诿说,小时被电过。

于是你怕了?

嗯。

你小时摔过,你现在怎么不怕走路?你小时尿裤子,现在睡觉怎么不穿尿不湿?你小时被鱼刺卡你现在怎么不怕吃鱼……

——什么叫如雷贯耳,这就是。又是大半宿啊。

关键是,我对你也无可指责的,你对女人,确实有一种怜惜。我告诉李楚唐,要制止小朋的哀怨,打破她的幻想,除非把你骗到宾馆,怀里塞两小姐,然后把她带到门口,砰噔一下……她也就清醒了!

李楚唐纵声大笑。显然,他没想到自己竟曾影响到一对情侣的生活,并持续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此刻他为这个倍感快乐。

他这种满足的表情让我重新找到了那种陌生感,我问道,你还写诗吗?

他愣了一下,这时手机凄厉地叫了起来,他接起电话,用手势和表情告诉我,待会再说。

可是他没有。这个电话将他匆匆带走了,说是公司那边有一笔业务出了点问题,他必须马上回去。

李楚唐走后,我喝完了他剩余的酒。我喝得不算少了,可离开时,除了身体微微震颤,手心脚心发汗,我身上的一切都是清醒的,我的衣服甚至也醒着。

路过新桥医院时,我想我是不是该进去问问医生,为什么我会喝不醉?我明明记得,我曾无数次地因为醉酒而呕吐、呓语、哭泣、头昏、嗜睡,但为何我现在竟成了一个酒精免疫者,成了一个怎么也喝不醉的人?

我痛恨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一切变化。

回到家后,房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纸条,贴在冰箱门上:冰箱里有酸奶,红烧牛肉在电饭煲里。我在贵州出差,明晚回。

我靠在厨房滑动门上想了想,还是给她那个婚介活动公司打了个电话,她的语气温和的同事告诉我,她确实出差了,但去的是成都。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样一个电话,我对自己失望透了。

这天晚上,我不想再喝酒。喝不醉的感觉简直糟透了,再没有比喝不醉更令人痛苦的事了。

记得第一次去拜访新来的邻居时,我在他房间里看到了一幅装裱的诗歌,这是房间里唯一令我感到意外并觉得有意思的东西。

看着我凝目观察那幅作品,他介绍,这是我十多年前写的。身边那恬静的女人则告诉小朋,他是一个诗人。

这首诗很好啊。我说。

你也读诗?他望着我,好似很吃惊。

我也误入歧途过。我告诉他,我曾混过一段时间的文学社。

那怎么是误入歧途呢!他用那种沙哑的嗓音大声辩驳说,年轻时人人都是诗人,就像人老了个个都是哲学家一样。

随后他问我都看哪些诗人的诗,我如实回答,最先看过席慕蓉……

他马上挥手打断说,那不是诗人!

不是诗人是什么?我反问。

他没回答这个,问我还读过哪些诗人?

我说,有海子、北岛、顾城……

他再次打断我,他们都过时了!随后他给我介绍了几个名字,那些外国名字,我一个也没记住。还有几个中国诗人,韩东、于坚、王寅、余怒……我确实记住了好几个。

短暂的拜访结束时,他从床头摸出一本书,递给我说,送给你。

他解释说,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诗人的敏感,你应该继续写,坚持写。

这是头一次有人光凭看了我几眼就说我内心像一个诗人。我愣了一下,拿起那本《英美流派诗选》,译者是裘小龙。看来他经常阅读,书页已有些蓬松了。我随手翻了翻,其中有一些语言真的具有奇特的穿透力,比如这样一句:“当我说到秋天时,秋天碎了。”

我觉得不错,将书合上,拉着小朋向他告辞。

他突然说,今天一起吃晚饭吧?

我谎称下午有事要外出,但他看起来真不是客套,一定坚持要请我们吃饭。而他的理由也很难推辞,他说他们是新婚,遇到我们即是缘分,一起吃顿饭,也算是一种纪念。当他语速飞快地盛情邀请我们时,他的女人也热情洋溢地附和劝说。

这么有意义的事情我们当然要参与。而且看起来他诚恳而又善意。完全打消了我们之前的顾虑——不是那种臆想中的作对者。

但由于我已经撒了一个小小的谎,于是,这个聚会只能定在第二天下午。

就我回忆,那次聚餐是十分美好的。两对处于热恋期间的情侣,萍水相逢的酒局。尤其是主人很热情,很好客,也很能喝。呃,他还烧得一手好菜。

这一顿晚餐对正处于困厄期的我们来说相当奢侈了:辣子鸡丁、酸菜鱼、水煮肉片、烧白、红烧肥肠、卤水花生、西湖牛肉羹,再加两道素菜,清炒竹叶菜、丝瓜片。他的川菜烧得很地道,挺是那么回事。因为很久没吃到这么像样的伙食了,我那天酒喝得有点高。主要是,这个邻居也挺能劝。他酒量显然比我大得多。

酒才喝到一半,两个女人已经熟络到以姐妹相称了。女人说普通话,小朋叫她杨姐。杨姐说她是在海边长大的。确实,她不像西南地区的妹子,这边的女人大多白皙,看起来秀气文静,实际上泼辣、火爆。她有点糯糯的温婉,除了黝黑一些。

