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隐寺”附属对外的客房部,林芷梦领着杜宗琴才入住不久,郝东也不约而至,而且就住在隔壁。
尚在正月,北风呼,荷塘枯,“间隐寺”掩映雪中,轮廓疏淡,沿着石阶向山顶望去,幽深更显禅意。
“住在这里,听说夫妻不能同房的。”帐篷还才开始支,林芷梦便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偷懒。
杜宗琴嘴上叼着一根绳子,手里正忙乎拉升支撑杆,嘴不过心地应承:“夫妻不能同房,那你的意思是只准乱搞?”
林芷梦闻听此言又气又笑。“呸,你个没有夫妻生活的有夫之妇。”
杜宗琴完全被噎住,直到把帐篷最后一条拉链合上,才恍过神来,“老子法律上有老公,但生活里没有。你法律上没有,但生活里有老公。你是比老子过得实在些,即算到了这种地方,你都比我有资格去同房。”
“果然是名记出身,这一轮算你赢。不过老娘与老头子这种,如果这几十年辛辛苦苦捱过来,到最后还算不得夫妻,那真是没天理了。”
杜宗琴顺着林芷梦的话风:“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图名分图爱情,但老子知道你图名分,而且特别特别图。那你倒是说说,你这个无夫之妇与你那位有妇之夫,有多少爱情打底?能不能让我相信爱情?”
林芷梦有些惊讶,“你可真直接,比审犯人还毒。”帮杜宗琴把床垫子扯通,林芷梦迫不及待地钻进帐篷里,“不过,老娘现在有了保护伞,比起以前受的那些世俗白眼,动不动往老娘头上扣屎盆子,老娘宁愿在你面前把心剖开,也不愿让外人有一丝指指点点。好在我家老头子的平台越做越大,所谓的外人根本近不了身,就像飞机起飞后进入了平流层,少了好多雾霾的骚扰。其实,这也证明老娘从一开始就不是攀高枝,更不是图钱财。”
“依老子看,你那么在乎名分,是不相信爱情?”
“以前反而看得淡,越往后走,确实反而越在乎名分。可能是有几个钱了,不想委屈自己。你别老问相不相信爱情,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自己都看了自己好多的笑话,如今先把名分搞到手再说。”林芷梦在帐篷里做了一个“反手下犬”的瑜珈动作,由下而上地反望着杜宗琴,“请问你这个冷淡患者,相信爱情吗?”
“老子没病,老子比你相信。”杜宗琴没好气,出房静手焚香。
才一柱香的工夫,林芷梦已与老头子掰扯了四通电话。
林芷梦不停地责怪老头子违反约定,没有提前几天从铭安来嘉胜赴会。
老头子先是吱唔,以山路积雪易摔跤的担心来转移话题,但后来经不过逼问,才实情相告是因为“那六十”过生日才延迟了出发时间。“老小亲戚等着我吃顿饭,实在不好推脱,我也就形式上应付一下。”
“吹蜡烛别把眉毛给烧了,”林芷梦吃醋时可不是一般的酸溜转麻辣,在电话里呛声老头子“小心吃蛋糕被噎住”。
看着林芷梦放下电话,再听着碎碎念,杜宗琴忍俊不禁。“莫担心走山路,老子反正崎岖惯了,负责当拐杖,实在不行,给你再加一根绳子,套在腰上。”
林芷梦怒了,“那老娘在你脑壳顶上插根草,直接卖了,正好隔壁有买家。”
杜宗琴听到这茬,立马拐进卧室去点檀香了。
郝东倒没有急着露面,办完入住手续并未呆在房间,而是直奔举办禅茶活动的侧殿去了。
“禅茶一味亦忏察,间隐寺里思鉴饮。”原来是郝东事先在客房服务台看到禅茶活动宣传卡,临时签名交了费用。
顾着与老头子打电话的林芷梦,受累于行李的杜宗琴,都没留意到所谓的禅茶活动。即便看到了,估计宣传卡上那种独特的禅书法,在杜宗琴眼里也无异于龙飞凤舞的天书。
客房钥匙被制成竹环,是系在手腕上的那种,别致简约。可林芷梦偏生事多,嫌这竹环硌手,还瞧不上这创意,说是东施效颦。
杜宗琴初见这式样,立马将领到的钥匙竹环系在左手,满心欢喜的样子。杜宗琴抬起两手,在林芷梦面前晃悠:“老子终于不再两手空空,左手是特制的手环,右手是你送的手串。”
“助理的送助理,老板的送老板”。林芷梦记起了郝东上次说的话。信以为真的林芷梦尚不知情郝东的把戏,把助理Damon所谓的手串转送给杜宗琴时,也只一句“助理的礼物可不敢贪污”就对付过去了。
杜宗琴向来信奉“男左女右”,把手串戴在右手上。
林芷梦把自己的钥匙竹环丢了过来,取笑起杜宗琴:“既喜欢,那都归你戴,怎么改了左手,这回又不‘男左女右’?”
