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岩进到文印室准备出一稿论文的大样，但打字员不在，便自行落坐电脑前，查找文档调格式。
才一会，杨菊兰捧着一本书进来了，估计是来串门的，没想到陆岩在，一时不好说什么。
陆岩不愿冷场，挑起看书的话题：“难得你看书，好事，长得漂亮更要多读书。”
杨菊兰不吱声，把已经放在桌上的书又取回来，随手翻着玩，只听到沙沙响。
陆岩并不异怪，直接问道：“你原来嫌管理科要写材料，负责统计也枯躁，听说你又提出到基层分队去？”
“你巴不得我走。”杨菊兰开口就冲。
“怎么可能，我还专门跟管理科王棠锵打招呼，尽量关照你，想让你工作得开心一点。”
“我才不开心，你总是训我，还一副鬼样子。”
“又说我训你，那也是看得起你才训你。”被领导训，陆岩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
“别假了，你根本看不起我，你口口声声看得起我，但总觉得我不入流，甚至还怀疑你觉得我贱。”杨菊兰越说越有气，把书合上甩在桌子上，一眨不眨地盯着陆岩，“我好不容易信任一个人，想掏心窝子给你，想跟你平等一点，但你几乎不正眼瞧我。报表材料都是厌人的事，我学这学那，硬着头皮在这里混，但我还是入不了你的眼。尤其是那天晚上，我其实晓得你在办公室干么子，我以为，哪怕是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你也可能给我一点机会，哪怕我明知你没有看上我，我也情愿把自己交给你。但结果太寒心了。”
陆岩沉默了一阵，装作平静。“我关照你，是看重你祖宗的面子，还有我那个发小的因素，你还小，可能想多了一点。我郑重声明，我真的没有看不起你。我还要讲清两条：第一条，我其实并不好，甚至算很不好，至少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你看人还不一定看得准；第二条，谢谢你的好意，在单位上不要有什么不自然，私下里也把握好尺度。”
“经过上一回，我是彻底清醒了，以前都是我自作多情，发春发宝气。我还在日记里写，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好神奇。不过你那么高高在上，怎么可能在意我，你那么牛逼，又怎么可能喜欢上我，我还是破罐子破摔好了。”杨菊兰忿然又自卑。
“说你是尿胀脾气，一点没错。”
“要胀也不在你面前胀了，我跟你划清界限，从今往后，再不要训老子了。”杨菊兰板着脸，起身离开了文印室。
看来是伤着杨菊兰了，陆岩并不轻松，五味杂陈，但这会无暇顾及，因为一把手催着要这篇题为“服务为先，寓管理于服务之中”的论文，《乐源通讯》的编辑等在办公室，陆岩必须尽快弄好。
郑瑜来电话了，说认定闵修仁的涉案金额还有21万元。
陆岩此前打听到，按照白家公司财务票据的条目，核减了两笔订金单子共3万元，但白家公司又通过证人连带票据的方式，新加了3笔共4万元由闵修仁经手的单子，最终被认定属于同类事实，于是涉案金额未减反增。
好比石头从梯田滚下来，陆岩看着这案情降了一个台阶，又再降一个台阶，想起了从屡战屡败到屡败屡战。
争取判缓刑是当下最可接受的选项。
陆岩正襟危坐，拨通了廖定宇的电话：“我有个急事想求您帮忙，是家里人的事，我想当面汇报。”
“有话在电话里讲就是了。”
陆岩听出廖定宇不想见面，只好临时在电话里汇报。
中途廖定宇插了一句：“不要讲具体细节了。”陆岩拣着讲完梗概，廖定宇没问任何问题，只先答复：“你去找综治办谭主任，我会同他讲。”