至于他,自称老楚,说原来曾是编辑,现在改干商贸了。初次交道,我们也没问他具体做什么生意。不过他倒真像个跑江湖的,举手投足很是有些豪气。

吃饭时,杨姐说磁器口没什么可耍的。作为对这顿晚饭的回报,第二天,我当了一回导游,领着他们游览古镇。第一站,我领着他们去了磁器口的凤凰山,山上有一座凤凰寺,说是寺,却是尼姑庵。比这更有意思的是寺庙后的一座“碉堡”,据说是画家吴作人曾经的寓所。当地人说,山顶原有两排五间相连的砖瓦平房,最早是山下四川省立教育学院的宿舍,但因要爬三百级台阶,没什么人愿意去住,于是张道藩和蒋碧薇——对,就是徐悲鸿那著名的前妻——将这平房借用作为教育部“美术教育委员会”的会址,一部分办公,一部分留供委员住宿。当时秦宣夫、吴作人、王临乙、吕斯百、常书鸿、李瑞年等人都住在这里。回头来看,这小小的山头,简直相当于是中国抗战美术的半壁江山呀。接着,我领他们去了金碧崖下的筲箕岚桠,那也是游客走不到的一条小街——破落的明清深宅大院藏在巷内。随后,沿狭长的小街走往嘉陵江边,崖嘴上是有名的古文昌宫遗址——百年多前,那些行船的水手远远看到这高耸的庙子,马上就晓得,噢,磁器口码头就要拢了。抵拢磁器口,对船工来说,意味着正在接近美酒与美食,女人与杂耍,各种幻觉交织的欢乐。

从文昌宫往江边下行,是船工们祈福的水观音,水观音下方就是滑拖嘴——一个著名的极为凶险的回水沱,不晓得多少船工在这里葬身鱼腹。从清代起,高高的江边绝壁上就刻着硕大的“架高来”三字,以此警示来往船只。当然喽,哪怕没有这些典故溯源,光是在江边嶙峋的石头上坐着,看着落日洒在眼前的渔船上,也是舒适的。

这么一圈走下来,杨姐终于找到了“旅行”的感觉。看到女人欢欣兴奋的表情,老楚很满足,但也很诧异,凭什么我这个从异乡漂来的青年对磁器口的了解竟比他这个自诩为文化人的更多。我说,可能就是一种习惯。很多游客看到前边好像没路了,下意识就觉得,呃,没什么搞头,就回头了。我仅仅是比一般人多了一点好奇心而已。有时,多走一步路,也许你就撞入到真正的风景里。老楚瞪着眼,就这么简单?我苦笑,也不简单,说是多走一步,其实有时要走很多步。

老实说,这对邻居与我们相处很好。不知是不是他们给我带来了好运。前不久我报考的《城市信报》突然通知,让我尽快入职——最好是明天。尽管只是“见习”——但也就是说从即日起我就可以拥有底薪了。我随即把这个喜讯告诉了这对邻居,邀请他们一起到江边吃烧烤。那次,老楚说他曾也有做记者的理想。我说我倒没什么理想,除了这个我也不知道能干什么。就是为了生存,再不上班的话我连房租都付不起了。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这番话令他愠怒。他教训说,你的态度有问题!人没有理想与蝼蚁何异?干新闻就得有那么股子热血,不然就别去了。好在女人们马上打圆场,我们并没继续就此争论,话题很快就转移到别的事情上了。总体来说,除了这个小插曲,我们那天喝得很尽兴。

刚入职那几天,我一直都很忙碌,几乎没注意到,隔壁的门不知何时起一直关着。我没往心里去,我以为他们是有什么事暂时离开几天。但是,那门一直没有打开过。我是说,还未来得及告别,这一对神秘的邻居就从我们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我平躺在床上给小朋发短信:

还记得我们在磁器口的那两年吗?

又是哪个女人让你伤感啦?

几分钟后,她回了信息——更像一种责难或质疑而非回答。很多时候我们总是这样,用一个疑问回答另一个问题,所以,你很难从中得到一个什么确切的答案。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同一个问题上难以一致。

然而,此刻我想起并确信的一点就是,某些在当初看来几乎是难以容忍的艰难的时刻,过后却往往是记忆里最为珍贵的一张底片——是的,我承认,见到老楚我就想到了被《信报》收留之前那段跟小朋在磁器口穷困潦倒的生活。

那时,我们是那样穷,穷得除了拥有彼此之外几乎一无所有。我们干得最离谱的事儿,就是将所有的银行卡——农业银行卡、工商银行卡、交通银行卡以及一张黑黢黢的快要掉磁的邮政储蓄卡一块排列在床单上,然后依次跑到开户行注销——那意味着还有十块钱的底儿。十块钱意味着什么?一份麻辣鲜香的手撕鸡,那卤鸡和辣椒酱搅拌在一起的味儿就是实实在在的欢乐!我们吃完鸡块,还会贪婪地吮吸彼此的手指,那辣味!那鲜香的滋味!吃饱了我们躺在黑暗里,我们连电视都没有,我们每晚贪婪地索求对方的身体,整夜整夜地做爱。半夜时我们都饿了,她赤身跳下床,下两碗清水挂面。她的髋骨看起来就像刀锋一样锋利。

我继续发送信息:我见到老楚了。

老楚是谁?十分钟后,她回过来。

我扔下手机,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水流从头顶飞溅下来,我在恍惚中看到那两片锋利的髋骨,它们就如飞翔的刀片一样,果断地朝我飞来。我突然想到一句哪里见过的句子:

我忘记了袁我必须要记住的事遥

中午,我坐在阳台上玩着一把原产美国的6P-B型生存刀。这把刀是ESEE公司的头牌产品——至少,几天前那个户外用品店的老板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它的刀刃长度是5.75英寸,由1095号碳钢制成,全龙骨结构,水滴型刀尖。显然它在来到我这里之前已经过精细打磨,刀刃的锋利度和保持度都很不错。刀颈上的护手和刀背上方的防滑凹槽,让我能牢固地握住刀柄。简约的平刃,宽厚锋利,握持感比较充实——它的硬度足以敲碎车窗玻璃。我在想,如果它刺入到一个人的腹部,就像风割进皮肤,那瞬间,大脑的意识是完全来不及反应的。不知道这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不幸?如果我前晚带着这把刀,很可能它会被派上用场——必定会有血留在那道凹槽里。随后,我将它放回刀鞘,装入背包,离开屋子。

我是在街头的订票窗口接到李楚唐的电话的。

本来我并不想接,我准备买一张到成都的火车票。我前面只排着三个人。可是,窗口前的那个女人不知缘何跟售票员争吵起来。看到越来越多围观者涌来,我放弃了,摁了接听键。

在干吗呢?李楚唐懒洋洋地问道。

我张望了一眼愈演愈烈的争闹场面,说,在街上,看人吵架。

靠,你太无聊了!他说,我在其香居,过来喝茶。

我犹豫了一秒钟,他接着说,两个人无聊强过一个人无聊。来吧,我找你有点事。

一刻钟后,我打车到了两路口的贺龙雕像处,李楚唐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身后是沸腾的茶客和坝坝茶摊——很远就冲我招手示意。

我在他对面坐下,问道:怎么,你也想让我给你写一篇软文吧?

我看你是挨揍还没挨过瘾。他哈哈笑,往我的盖碗里斟完茶,从一旁的黑色手提包里摸出两条软中华甩给我。我接过来,装模作样地瞧了瞧包装纸的接口处。

李楚唐鼻孔里哼了一声,是真的。

其实我不是要辨别真伪,也不懂如何辨伪。我只是很少抽这种烟,对我来说它太贵了。我们这个职业不挣钱。可话说回来,我们这个行业抽这种烟的人并不少。报社楼下停满了奔驰宝马,它们多半是那些专刊记者或做广告经营的。只是我抽不起罢了。

找我什么事?

我将烟塞进背包。

找你喝喝茶,叙叙旧,摆摆龙门阵,不行吗?

可以,当然可以。

他仰面靠在椅背上,吐出一个很浓的烟圈,突然笑了,你以前不是说要采访我?还记得这事吧?

嗯?

我迅速回忆了一下,确有此事。入报社时,我第一个岗位是情感记者。这活儿很变态。就是想方设法写那种有噱头的情感隐私。按说这样的内容主要是靠读者供应。但我们那个栏目新创办不久,毫无知名度可言,根本就没读者来电倾诉,即使有倾诉的,故事也无精打采。于是主编就让我想办法。怎么想办法——还用我告诉你吗?主编大人怒气冲冲,你没有同学?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只要是人,就有情感故事。哪个人身上没故事?但——不要那种庸常的,要苦闷的,百转千回的,最好是有悲剧效果的——总之,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哪有那么多情感故事?——你编就是了嘛。怎么编?还用我告诉你吗?去网上找噻,现在很多人把自己的故事放在网上,素材多得很,找劲爆的那种,再杜撰点细节什么的,不就够了?在报社食堂里,坐在一张桌子上吃午饭的同事假老练给我指点了一招——如果这样都不行,很多报纸都有情感倾诉的栏目,要不你也可以复制下来,把地点,时间,人物名字稍加改观就行,南京改为重庆,一九九七年改成二〇〇一年,张三改成王二麻子,故事都是现成的,你再加点本埠的元素,就有真实度了。

假老练显然是老油条,甚至还发散思维说,呃,你还可以在每个故事下面,写一个“记者手记”,就说跟受访者在哪个酒吧见面,她、他长什么样。然后,找外地的同学,要一些照片,当然,多半是侧面的,稍微模糊点的那种,配在版面上。——这样看起来不就像是真的啦?

问题是,作为新人,我还是不敢,假的毕竟是假的。说白了,就是心虚。始终还是想写真的——当然是有卖相的那种真的隐私。

我为这个稿源烦恼时,小朋提示,你怎么不写写老楚呢?这两口子,肯定有料。

对呀。

我去隔壁敲门,把老楚拉出来,绕了一个大圈,讲了。他答应得很是爽快,说一定支持我的新工作。还说他本来就想写出来。我欢喜得不得了。结果第二天他就踪影全无。

——其实,我写了的。

这时,李楚唐从包里拿出一叠打印稿给我,你看看。

哦,但我已经不需要了。我早就不写这个了。

不,你需要的,至少我需要你看完它。另外,你不是好奇,我们为什么突然就走了吗?喏,看完你就全明白了。

我很快读完了李楚唐的这篇“美文”,就像是一个读者特意给报纸“情感隐私”栏目精心撰写的稿件,乍看有点悱恻,实则惊悚——再好的爱情也不能越过伦理的底线,无论描述得多么唯美。至此,我总算完全了解了事情的真相——折磨我的秘密竟如此简单,只是将他们误以为是一对夫妻。毕竟不是专业记者,李楚唐的描写尽管极尽词藻的夸张和华丽,读来更似一篇刻意的富于诗性的散文,但并不足以构成一个清晰完整的故事。所以我将这份笔录重新整理,删掉了一些不必要的景观与心理描写,修改少许错谬之处,尽可能忠实和保留了原文的必要信息——也就是这部小说的开篇。