杜宗琴连忙辩解:“手串有灵性,可不能混。老子戴一个都怕掉,你戴你的,多个备用。”
两人互不相让,最终决定存一个钥匙手环到客房服务台,于是嬉笑着找到服务员。
在服务台,林芷梦顺手翻开了禅茶活动登记簿。
郝东的签名虽然龙飞凤舞,但对林芷梦来说,不啻赫然在册。
郝东以前发动态的图像标签就是这签名,只不过后来换成了“服务进城务工人员”。
林芷梦明显认得这签名,但杜宗琴认不出,也不在意这“天书”。
当服务员接过客户钥匙,林芷梦又开始耍怪,一把拉住正准备离开的杜宗琴,再指着登记簿对应那一栏:“请教你这位曾经的名记,认得这签名吗?”
“鸡踹雪的样,先告诉老子是不是洋文?”杜宗琴委实认不出。
一旁的服务员本就觉得眼前这两人乐呵,于是笑着插话:“首先我也认不出,但不好意思问,后来对了一下房号,才晓得签的是什么。”看着杜宗琴希望听到答案的眼神,这位好为人师的服务员又话锋一转,自我补台,“不过,客人的名字不应该随便透露的。”
起初还担心服务员剧透的林芷梦又咧嘴笑。杜宗琴见状,也任性不着道,吹起口哨往回走。
林芷梦笑得更嗨了,对服务员附耳:“你做好准备,老娘这哥们好奇心超重,一会准保会来问你这签名的事。只要你不透底,随你怎么唬弄怎么来,反正这哥们的心眼缺得厉害,属于认字认半边的‘光眼瞎’。”
杜宗琴远远地看着林芷梦跟服务员“咬耳朵”,恨得连做了三组隔空探手向右拧阀门再揉碎的招牌动作。
歪着脖子鼓捣完悄悄话的林芷梦也不示弱,先招呼杜宗琴莫跑,然后自己立身站稳抬手,掂起两根手指,往右耳朵后一扯,再比划着孙悟空吹毫毛变法术的式门,手掌一摊,嘴一微拢,吹送一气,再紧合手掌,捂至嘴边,大口佯作咀嚼,好一遍洋洋自得。
服务员忍俊不禁,连忙用登记簿遮住脸,乐得打颤颤。
果不其然,杜宗琴才一会就忍不住好奇了,趁林芷梦浸湿化妆棉开始卸装的这会,溜出房间凑到服务员跟前问答案。
服务员并不拒绝,看来已照着林芷梦的嘱咐提前打腹稿,迅速附耳杜宗琴:“这签名叫做赤车。”服务员还算有文化的,把“郝”两字分别一减一增,活脱脱“白字认半边”,再把草书的“东”字认作了“车”。
“赤车?”杜宗琴不信,反问加追问,连问了五遍不止。“啥名起成这样,是西域来的?”
到晚上,“间隐寺”愈加静谧。
林芷梦照例与老头子睡前通话,随口嗔怪撒娇:“也不知有没有狼,要是听到山里的狼嚎咋办?”
提到狼这一茬,老头子诙谐作答:“这两天正在开企业改革的会,我还有个答记者问。说以前是放开搞活,如今是兼并搞死,以前招商要防引狼入室,如今鼓励与狼共舞。要是碰到狼,大不了喝酒与开枪,不是先酒后枪,就是先枪后酒,只看是迷魂酒还是庆功酒?”
