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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年纪和龚九相差无几,但他长得白白嫩嫩,一身皮相比龚九清俊得多。
他推门进来,走路时步伐清逸,下盘功夫扎实,面上带笑,却不达眼底。
龚九心下嘟囔,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魏宜双佩逍遥巾,戴月牙冠,脚上穿圆口鞋,身上着得罗道袍,还有缝于纽扣部位的两条玄色剑形长带做装饰。据说河中府有位道人叫吕洞宾,是正宗全真派弟子,他改剑术为“一断烦恼,二断色欲,三断贪嗔”,这道袍上的装饰就取此中寓意,得名慧剑。
若是旁人匆匆一瞥,恐怕还真会赞一声好一个光风霁月的羽客。可惜在这里的龚九,只在对视一眼中便望见了他的怨恚。
这道场里的人,全都不安分。
“常山说五爷来了道场,宜双那时刚从地下上来,这匆忙之中也没来得及换件干净的衣裳,不修边幅,还望五爷见谅。”
魏宜双一上来便行了个礼,恭恭敬敬说道:“家师两日前外出寻一味药材,不知五爷今日来访,只能由我这个徒弟来招待了,五爷要做什么,您吩咐一声就行。”
他几句交代了静安的行踪,随即未听路行难开口便又站直身体,打量着他带来的人,顿了顿,笑道:“没想到龚金甲也来了,宜双仰慕威名久矣,真是幸会。”
方才那掌灯的说静安清晨还在,这人居然还满口胡言。
龚九眼神一凛,还不待问询,便见面前路行难一手拿着碗托,另一只手提碗抵盖,无名指微微下压。
龚九收回视线,老老实实把玩着手中的茶碗,把它看出了花。
三人中两个坐着一个站着,都不说话。
五哥说了,这静安道场是老王爷的,他又是代表主子来的,身份自然不同。然而对方的态度,却是把恭顺摆在了脸上,没入进心里,谈不上多大重视。
路行难倾碗将茶水徐徐送入口中,未曾给魏宜双一个眼神,末了还叹了声:“色清味甘,微香又带着小苦,意沁肺腑,舒神消烦。”
魏宜双道:“这是江浙白茶,家师的教徒在那边采摘后特意送来的,不说名贵,也是上等好茶。”
路行难轻笑一声:“茶叶好不好,我这粗人也不知道。只是这盖碗茶具,听人说过几回,还是挺好用的。”
他道:“相传建中年间,西川节度使之女发明了茶船,后人推陈出新,在蜀地掀起了一阵‘盖碗茶’的风气。泡茶时有茶盖茶碗茶船,茶盖放在碗内,若要茶汤浓些,可用茶盖在水面轻轻刮一刮,使整碗茶水上下翻转,轻刮则淡,重刮则浓,是其妙也。”
魏宜双配合地点头,直说受教:“只不过喝茶的目的,还是品味茶叶,茶具不过锦上添花。”
路行难皮笑肉不笑:“这茶就算再差,有了好的器具,也能品得几分滋味,更何况道场还没穷到茶叶都买不起,该换的时候,换就是了。”
“五爷能来,就是道场最大的荣幸,那些不分好赖的玩意儿,是决不敢放在您面前的。”
又客套了会儿,魏宜双才适时显露几分困惑:“只是听说,五爷是从密道进来的,可是有什么变动,何以这般匆忙?”
龚九垂下眼眸,来时走的路是密道么,他还以为这滴水洞里的隧道条条能通山外。待无意识将视线凝聚杯上指尖,才复又想起五哥让他熟悉大小洞口隧道的意思,以及话里话外要他留在这儿的暗示。
路行难并未回答,轻描淡写反问道:“药好了吗?”
魏宜双微微一愣,即便四下无人,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可是要提前?”
路行难抬眼看他,分明面无表情,又似有讥诮。可在魏宜双眼中,金甲五那眼里是如有实质的森寒杀意。
魏宜双掩在衣袖下的手掐了把大腿肉,靠着疼痛清明神志,回过神来满脑子都是那双眼和自己的出言不逊,顿时后背直冒冷汗。
跟着师傅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心高了就想往上爬,可也不想想,除了他俩,别人都是刀口舔血混上来的。就算不敢对他真做什么,梁子结下了那可是轻易解不开的。
他终于带着惧意,恭顺道:“药都准备好了,现在正在试验药量。只是师傅发现炼化动物的效果会大打折扣,所以用了药人。”
路行难似乎并不意外,撘在桌上的左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
“药人如何?”
“迄今为止已经在四十六人身上下了药,并且日日药浴,吃食都严格按照方子来。但活下来的只有丁未和己酉。不过己酉是这两日才开始试药,状态并不好,真正能‘勇猛无畏’的只有丁未一人。这段时日我们一直在观察丁未,他的身体状况很好,但不能保持清醒,行为仿若野兽,不能以常理推断。待情况稳定后,再找到控制他的办法,就能成批制作了。”
“四十六人里只有一人达到要求,而且还是个不会听话失了智的,你们这些年到底是在炼制从龙军还是在应付差事?静安是怎么敢报上去,说已经掌握炼制方法的?”
“……要让丁未安静下来,需得先克制在他体表四处流窜的毒性。家师此行,就是为了取一味烈性药材。”
“哦?那静安何时归来?”
“归期不定,最早也要半月之后。”
“既然如此,你一个人想必也打理不好整个道场,就让嶙峋跟着帮衬帮衬吧。”
自家人搭台,龚九当然得跟着唱,顺势放下茶杯,朝他抱拳:“魏兄,多有叨扰,日后我有哪里做错的,烦请指教。”
魏宜双僵笑道:“指教不敢,不过家师回来后……”
“龚九同样仰慕静安道长久矣,道长若是回来了,那我肯定得跟在道长身边多学些东西的。”龚九听着五哥扣桌的节奏渐渐明快,像是小曲的节拍,便更大胆了:“王爷这次让我跟五哥来,就是想让我多多历练,期我成才。我总不能在这儿浑浑噩噩混着日子,负了王爷好意吧。只有多长点本事了,才好报效王爷呀。”
“龚金甲言之有理……”
“既然言之有理,静安道长和魏兄又不是不讲理的人,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龚九自顾自把路堵死,路行难总算瞥他一眼:“静安师徒让你去帮忙管事,那就要好好做。”
“哎哟我的哥哥诶,”他朝着路五敬茶,“你就放心吧,我肯定踏踏实实干事,保证不给王爷丢脸!”
“哼,要丢也是丢你自个儿的脸。不过你到底不懂炼药制毒之事,单好好管理道场上下的安全好了,千万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得嘞。”
……
魏宜双就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这两人一言一语把道场划走一半,虽忌惮着楼京,心里依旧不住冷笑。
那就看看有没有人敢听你们的吧。
他拱手做辞:“五爷和龚金甲一路辛劳,宜双不好打扰,案台杂事也多,就先回去了。这条路来时有一条岔道,里面进去还有间客房,两位好生休息吧。”
待他走远,脚步声听不见了,龚九才露出讨好的表情:“怎么样五哥,我是不是特让你省心啊。”
路行难闻言,直把他看到心中忐忑,才舒缓语气浅笑:“的确长进了些。”
只是想起魏宜双离去时的神情,他眸色渐深:“静安老道惯会拿乔,他教出来的徒弟别的不学好,这方面倒是学了十成十,话里话外还真把道场当自己家了。大的是老狐狸,小的是兔崽子,狐假虎威久了,两个都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了。”
“对!没错!确实!”龚九拖着凳子靠过去:“他嘴上答应得溜,可要不给我人怎么办?”
“放心,人会自己找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