之后,坐在其香居的露天茶摊上,李楚唐回顾了他与那个叫杨柳的女人长达十年的通信经历。

她是李楚唐的笔友,几乎也是他最忠实的读者。

他们第一次“相识”时,她二十岁,在一所商业专科学校就读;他二十二,读大三。——某晚,她在街上闲逛,看到一个旧书摊,蹲下来翻找了一会,发现了一本一九九〇年十一期的《科学诗刊》,李楚唐的这首处女作刊登在第六十八页的头条位置。她付了一元钱把它带回家。说来也怪,杂志上那么多首诗,她唯独对这首处女作产生了某种难以解释的喜爱和联想。她花了整整一天,写满了四页信纸,然后揣着忐忑的情绪扔进了邮筒。一周后,他在一个黄昏拆开她的信封,闻到一种水果的芳香,那些秀气的钢笔字就像是微小的模型玩具,细腻地码在信笺上,它们合起来其实只是讲述了一个词:幸福。包括她对这首诗歌的理解,也是一种幸福。那是李楚唐收到的第一封读者来信,也是迄今还能记得起内容的唯一一封。不是说他背得出那些句子,而是说,再也不可能有那种幸福的感受了——坐在寝室外的池塘边,他就像一只被雷电击中的鸬鹚,心情宛如那道霞光,幸福、骄傲、兴奋。

此后他们便开始了漫长的通信,对彼此倾诉很多事情,诗歌、理想、未来、琐事、家人、情感。

事实上,李楚唐说,我也没有隐瞒,在她第一封信到达前,我已经有了初恋对象——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许多年之后,我才了解杨柳为什么每封信都将邮票倒贴——这其实是一种求爱暗示。只是那时我们已经各有了家和孩子。之前,我们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友好的竞赛:我毕业,她也毕业了;我被分配到一家兵工企业宣教处,她也受分配当了会计;我结婚时,她也将要嫁人了——她来信,附上电话号码,让我打给她,但我没有。我给她寄了一张请柬。现在想来这种举动是多么愚蠢。竞赛仍然继续,我生了一个女儿,她也是。几乎是齐头并进。

就是这样,他们在各自的人生行程里赶踄,借用一枚薄薄的信封将彼此联系并交汇起来。经年的交流使他们觉得彼此的存在都是一种自然。准确地说,有那么几年他们几乎失去了联系,一方面各自都忙于繁琐的家庭与工作,另一方面,写信已不是一件符合潮流的事情。就在他几乎把她遗忘时,电话成了流行物——某个上午,办公室电话响了,他接起来,一个陌生但温柔的女声问候道:

楚唐,你还好吗?

一个来电使得他们坍塌的记忆得以迅速重建——看不见的电流加速了他们的情感互通。可是,他们没见过彼此,一次都没有。这使得他们的联系充满了想象空间。渐渐的,他们的话语变得暧昧,他们彼此幻想。他们无数次说到要见上一面,但从未真正去促成这个见面。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接到杨柳的电话,她脱口而出:你说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过一个礼拜,就当是我们的婚姻。

他愣了一秒,为这个突兀的创意。他当然乐意!那时他已从单位离职捣鼓生意,时间自由。他建议来重庆,她没有反对。想了想她又说,那就定在这个月末,四月二十九号,这样,也可以充分利用接下来的五一假期。

当李楚唐讲述这段私情时,那张浮肿的脸庞甚至泛起了某种光泽,那不全是下午的光线的缘故,而是一种类似快感将逝的神情。在我印象里,杨柳并不是那种叫人过目不忘的女人,甚至可说我几乎完全忘记了她的长相——除了黢黑这一样印记。为什么时隔多年他仍然执着怀念呢?

你们还联系吗?我随口问道。

他笑了,拍了拍藤椅靠手,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找你来见面的原因。

那七天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像是一场梦境。梦境毕竟是梦境,他们总归要回到白昼,回到现实,回到各自的爱人和孩子身边,回到自己固有的环境当中去。

李楚唐说,之前他们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有了这一场幻梦,人生就完满了,他们的爱情就完满了,没有遗憾了。

他们以为只要七天就够了,但要知道,假如这个梦足够完美,做梦的人是不会甘心醒来的。

他们都不想醒来,尤其是她。

他们继续通话,因为有了那次疯狂的实践,两个人原先的平衡感被打破了。她开始不满足于现实,幻想更多。她不止一次地在电话里哀叹——更像一种暗示——我们应该在一起,而不是仅仅只拥有这短暂的几天。

可是他做不到,妻子没有任何过错,他找不到任何可以与之分手的理由。当然他没说出的是,他并没有不爱自己的妻子。

她陷入了更大的绝望和焦虑当中,他竭力安抚她。一段时间后,李楚唐已无暇顾及这份私情。他下海后投资的第一个服装厂彻底失败了,这意味着他欠下了好几个亲戚和朋友的借款,同时意味着他的下一个创业机会变得极为渺茫。