杜宗琴看不得林芷梦对着电话,倚在门口装柔弱的作态,插话放言:“只要没鬼哭,狼嚎怕个屁。”
才窝进帐篷的林芷梦对服务员揭晓何种答案也跟着好奇,使劲逼问提前暖被窝的杜宗琴。
这一阵又轮到杜宗琴得瑟了,好一通卖关子。
但毕竟好景不长,最终得知服务员版本的答案是“赤凳”后,林芷梦的笑点彻底攻溃。
于是,翻滚着乐,再挠痒笑,把好不容易支起的帐篷拧成了底朝天,盛着小包装中药汤剂的老式细花茶碗也打碎在地。苦了杜宗琴才为林芷梦预备,热后待凉还没喝的。
被褥已经一地鸡毛,林芷梦还兴致盎然地拉着杜宗琴不撒手。“小样的,这‘赤凳’还蛮有韵味,听着像‘痴等’,可能一个痴字还不算够,要来两个痴,叫‘痴痴等’。”林芷梦越说越来劲,竟然起身拎起书桌上抄经备用的长条镇纸,对着隔壁房间敲起了墙壁,还笑呵呵地起高腔:“隔壁的注意!赶紧给老娘尖起耳朵,有一个叫‘赤凳’的赶紧现身,老娘要验名正身了。”
郝东在隔壁房间本就听到这边咣咣作响,正纳闷出了啥事。听到敲墙,再林芷梦作声,郝东听得真了,遂迅速打开后墙那扇窗户,探出头来,临时回了两句:“随时现身的那叫土地神,我是开了天眼的二郎神。有事奏本,无事退朝。”
林芷梦听到回应,丢下镇纸,不再敲墙,也伸手准备打开后墙窗户。
这时,有些慌神的杜宗琴使劲攥住林芷梦,杏眼圆瞪:“你这胆也忒肥了,大晚上的撩发陌生人,还一口一个现身,你没听见那男的刚还说随时献身?”
林芷梦嘴上装作嗫嚅,动作并不停住,三下两下便推开了窗户,延续“献身”的话头:“是谁准备献身?是叫赤凳的二郎神吗?你这排老二的狼是想被引狼入室,还是想与狼共舞?”林芷梦由此“郎”而彼“狼”,学用老头子的话就现。
郝东在那边房间听得一怔,这边的林芷梦一边阻挡杜宗琴凑近窗户,一边继续追问隔墙邻窗的郝东:“你还不知道自己叫赤凳?就是痴等,痴痴等,就是等成傻子了还在那等。”
郝东这才听出梗概,反应倒是快,张口就来:“我只是迟了一步,被别人捷足先登而已,所以不叫痴等,而叫迟登,迟到的迟。”
此刻,靠在墙角的杜宗琴完全听明白这人是谁了。来得愕然,杜宗琴一时不好如何应对,只蹙眉抿嘴,白了林芷梦一眼,怏怏然准备离开卧房。
林芷梦看得真切,这时立马一键恢复,再一本正经走到杜宗琴面前,半拦半扶,轻轻拥住,附在耳边:“宝贝,别这么敏感,咱不是祥林嫂,要当就当阿庆嫂。”
最终,让杜宗琴留步卧房的林芷梦临机应变,提议“三一三十一”,即允许三个人各自问三个问题。
“三三得九,九九归一。”郝东欣然同意,
杜宗琴似乎尽量离窗户远着点,只管埋头伏在卧房书桌上,未置可否。
郝东先问:“你过得好吗?”
林芷梦知道郝东不是问自己,便提醒郝东大点声。于是那边窗户里郝东又抬高声调:“请问你过得还好吗?”
杜宗琴自然是听见了,但一动不动。
等了一会,不见杜宗琴动静的林芷梦只好探出头去,鼓动郝东接着问,“问得具体点,既简单又好答的那种。”
郝东想了一下,再次大声问道:“你是否相信爱情?”
