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弘七年十月二十六。
今日小雪,竟真下了雪。院里的小宫女玩心起了,在屋边就着薄薄一层雪堆起小小的雪人,我瞧着可爱,赏了她们一人一朵绒花戴。
算来入宫三月余,再回首恍如隔世。
隽常在已是隽贵人,晋升之快如登天梯,大有宠冠六宫之势,其父也从凉县县令升任了江州通判,因而受人眼红被使了不少绊子,她却似乎毫不在意。
皇上常来撷星轩用膳听琴,大多是他心烦气躁时,说些牢骚话,同我偶尔也开几句玩笑,还送了我一把琴,名唤“听雨”,我甚喜欢。
他很少留宿,仿佛不当我是妻妾。红羽替我着急,总说“娘娘怎么不留留皇上”。有人动了心思,以为我院里有什么皇上喜食的菜式,竟悄悄一一学了去,不知有用否。
嚼舌根的人也不少,大多撺掇我“扳倒隽贵人”,皆一笑置之。比起争宠,我更愿意和我的小姐妹们一起打叶子牌。
她是心头爱,我算什么,有什么可争?以卵击石罢了。
启弘七年十月二十七。
到坤宁宫请安,皇后娘娘叮嘱气温骤降,注意保暖。
中午去李常在院里串门子,却听她家宫女哭诉内务府克扣炭火,给的炭火里掺着厨房烧锅用的柴炭,根本没法用。李常在只垂泪说:“只恨我没个依靠,叫奴才欺负到头上来!”我安慰了她几句,叫素墨给披漪轩送些好炭来。
“姝姐姐,你总在御前走动的,要替妹妹说句话啊!”李常在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
我瞧着她着实委屈,试想谁入宫前不是父母的心头肉,明珠样的千金小姐,怎受过这样的气。可我在他面前,怎能有个吹“枕边风”的分量。
我拿丝帕替她拭了泪,柔声说:“不是我狠心,我是真的有心无力,妹妹不若告知怡嫔娘娘,作为咱们宫中主位,她断然不会不管的。”
她撒了我的手,只点头说:“姐姐所言有理。”
或许她内心有些怨我袖手旁观,我也只好如此。听闻她下午去了怡嫔娘娘殿里,娘娘听说后也分了她一些好炭,又保证说会和内务府替她说道,心下才稍安一些。
离开披漪轩,忽然想去御花园走走,路上却起了大风,红羽急急忙忙送来羊毛披风。
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正盛,傲寒而立,却也随风摇曳。
“姐姐在看什么?”正出神,身后传来一句好听的女声。转头见是隽贵人。
“今日风大,隽贵人怎的出了门?”我反问她。
“原是看看这最后一茬菊花,没想半路起了风,行程过半,便没有回头。”她轻笑着回答我,俯身折下一朵菊花,插在我的鬓角。
“苏姐姐清秀淡雅,正如菊花。”她笑吟吟道。
“这花原本生机勃勃,你掐下它来,便失了颜色了。”我将鬓角的花拆下来,捧在手里。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依旧是浅浅地笑着。
“万物有灵。”我低头看花。
“人若处处想着万物有灵,饭也吃不得了,要活活饿死的,”她那双桃花眼轻轻一挑,似笑非笑,“苏姐姐,莫要自扰呀。”
她从我手上取走了花,又插在我的发髻间,而后便告辞了。
我看着她渐小的倩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又独自站了许久,踏着夕阳归去,把那朵花埋在了花根旁。
启弘七年十月二十八。
今夜有些许不同,帝后在坤宁宫大吵了一架。这样的消息,传得自然很快,不久便合宫皆知了。
怡嫔娘娘说今日是大皇子的忌日。
帝后原本情感和睦,伉俪情深,可是自从大皇子生了一场大病两岁而夭之后,他们的关系便越来越僵,虽然后来又有了二公主安宁,两人依旧感情不好。
想来他们相互埋怨吧。
是夜,六宫皆寂,已是凌晨,他却独自一人出现在撷星轩,身上落着秋霜。
“姝儿。”他眼睛红红的,颓废得很,只喊了我一声再不言语。
我未及梳妆,给他煮了盏暖身子的茶。
九五之尊,竟也会如此脆弱。我心疼他。
“今日是佑琦的生辰。”不知过了多久,他开了口,却不望向我,只望着跳动的灯火。
“他若是还在,这会该要学书了,该给他选太傅了。”
……
皇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像个沧桑的老人,只盯着火苗看。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在最可爱的年纪失去了。
他彻夜未眠,晨光熹微时又匆匆赶去上早朝。
启弘七年十月二十九。
今日请安,皇后娘娘身边的姑姑说皇后娘娘身体不适,打发了我们回宫。
舒妃娘娘说皇后娘娘是又犯心病了,想是要过好一段时候才能痊愈。
午间,皇后娘娘宣了纯嫔与我前去侍疾。
我命素墨挑了件素净的衣裳,更衣后便前往坤宁宫。纯嫔是早我三年入宫的前辈,也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批秀女,听闻也有盛宠之时,后来却渐渐淡了。
金榻上,皇后娘娘斜卧着看书。
“坐吧。”她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依旧看书。
我与纯嫔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过了半晌,纯嫔开口道:“臣妾听宣,皇后娘娘犯了旧疾,不知现下可好些了?”
皇后娘娘合上书,徐徐道:“原也不是大事,胸口闷罢了,叫你们来不过是聊聊天,解解闷。”
“苏贵人进宫有三月了吧?”皇后娘娘突然问起我。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些心慌,慌乱地回答:“回皇后娘娘,是三个月了。”
“住得习惯?”
“回皇后娘娘,习惯。”
“嗯。你可认得顾平彻?”
大司乐顾平彻,正是我学琴的师父,不知皇后何故提及,便如实答道:“回皇后娘娘,臣妾承蒙大司乐教导,在大司乐家中学过几天琴。”
“你倒谦虚,”皇后娘娘却轻轻地笑了,“顾平彻可是将你夸上了天。本宫叫他教安宁弹琴,他自己决计不教,却极力举荐你。只是不知,苏贵人可愿意?”
真不知师父这是送了我一份礼物还是一份麻烦,皇后开口定是不能推辞,只得答应下来。
皇后便说过两日便可在慈宁宫幽兰园授课。
又闲叙了两句,皇后娘娘说起正事。
“本宫的身子一时半会养不好,太后的生辰却近了,算来仅有一月半的时间,太后喜清净,不必太过热闹,但也不能过分的冷清。那时又是年根,宫中事多,本宫是心有余力不足,要将太后的生辰交与雍贵妃,只是斐音气盛,恐有不妥之处,两位妹妹是心静稳重的,本宫想着叫两位妹妹帮衬着斐音一同办太后的生辰。两位妹妹可愿意?”
“臣妾愿意。”纯嫔与我行礼道。
皇后娘娘吩咐了差事后也不留我们真的侍疾,又坐了些时候,便打发我们回去了。
纯嫔娘娘一袭藕荷色长裙,面颊粉嫩如新开桃花,浅浅一笑如沐春风。
“苏贵人可要小心了。”纯嫔娘娘伏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眉头一皱,问她:“纯嫔娘娘这是何意?”
“前面台阶。”她说着便走了,只回头道别。
我满腹疑惑地走回了撷星轩,心烦意乱,只好命红羽取琴来弹。
听雨琴琴音清冽,倒是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