她察觉到了他的焦虑,在她的追问下,他吐露了自己的困境。

她在电话里沉吟了数秒,果断地告诉他,长远来说服装加工这个行业没有前途,太容易更新,太容易被复制,而且你没有相关专业背景,机会不大。她建议,你应该转向做其他行业——尤其是多察看一下跟基建有关的行业。你去找找看。

这句话把他点醒了。这是整个中国土地市场即将突进的前期。他意识到,该谋求跟土地、城建、城市开发相关的资源和机会。半个月后,他联络到了一个可以搭上线的资源点,有个关系还不错的高中同学在钢铁公司,供销经理是他小叔。他可以通过同学,做钢材代理。

他只缺钱。

数次贷款不成后,她说,我想想办法。

不久,他收到了一笔汇款,一大笔钱,整整十万。

这么多钱,在电话中他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她很轻松地说,你先拿着周转。

他差点就哭了。没人支持他做生意,他在农村的父母,他的妻子,岳父岳母,包括一些同事和近友,都说他不是干生意的料。独独她相信他,鼓励他,支持他。

这些年他很不顺。在企业宣教处待了四年后,突然一纸通知——原设重庆的兵工厂整体搬迁到四川彭州。他趁机离开了企业,一心想要进电视台,很遗憾,托了不少人还是没成。后来,一家地级市的文化馆接收了他,他们的内刊需要补充一名年轻编辑,甚至承诺了编制。他是带着一颗雀跃的心飞去的,毕竟离文学更近了。结果全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说是编辑,实际就是杂工。内刊每季度一期,也就是说,平常他的工作都是鸡零狗碎,只跟黑板上的安排和领导指示有关,跟文学几乎无关;他一心想要把刊物做成名刊,苦思了好几份改版方案,可主任左右敷衍,就是不实施。杂志被主任和另一个资深编辑把持得牢牢的,连针都插不进去。他就是一个说不上话的校对而已。争吵了几次,领导说,年轻人,要认清你的身份呀!他气馁了,这已不是观念冲突的问题了,还改什么革呢?期间,他竭力创作长诗,企图一鸣惊人,可无人赏识。混了几年,彻底灰心丧气了,一心想着下海。领导听说他要辞职经商,嘲讽道,你来那天就晓得你迟早要走的,我们庙小,容不下您这菩萨。等当了老板,发了,还是要记得支持一下咱们哦。他当时气得!他清楚自己不是为钱走的,而是不想一辈子烂在那里,像他们一样,整个脸,整条腿,整个身干,整个灵魂,都淹没在那看不见但事实存在的泥塘里,没有挣扎、没有痛苦地,将自己的一生都烂在那里。

你说得太严重了,她的语气是那么温婉,不要想这些无关的事,你全力去做吧,你的诗写得那么好,会成功的——还有什么比写诗更难呢?

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充满感激,他也尽量做到不要刻意去取悦她。但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之间的平衡被打破了,他沦为了弱的一方。尽管这是他自己的感受,但事实即是如此——他意识到自己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在她面前变得脆弱、敏感,这是另一种他无法把握也无法阻止的压力。

他们的对话慢慢变得断断续续。当然,一方面是他不想主动给她倾诉,事实上,任何事业之初的人都是如此忙碌,尤其是这样一种行业,销售即应酬,他努力地适应这样的场合,同时他的酒量也越来越大,总之,他回到家,已经累得忘记了一切事物,包括她。

也不知多久后,当他记起来她已很长时间没跟自己联系时,终于主动拨出了电话。

电话变成了忙音。

他没在意。

接近一年了,他继续拨打她的电话时,还是忙音。

他觉得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因为这个电话在此后再也没有拨通过。

她就这样消失了。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了吗?李楚唐问。

呃……你发了财,想还钱或者回报她。但你自己不便去找;你大概觉得,也许我能帮你完成这个心愿——去找这个失踪的女人。

我果然没看错!他笑了,一秒后,又突然收起笑脸:

你怎么猜到的?

我一来,你就甩了两条烟给我。伟人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

锤子!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李楚唐笑起来,少跟我绕!

老朋友见个面,喝个茶,何必还专门带个礼?礼还不小。说明有事。你一个大老板,有啥求于我这个小人物?我又能帮什么?一个倒霉的媒体民工。最大的可能,就是帮你跑个腿。你也说,你的朋友没人认识杨柳,只有我见过她。

对,对!他将烟头抛得远远的。

可我不理解。

不理解什么?他诧异地看着我。

你为什么不请当地人去找,那里人生地不熟,我去也是两眼抓瞎。

不行不行。他连连摇头,不管找不找得到,我首先要确保这事不露痕迹,毕竟这不是一个能大张旗鼓的事儿,是吧?

但你怎么知道我会去?我反问道。

你一定会去!李楚唐说。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去。而且——他拖长口音——不管你找到没有,我都会付你费用。放心,绝对会让你满意。再说——

我听得懂他没说出的那句话:我还救了你呢。

凭什么你觉得我就能找到?

毫无疑问。

听起来,好像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我将茶碗放下,拿起火机点燃一支烟。

实话告诉你吧,我一直在找一个可靠的人帮我办这事。李楚唐也点上烟,重重地吸了一口。前不久,我跟你们报社的一个同事——叫阳山的,吃饭。本来我是看中了他,但他推荐了你。也是机缘巧合啊,我还没来得及找你,就在会所遇上你了。哦对,他讲了一个段子,我觉得蛮有意思。

哦?