除了半夜山风隐隐作响,这一排客房乃至整个用长廊围成的内院格外静默,显出郝东的大嗓门特别不搭此刻情境。
林芷梦可不想就此罢休,用镇纸敲着桌面质问杜宗琴:“又不是仇人,干嘛揣着明白装糊涂?买卖不成还仁义在。这位女嘉宾快回答问题,莫让老娘这主持人冷场。”
直到林芷梦两手合围,拎抱起杜宗琴的头,还彻底换了口气:“就当这两个问题也是老娘问你的,成不?”
那边的郝东也插嘴讥笑林芷梦:“你这主持不光冷场,还直接NG。”
杜宗琴这才抬起头来,与林芷梦四目相对,先一脸无辜的样子,再慢吞吞地用蚊子细的声音:“谈不上过得好不好,差不多能对付。相不相信爱情,我也不知道,我想问菩萨。”
林芷梦再次站到窗户前,才意识到自己是另类“搬运工”,大声转述杜宗琴的答话之后,还自作主张加塞:“第一个问题,我补充一句,杜宗琴现在分居了。第二个问题,我也补充一句,杜宗琴比老娘要相信爱情。”
郝东忙不迭地“嗯”和“哦”。
杜宗琴则一脸愤然。
林芷梦继续调侃郝东余剩的问题:“二郎神赤凳,本菩萨允许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要学会私人订制,这一问一答跟二皮脸似的,老娘没落一个好,还白白奉陪你两个问题。”
郝东思忖片刻,手撑在窗沿,恨不得脖子伸长到隔壁,最后的问题脱口而出:“你这个喜欢把老子挂在嘴上的人,我不愿意你只在林董事长面前才开笑脸,我希望你随时随地都能开笑脸,你不要顾虑孩子、房子、位子、票子和车子的事,你只要多为号称老子的自己考虑,常言道‘老子天下第一’,你要学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能做到这一点?”
杜宗琴听得清楚,林芷梦更听得一愣一愣的,但约好了似的干瞪眼,默不作声。
郝东还在窗前傻等着回答,林芷梦有些过意不去,开始转动脑子打圆场:“老娘虽然不开口闭口老子,但老娘真正是孤家寡人一个,都寡人了,那肯定是老娘天下第一。所以,杜宗琴要多跟老娘学着点,从今往后多为自己想,多对自己好。咱俩也奇怪,老娘没当成娘,反而自称老娘,她所谓老子,名下既没房子,也没几张票子,反而口口声声称老子。”
杜宗琴听后,竟然起身走近正准备关窗的林芷梦,随后两手搭在林芷梦肩上,躲在其身后,对着窗户外面作答:“把自己放第一,其实今天晚上就可以做到这一点,譬如蒙头大睡,少寻烦恼。我倒是劝你把自己放第一,该干嘛干嘛,莫再自寻烦恼。”
郝东有些心塞。
远处隐约有钟声传来,显衬寂静,夜风更凉。
窗户已然关上,林芷梦目光如炬,杜宗琴被盯得心里发毛,遂自说自话:“真正要做到老子天下第一,那就不能相信爱情。”
虽然周末刻意跟到“间隐寺”,郝东倒不想刻意在杜宗琴面前现身,既免得林芷梦取笑,更惮于杜宗琴反感。
品着“间隐寺”主打的自制茶,郝东并没品出多少禅心,反而走神了。
在模特队,郝东经常训话“要自然”,但自己面对杜宗琴时,越来越找不到那份自然了。
当年在学校面对杜宗琴,早上看书时等在白桦林的长椅或石凳子,晚上夜宵时守在食堂南边的樟树下,郝东虽不言语,但内心特别自然。那时候自己一文不名,一头披肩长发,一把怀旧吉他,还真应景“头发长、见识短”,可偏偏信心满满,独享一份自在安然。
而如今,外在光环众多的自己面对杜宗琴反倒局促了,郝东始料未及,一时找不到解结的法子。
年后股市自顶部岛形反转后,向下猛跌一波,坊间“以空间换时间”的陈词滥调又不断抬升。郝东虽不炒股,但也同感于“以时间换空间”这调子了。
杜宗琴分居了,这消息足以让郝东宽心以至开心。
收拾零碎心思,郝东饮尽杯中茶,蒙头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