主动开口求助廖定宇，对陆岩来说还是第一次。
没人教陆岩如何当“文笔师爷”，但陆岩好早就揣摸到，一般不会向领导求小事，能不求就不求，除非万不得已，因为一旦求就求个大的。
没打电话之前，陆岩就料定廖定宇会帮这个忙，因为自己第一次开口求，家人的事绕不过，他会理解也知道轻重。
廖定宇一接到陆岩的电话，其实也知道这个忙必须帮，因为陆岩第一次求，可见此事迫不得已。
综治办谭主任是援边满了年限新调回来的，陆岩此前并不熟，但事不宜迟，也许早一天衔接就多一分余地。
一看谭主任就是敦厚人，未等陆岩说清来意，就连忙招呼坐，再泡茶喝，主动找共同话题。“陆科长的材料写得好，其实名字熟，只是原来没有直接交道。廖主任给我打电话了，只要在原则范围内，一定尽量协调。”
陆岩有些感动，顿时觉得心口没那么堵了，又突然想起了陆志坤经常讲的“翻了船也只脚背深的水”。
“我妹夫的事，基本上没什么社会危害，又退了赃，甚至数额还可酌情核减。我最担心的只一个。”机会难得，陆岩急着把顾虑告知谭主任，“就是白家公司和律师故意挑事，这一路搞了好多花样，我都快拖不起了。现在我主要是为防止对方捣乱。”
“那你莫担心，不会受庭外因素干扰的。你讲对方律师有名气，叫什么来着？”
谭主任听了情况，胸有成竹的样子。
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与谭主任碰面后不到一周，陆岩便被举报了！
最先告诉陆岩被举报这一信息的，竟然是杨菊兰。
仔细一问，原来是白家公司有股东向区里实名举报陆岩干预办案，有区领导作了批示。杨菊兰之所以知悉，是从酒桌上听来的。向杨菊兰透露这消息的这人也让陆岩匪夷所思，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欧益雄。
昨天欧益雄带队对服务管理中心综治目标完成情况进行考核后，王棠锵因事缺席接待，便派了杨菊兰为主陪酒，欧益雄随口提及此事。
杨菊兰打电话告知举报一事时，陆岩大惑不解。“你还是来我办公室讲清楚。”
杨菊兰断然拒绝：“我不来，你那办公室，我永远都不进了，本来这电话都懒得打给你的。”
“未必朋友都不能做，难不成以后变仇人，要是这么干脆又记仇，那你又何必提醒我？”
“我要是不干脆，那等于害自己。幸亏脑壳开窍了，要不然还在一个人发春做梦。反正我算是看透了，我提醒你也就这一回，怕你被举报出事，最后一回，还是看在你一直提醒我的份上。”
“欧益雄怎么会告诉你这些事？”
“无可奉告。”杨菊兰挂断了电话。
自己被举报，欧益雄得知后而不主动相告，陆岩对此并不感到奇怪。欧益雄这个人以及名字，都是陆岩想忘记的，要是别人不提起，陆岩是断然不会主动提起的。脑子里有时候也会闪过欧益雄，但陆岩总是迅速转移注意力，从眼不见为净转移到想不起为净。
欧益雄怎么会告诉杨菊兰？疑惑仍然待解。
隔了两天，陆岩通过王棠锵打听原委。从侧面入手，尽量不着痕迹，听一半、猜一半，陆岩摸出了大致事由。
接待欧益雄一行的晚餐设在东郊一处农家乐，欧益雄一见到应酬得体又青春爆棚的杨菊兰，直呼过瘾。
杨菊兰觉得欧益雄有才，欧益雄认为杨菊兰有味，不停互动，带起了气氛。可能是杨菊兰，也可能是欧益雄，不经意向对方提起陆岩，结果欧益雄便谈到了陆岩被举报的事。
王棠锵还特意提到：“欧益雄与杨菊兰一见面就蛮热乎，而欧益雄又是会讨女孩子喜欢的那种人。”
不能去问当事人，陆岩只能揣测个中意味，臆想费神，连着抽了三根烟。