说你原来跑机动时,同事都不喜欢你,觉得你刺得很,喜欢翻青眼。有一次蹲点,他们故意打整你,让你守现场,等通知。几个人关机去打了一宿麻将。第二天上午,他们打电话才发现——你还蹲在那里。

后来他们不说我刺了,说我瓜,瓜兮兮的。铜脑壳。我苦笑。

阳山说,你凭着一张照片救了一个人的命,说得神乎其神。真有这事吗?

没那么玄乎。

给我讲讲?他肯定听过阳山的夸张演绎,但兴趣依旧浓厚。

两个月前的事。一个男孩失恋了,发微博说要烧炭自杀。消息传到夜编部,我查了一下他的微博,有一条说:“今天上班又迟到了,新牌坊转盘怎么天天堵?”新牌坊从来是进城方向堵,这说明他住在城外。然后是:“这鬼地方白天吵得要死,晚上静得可怕。”这说明他小区附近在开发,有点偏——但不确定是哪个新区。“下班回家,在花市刹了一脚,买了一束鲜花。”——这条微博透露,他回家要经过花市。最后一条,“肠炎犯了,开车转了十分钟才找到一家民营医院,还是女性专科!破地方,连个正规医院都没有!”这些信息综合起来,逐一排除,显示地址在回兴农业园区。

但是——我继续说,真正起关键作用的是两张照片。微博链接了他的博客,有两张他在家中拍摄的照片:一张从窗口俯瞰小区中庭、一张从阳台拍摄的户外全景。第一张,正对中庭是一栋尖顶的塔楼,左边是圆弧低矮建筑;另一张,面对一片湖,对岸山坡上是新建的别墅群落,照片右侧是一座桥。这样一来,小区就很确定了——是在水一方小区,建筑为小高层。他在窗口既然能俯瞰塔楼,说明应是六楼顶层。小区保安到时,人还活着。

太玄了!李楚唐的目光上下扫视着我。

实话告诉你吧,我苦笑道,纯属巧合!看见那个湖我就知道了。我就住附近——整个回兴、甚至整个渝北区就只有这个天然湖泊。

如果你不知道这个湖呢,还能找到不?

也能,用Google Earth电子地图查找回兴的湖域,排除小区,锁定塔楼。要稍微费时一些。

等等,李楚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手段?

推理。我补充道,也就是说,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完全孤立的。

是这样。李楚唐沉吟片刻,情绪又高涨起来,阳山说得没错,办我这个事,你再合适不过了!

我能考虑一下吗?

好,你考虑一下。

他揽住头,重重地躺向靠背,就像卸下一个很沉的包袱,又像是签了一份很不错的合同。看得出来,他很满意今天的谈话,也有足够的自信,他知道我会接下这个活儿。

那么,去吃饭吧!

他是在邀请我,但无论是请客,请我去找人,或是其他什么,表面上,他似乎在征询我的意见,其实不是,而是一种发号施令。这是我发现他跟九年前很大不同之处。另外我想,杨柳之所以令这个男人念念不忘,也许并不是因为她的某种美,而在于一种巨大的空洞——一别之后,再无相见。

我回家时是深夜。

小朋出差回来了,她的那个黑色帆布滑轮包随随便便甩在沙发脚下,拉链敞开着,瘪瘪地蜷曲在那里。

几个小时前,我跟李楚唐在大排档对饮时,收到她的短信,说她已经到家了。我轻轻推开卧室门,她已经睡熟,在黑暗里平躺着,手里还攥着手机,诺基亚的金属外壳发出冷冷的反光。

我试图把电话从她手里取出来,放在一旁。但这个微小的动作惊扰了她。她猛然抢过手机,抬眼看到我,嗐!吓死人了。黑灯瞎火的,我还以为进来强盗了!

我解释说,我想让你睡舒服点。

我本来就睡得很舒服。你把我吵醒了!

她说着,将手机塞进枕头下面。

你继续睡。我说,我去书房写点东西。

你到哪喝酒去了?喝到这么晚。她重新躺下去,喃喃问道。

我停住脚,问她,你真不记得老楚了?

哪个老楚?鬼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就是跟我们一起在磁器口住过的邻居,我提示她,那对只住了几天的夫妻。

哦,她思索了一会,总算记起来了——你怎么遇见他了。

是啊,我苦笑,我也觉得奇怪,我怎么遇见他了。

然后我坐下来,坐在靠近她的床沿上,用手指轻抚她的脸庞,说,很累吗?

是,有什么明天再说吧,我很累。她轻轻推开我的手指,打了个呵欠,侧翻到另一个方向,明天清早就要去公司。

睡吧。

我回头带上门时,客厅灯光如同白昼那样晃眼。我在沙发上发了会呆,然后把在小区超市买的几罐啤酒从背包里拿出来,整齐地码在茶几上。

整整一个晚上我都没兴趣去碰它们。我整夜在阳台上抽烟,一支接着一支,我抽光了所有的夜晚,那些流质的黑暗,我把那些事实存在但显得虚无缥缈的烟雾吞咽下去,然后将它们释放出来,跟窗外的夜色溶为一体。

清晨时,我进到卫生间淋了一个澡。出来后,我给李楚唐发去短信:

