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缮甲不因父母死去而悲伤,是有原因的。
许缮甲的父亲是个从头到脚的烂人,烟酒赌毒黄沾了个遍。
许缮甲记性不好,儿时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但依然能记得父亲年轻时,终日游荡在城里偏僻的角落,对着那些烟雾缭绕的大烟馆、门口坐着年老色衰娼妓的窑子和洗牌声哗哗作响的赌馆垂涎三尺。许缮甲经常去这种地方寻找自己的父亲,小小年纪,就对类似的黑暗场所轻车熟路。
或者有时候夜很深了父亲还未回家,幼小的许缮甲便满城去找他。找的多了,许缮甲就知道父亲大概在什么地方,不是在某张酒楼的桌上醉的嘴角流涎,就是在从酒楼回家路上的某棵树下不省人事。
许缮甲父亲的这些喜好都需要巨额的财产来支撑。但家里没有这么多钱。许缮甲的母亲苦苦相劝,但多次遭到丈夫殴打。家产很快败的精光,还有一屁股外债。许缮甲的母亲已经无法忍耐,把许缮甲的父亲赶出家门,分家离婚。
民间俗语说,宁可跟着要饭的娘,不愿跟着当官的爹。许缮甲当然是和母亲相依为命。
母亲靠打各种零工养活许缮甲。许缮甲记得母亲夏秋会去做扒藕人,跳进深池塘里,在泥水和水草中扒藕,上岸时满身泥污,手臂被水底植物的尖刺扎的全是划痕。冬天则去给人洗衣服,到河边打碎冰面舀水,河水冰冷激人,双手一直泡在里面,迎风一吹就开始脱皮,再一吹就开始裂口,脓水从裂口里流出来,脓水流完了就开始流血。
母子二人生活贫困又可怜。如果全城人的身份地位是一座金字塔,许缮甲母子二人不会是金字塔最底层的砖,而是金字塔地下的地基石。
那时候许缮甲立下一个志向,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出人头地,只有出人头地才能让母亲安享晚年。
但或许是劳动强度太大,透支了身体落下了毛病,许缮甲的亲生母亲早早地就病死了。虽然无法供养母亲,许缮甲依然保留了儿时出人头地的志向,只要出人头地就好,管他用什么手段。于是许缮甲看到日军招募伪兵,毫不犹豫参加了,打仗凶狠做事麻利,以同胞的性命给自己铺路,一步一步往上爬,年纪轻轻爬到了警察署长。
有时许缮甲给自己的手下们讲话,许缮甲会在这时意识到自己已经出人头地了,就算自己什么不说,只是放个屁,底下也有一大群人掌声雷动。
坐上警察署长的椅子后,有人建议许缮甲善待自己的父亲,做出个孝子的样子来。对于身居高位者来说,这种名声是必不可少的。许缮甲尽管很痛恨自己的父亲,但为了在出人头地这方面更上一层楼,还是把父亲接来住进了十号楼。葬礼上所谓的那个母亲,是父亲住进十号楼里又娶的。许缮甲根本没见过她几面。所谓的母亲只是名分上的,许缮甲压根不叫,许缮甲心说如果父亲娶哪个女人回来都是母亲,简直是侮辱母亲这一伟大的词汇。
于是葬礼上许缮甲根本不为“父母”的死而伤心,只是做戏而已。
葬礼的排场很大,请了城里最好的木匠做了棺椁。棺椁棺椁,有棺有椁。只有富人才有棺有椁。现场来了几百人一同吊唁。大多是城里投日的富户家丁和许缮甲的手下。还有不少想托关系巴结许缮甲的人,也来披麻戴孝。甚至来了几个日军高官献花圈。算是表达官场情谊。
唢呐队吹吹打打。纸钱撒了几千张,满地都是,颇为壮观。请了三十多个扎彩工连夜扎彩,灵亭、像亭、铭旌亭、棺罩亭、帛幡、引魂幡、金山银山、摇钱树、花篮、奈河桥、聚宝盆、金童、玉女、方相、方壁、开路神、狮、象、鹿、马、车、船等33种。还有大户人家必需的庭院、床铺、箱笼、桌柜、器具及乐器玩物……
许缮甲看到如此声势浩大的葬礼,不禁想起亲生母亲当年是在薄皮棺材里草草下葬的。连墓碑都没有,只能埋在一棵巨树下做标记。许缮甲越想越难过,放声大哭,哭自己的生母,哭的死去活来,几乎昏厥。全场人都觉得许缮甲的确是个孝子,却不知道许缮甲根本不是在哭棺椁里的人。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夜深人静。许缮甲躺在床上,困的不行,却因为累的太厉害而睡不着。
“啪!”一声尖响。
许缮甲吓了一跳,从床上猛的坐起来,掏出了手枪。十几秒后许缮甲才发现是什么在响:卧室的窗户框上,扎着一支飞镖,飞镖是从外面扔上来的。
许缮甲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打开窗户,伸手拔下飞镖,那是一支非常精致细长的飞镖,尾部有一个迷你的夹子,夹子上有一张折叠好的纸。许缮甲意识到这是有人在给自己送信。信件内容一定是见不得光的,否则不会以这种方式送来。许缮甲心跳有些加速,伸出头去看了看下面,一个卫兵正站在自己家楼下,抬头看着自己。
显然飞镖是他扔的。许缮甲朝他点点头,卫兵扭头若无其事地走了。许缮甲关了窗户。
许缮甲把房门轻轻反锁上,打开信:
“许署长:
此信关乎你我生死,请牢记内容,阅后即焚。
先前的炸弹事件炸死了您的父亲和母亲,这是个意外。放炸弹的人本以为十号楼是您的住所。现在,放炸弹的人已经知道您实际上住在八号楼,正在策划第二次对您的刺杀。
我之所以这样写信救你一命,是希望若有一天抗战无望,最后清剿时,您能念及今日之信,对我网开一面。同样,您的信息也被我卖给了炸弹事件的策划者,也是为了若有一天抗战胜利,最后清剿时,他们能对我网开一面。
为了表示诚意,也为了让您坐上我的船,我可以提供给您一份价值极高、能让您立功的情报。
明日早上出门,您将一根小金条放于街口垃圾堆内。明晚您入睡前,会有第二支飞镖扎在您的窗框上。我知道您的妻子是一只眼睛,因此用这种方式与您秘密联络。请不要怀疑我是日本方面派来试探您的人。也不要怀疑我是赤化分子的圈套。若您明日选择与我交易,则合作愉快。若您不与我交易,请原谅我提供给城内赤化分子情报,让他们除掉你,我再联系其他的卖家。
我就是信客,信客就是我。”
许缮甲把信看了两遍,内心掀起滔天巨浪。许缮甲不知道这个自称“信客”的人到底是怎么知晓自己的情况的。信里提到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个眼线,而许缮甲一直对外宣称自己和妻子如胶似漆。许缮甲后背有些发凉,感觉自己像是笼子里被监视的动物,对方知晓自己的一切。
许缮甲花了很长时间平复情绪。许缮甲没有烧掉信,那会产生烟味,或许会让妻子生疑。许缮甲把信撕碎,撕成硬币大的纸片,端起茶杯,喝一口吃两片,喝一口吃两片。把整张纸都咽进了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