陆岩推测，欧益雄那种乖张好胜的性子使然，应该会被杨菊兰不着调但女人味十足的做派吸引，恐怕没有多少抵抗力。可能酒过三巡之后感觉对头，甚至酒酣耳热觉得相见恨晚也有可能。
欧益雄可不是什么好鸟，陆岩历来觉得德不配才，但估计杨菊兰就是被欧益雄的谈吐给折服了。对于盼着入流并获得更多认可的杨菊兰来说，欧益雄厚黑职场的如簧说辞无疑具有独特魅力。
不知道为什么，当听到杨菊兰与欧益雄蛮热乎，陆岩如同吃了一只苍蝇。
但再怎么难受，也比不上举报信更让人窝火。因为很快地，陆岩就接到了谭主任的电话。
谭主任的意思重在一点：点名道姓的举报颇有杀伤力。
陆岩愤怒到了极点，马上决定反击：向税务部门举报白家公司偷税漏税。
迅速对鲁丽蓉与田益面授机宜后，陆岩怒火难消：“现在远远过了‘你不仁，我不义’的度，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鲁丽蓉与田益还是不愿意实名举报，看样子来之前就商定了口吻：“搞网上举报，留一个匿名联系电话，再打印财务票据寄给国税部门。”
鲁丽蓉多问了一句：“要不要改为向地税举报？”
陆岩觉得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先看看国税的反应再说。”
回到家，鲁婉蓉有一堆问题等着陆岩。
鲁婉蓉最关心的问题：“闵修仁要不要坐牢？”陆岩答不上来。
鲁婉蓉再问：“白家公司实名举报你，对你会有什么影响？”可陆岩不愿回答。
鲁婉蓉还问了一个让陆岩既头疼又困惑的问题：“那些财务票据刚弄到手的时候，不是说非常有用？”
关上书房门，陆岩陷入沉思。现在动手举报白家公司，是不是已经慢一步？白家公司已经打明牌了，自己还在安排网上举报，是不是当初没豁出去？从闹访到举报，白家公司比想像的有执行力，自己是不是轻敌了？
先闷再雨，这天气闷得没毛病。
夜里的陆岩是孤单的，如同旷野里的狼。无法预知发生什么以及结局，陆岩像专心战事的斗士，一刻不得闲的烦恼。
两天后陆岩再次去见谭主任，但聊的重点不是案情，而是举报信。
陆岩词严义正：“对方越是举报，越说明动机不纯。举报信的内容无关事实本身，其用意无外乎搅浑水。为了一个小小的案子，对方花高价钱雇请所谓著名有影响的律师，本身就不合常理，再加上对方紧跟程序一路捣蛋，其出发点已经变态，一是有钱仗势，二是抢夺生意。”
谭主任摆摆手。“别的不多说了，多说也无益，该做应诉准备的早些做。”
恹恹地回到单位，陆岩窝进沙发不愿动弹。
鲁丽蓉打电话来谈起网上举报的事，陆岩发现了她新的口头禅，就是“田益说这个，田益说那个”。
举报之后，看似有进展，实则动静不大。
乐源市国税稽查局的一个科室回复了电话，然后约见了带着部分财务票据去的鲁丽蓉，但此后没有是否立案稽查的任何消息。
对着鲁丽蓉，陆岩质疑田益缺席约见的事。“田益明知你不懂财务，为什么自己放过难得的见面机会？”
“田益说这个前期工作还不急着出面。”
“国税没有提出来要所有票据？”
“国税提了，田益说只要立案就随时提供。”向国税部门陈述白家公司财务税收事项的效果，鲁婉蓉有自知之明，其实也是担心的，“我本就有些紧张，有些问题又临时打电话问田益，他们觉得我并没有直接掌握第一手资料。我回来后想再写一个详细报告送过去，田益说不要担心专业部门不懂套路，田益还说暂时没反应是正常的。”
陆岩发脾气了：“你老是田益说这个、田益说那个，你都是听田益讲，你就不能有一点自己的主见？要么你就做通田益的工作，让他举报，否则你不要把他的话总挂在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