活儿我接了。

我是坐公交去的。这样的话我有充裕的时间在车上打盹。我喜欢在车上打盹,也习惯了这种补充身体能量的方式。我以前的同事假老练更绝,我至少需要一阵酝酿才能在摇晃中睡着,而他一上车就能入眠,不需任何辅助,更绝的是他从不会因为在车上打盹而坐过站,就像身体里埋设有一个闹钟。

之所以想到了他,是因为我直接睡到了终点站。我经历无数次采访,很少迟到,但这次好像很难不迟到了。

李楚唐的公司在三峡广场一栋写字楼里,二十八层,很吉利的数字,叫作重庆唐吉诃德商业投资咨询公司,大约三百平的空间被改装成五间办公室。他当然坐在最阔气的那间。

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乌龙茶的香味。李楚唐坐在桌后,盯着手提电脑,似乎在观看什么,一个女声从电脑里传出来:在自然界里,各种生物相互需要而又自有位置,适度的距离和防御,正是人与自然的关系……

我绕到他身后。电脑屏幕上,镜头跟随着一位身着灰色风衣的女士,她在述说:譬如这株夹竹桃,包含了多种毒素,毒性极高,如果皮肤接触到树液,可造成麻痹;要是孩子焚烧树叶,产生的烟雾含有高度毒性……看起来是一档亲子类科普节目,内容大概是:孩子们在野外游玩时应注意哪些有危险的动植物。李楚唐静静听着,显得极有兴趣。一会儿后,他侧身递了一支烟,指着屏幕问:怎么样?

我不解,什么怎么样?

我太太,资深药理学家。他被手指间的烟熏到了,揉着眼。前天,你晓得嘛,一个项目不是出了点状况吗,跑过去又被拉着喝多了,错过了直播。

我无意义地“哦”了一声。

对此我并无兴趣,他瞧出来了,终于回到正题:你,想好啦?

我也不想浪费时间,我习惯直接,这是我做事的方式,于是我开言吐语:

我需要你提供更多的细节,资料,还有——

首期劳务费,他微笑打断我。

是,我说。

我先给你两万现金,是你此行的差旅费用。其他的费用——我是说如果干成这事儿——我会另外支付给你。他的眉头习惯性耸起来,够不够?

太多了。我踱到沙发前坐下。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慷慨。在我看来,这并非什么难度很高的任务。记者这个职业,别的可能不行,但论找人,问路这两样,几乎就是一种本能。

但你要注意一点,不要直接接触她的家人,尽量不要去惊扰,关于这点,你能理解的吧?

我点头作为回应。

另外,你需要的其他那些东西,他停顿了一下,很抱歉,什么也没有。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资料。他冲我摆手,确实没有,其实我早在脑子里过了很多遍,没有,没有照片,电话卡作废……倒是有一些我们早年的通信,但没有太大意义。哦对,杨柳有记日记的习惯。包括在磁器口那几天,她也写了。离开前,她把那本日记留给我。我把这个本子和一些稿件资料存放在一起,但不知道是不是在搬家时遗失了。总之怎么也找不到。所以我只有这点信息,一个人名,一个地名,一个六位数的单位座机——升级之前的号码。

只有这点信息是不够的。

那么,我记得你采写过很多报道,比如什么寻枪,地下兵工厂;还有什么探访艾滋村、乞丐之乡;包括那些交换配偶的人,你有很多信息吗?他反问道。

的确没太多。我承认。

那就是喽。

他弯身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匝钱,隔空甩给我,突然说道:

对了,你还没参观一下我的公司呢。

这个我没什么兴趣。

他愣了一下,兀自笑起来。

你真是越来越有个性了。不过我还就喜欢你这样的。公司的确没什么可看的,但是,我这里有一样东西,相信你是绝对会感兴趣的。

说完他带我到办公室内侧,那里有一间卫生间大小的库房(也许原本的用途就是卫生间),他握着把手,回头跟我说,这是个宝库,进去前要先念咒,像阿里巴巴那样。你猜猜咒语是啥?

为人民币服务。

理由?

没什么理由,就是直觉。你一个放高利贷的,为人民币服务就是最高宗旨。脑子里有个声音这么说的。

操!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你的原因!

他扯开门,请欣赏。

这真是一个宝库——就像色鬼进了大观园眼前全是美女那样,这里对任何一个酒鬼而言,都是天堂。六平方米左右的空间,三面墙壁全部制作成了酒架,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酒。中国酒自不必说,还有很多洋酒,威士忌、红酒、伏特加,许多我闻所未闻,相信价格不菲。一台恒温酒窖运行机在墙壁一侧嗡嗡地工作着。

李楚唐很慷慨地让我选,选中就带走,当然,只能选一样。

我没要茅台,也没要洋酒,而是指着酒架中央——一个没有标签和品名的深褐色陶罐。

这让他吃了一惊:

你是傻呢、还是脑壳有包呢?放着好好的茅台你不拿,为什么拿一壶散酒?替我节约呀?

怎么,舍不得?

李楚唐瞪着我好一会,不甘心道:不行,你得给我一个理由。

直觉。我说。

我不信。他摇摇头,一副完全无法置信的模样:这么多名酒你不要,你凭什么选这壶?

很简单,如果是一般的散酒,你不会专门存放在酒窖,更不会摆放在酒窖最醒目的位置。

这能说明什么?他追问。

如果按心理咨询师告诉我的,这说明,这瓶酒不简单,是你心里很在意的一样东西。

李楚唐抹了一把汗,长叹道:狗日的,晓得不?你算抽到大奖了。这是老子最心爱的酒,真正的茅台原浆。去年在贵州做业务,一百多万打了个水漂,就剩下这罐败家玩意,是当地领导送给我的。

那你还是舍不得。我说,如果舍不得,我就不要了。老实说,我只喜欢这个罐子,我对什么酱香、什么原浆不感兴趣。

李楚唐怔了几秒:那这样,罐子就归你,酒——我腾出来。

当他将原浆腾入另一个酒器密封之后,我问道:你不会后悔吧?

一个罐子,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他想了想,要不,给你拿一瓶五粮液?

酒就不用了。我将空陶罐抱在怀里上下睃了一遍,说,有这个双耳陶罐就够了。

有什么特别吗?他不以为然。

既然你都送给我了,也不妨告诉你,你的原浆虽然很珍贵,但这罐子,也就这么一个。

咿?这玩意儿难道还很稀罕,值钱吗?

谈不上,也就二十瓶茅台吧。

李楚唐马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不可能吧?!

你看嘛,这是手工烧制的陶器,不是流水线出来的那种东西,虽然都是酒罐。这样说吧,就像一幅艺术品原作跟一幅复印件,区别就在这里。这个陶罐是手工拉坯,表面的粗粝感跟机器压制的是两种概念。罐身上的巴人形象塑造得很自然,让人觉得舒服,这种拙感和憨态,还有作品的这种成熟度,没有二十年的手上过,是不可能达到的。老实说,我恰好知道这个陶罐的创造者,这是国家级的工艺美术大师何跃的作品。应该是酒厂请他专制的,独一份。我嘲笑道,送你酒的人也不知道它的价值。

可是,上面并没有印章呀!李楚唐抢过陶罐,上下翻找,你怎么知道是他制作的?

做陶罐的工艺大师有那么一些,但能把陶罐做成艺术品的并不多。你要找证据的话,也容易。一般来说,艺术家受雇给商家制作模具作品,肯定是不允许留下印章的——我将罐盖启开,将手指向罐颈内侧——但艺术家多聪明呀,他们就喜欢偷偷将名字刻在里面这个隐蔽位置。你看,不就题着他的名吗。

李楚唐叹道,哎,你狗日的就像长着一双透视眼!说完,突然热切地看着我,等这事办完,来我公司吧?放心,肯定比你在报社强,起码拿个十多万的年薪嘛。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提着空陶罐离开办公室,李楚唐送我进电梯时,恍然问道,哦对了,你的那条狗还在不?

但电梯门已重重地合上。

李楚唐在他的故事里几次提到了我的狗,显然,他对那条叫做丑丑的狗印象很深,甚至对它的兴趣远远超过我们。当然,很多外人之所以对它感兴趣,根源还是对我们的好奇——这究竟是一对什么样的情侣?居然领养一只土狗做宠物呢。

老实说,这条狗让我有着深深的羞耻感,我甚至很抗拒带着它在黄昏散步。但小朋喜欢,她喜欢它,也喜欢带着它散步。所以我必须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情绪。

她说,它听得懂我们说话。每次我们争吵之后,和好的时候,她总会指着丑丑告诉我,它很怕你。你知道吗?你的吼叫声把它吓坏了!特别是你砸东西的时候,它总是缩着尾巴躲到床下发抖。

我还发现它哭了。她很认真地跟我说。

它也会哭吗?

为什么不会哭?狗跟我们一样,都是敏感脆弱的,会嫉妒,也一样会哭泣。

除了吃就是睡,它们为什么活着?

我们又为什么活呢?她反唇相讥。

是的,我们又为什么活呢?对这个问题,我承认自己一直都没搞懂。我们在磁器口住了两年多,闹分手,不下于五次吧。每次吵完架,她会怒气冲冲地收拾东西逃离,然后我会在几天后等她稍微平静些再去将她接回来。

我知道她不会真的走远,因为她带不走丑丑,那条狗绑架了她。好几次她逃离前,会留下纸条,告诉我要善待丑丑。然后仔细地交代关于如何照顾丑丑的一些事项——似乎,她离开的只是丑丑,而并不是我。

在慢慢摇晃的公车上,黄昏已经控制了这个忙乱的城市,到处都是急于回家的行人,耳畔全是噪音,车轮摩擦地面的噪音。

当我就要睡着时,小朋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她要加班,晚饭就只有我自己解决了。

我告诉她,晚上回来我要跟她谈一件事。

电话里不能说吗?

也可以吧。我要出一趟远门,可能会在外面待几天——我想了想,告诉她,具体时间不好说,大概一周。

哦,出差吗,什么事要去这么久?她似乎把电话换了一边,我听到她周围冒出一阵嬉笑的声音。

算是吧,一个临时任务。

我可能也要出去两天。

又出差?

是啊,但还没定。

嬉笑声再次从背景里漫出来,我忍不住问道,你在哪里吃饭?

一个同事请客,在解放碑的奇火锅,你要不要来?

算了,我不去了,你们慢慢吃。

那好吧。

她匆匆挂上电话。

她还不知道我被报社要求“消失”的事儿,尽管这已经有些日子了。当然,不知道这对她对我都不是件坏事。

公车驶进了内环高速,窗外的风猛烈地灌进来,我看见路旁的灌木飞快地奔跑着,跟暮色渐渐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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