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亮，镜湖四周林子满是虫鸣，清澈浩荡的水面涟漪阵阵，平静中自然流露出一股世外佳境的韵味。
若不是抬头就能看到掩在浓重晨雾中的空桑山体，以及无法回避的微小轰鸣水声，叶心自当这么认为。自昨夜从韩永宁口中得知水下隐藏的真相后，虽知眼下无甚大碍，却再也无法忽略掉耳边的异样杂音。
大战已逝，连那些惨死之人的尸首都已尽数葬入黄土之中，真正的命运却依旧如这巍峨空桑下的神秘暗流，汹涌不息。
一夜未眠，就这样守在叶离房内，按何长老写下的要求在其昏迷突发梦魇之时喂服了两枚丹药后，直至天亮。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叶离俊朗苍白的面容，看上去重回了一点原有的红润，叶心踌躇着拉过叶离修长的左手，掌心传来的终不再是刺骨的冰冷。
血瞳老鬼成名妖法噬血阵，食人精血，化为己用，至阴至邪。初听这句话时，心再度沉入谷底，实不知眼前之人昨夜是以何等毅力强撑到寻回自己为止。
收回手，心依旧沉甸甸地，但总比之前好了一些。
又一次看了看眼前熟悉的面孔，叶心站起身，活动活动早已坐地麻木的身体，随后轻身来到窗边吸了一口山间清凉的空气。
天还未彻底敞亮，混元堂内驻守于此的弟子也基本还在沉睡或者打坐，人声寥寥。纵目而望，镜湖四周阵法为晨光所压，只偶尔湖水动荡之时透出零星异芒。
湖光山色，即使头脑还带了些许疲倦之感，这么一眼，也足以消去。
“哗啦”
一道极为微弱的声响，袅袅传来，听起来更似晨起鱼儿跃出水面时的击水之声。
无意间低头看去，却见湖边一块宽阔青石上侧对着坐了一抹陌生而又熟悉的倩影。
白衣墨发，纤细身姿，倾世容颜，乃至她素手中正细心擦拭的晶莹长剑，无不熟识。
但……终究是有什么不同了，只是一眼之中分辨不清。这种感觉太过微妙，因为无论是哪一种境遇，她都如出水芙蓉般清雅旖丽。
凝视许久，差别之处渐渐明晰。
青丝末端失了发带的约束，披散在徐徐和风之中。一贯清冷的双眸注视着手中长剑，也似带了从未展露的温柔色彩。
以往总和不离身的法宝仙剑相得益彰，寒气逼人，寻常人等不敢近身，如今却在这黎明时分，在这无人湖边，单单恢复了些许世间少女都该有的柔软细腻。
血渍尽去，白衣依旧。
仙剑明亮如镜，纯净湖水覆上后很快就流淌而下，化作道道闪光，再由一块洁白纱布轻轻拭过，不留丝毫痕迹。
细致，专注，安静，没有世间寻常女子的千姿百态，却自有写意风流。
这边叶心正出神，那边少女手中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最后一遍擦拭过后，长剑入鞘，轻身站起。
熟悉的冷漠气场取代了方才短暂的温柔。
远处湖边的少女虽然依旧侧对着自己，叶心却混身一冷，有点做贼心虚的寒意。
发现自己了？
枯心站立未动，他也就一时僵着身体不曾移动。
“早啊。”
熟悉的一声问候，隔得远了，有点模糊，这一次却能很快听出是何人。
洛尘衣一身淡紫，漫步自阁楼下向湖边的枯心走近：“大清早地，发现你房内没了人影，还以为你就舍下我跑了。”
枯心转过身来，直视着她，冷冷道：“你准备闹到何时？”
“何时？”洛尘衣轻笑一声：“当然是跟你回到师门为止，师姐……”最后一声师姐显然刻意带了几分调笑的意味。
洛尘衣明眸又瞥向她手中握着的长剑，道：“我刚刚在楼上就瞧见了，你这是在洗剑？”
枯心不为所动。
洛尘衣却似碰到了什么新鲜事般，不依不挠道：“真乃奇闻，修真法宝不都有自洁之能么？像你这般爱惜的倒还是少见。且法宝通灵除了极个别外，都能与主人合为一体，我见你平日里都是将它背负着，莫非有什么隐秘不成？”
枯心提了剑，走下青石，冷声道：“魔教之人的血太脏，我洗一洗，也没什么不好。”
这一次轮到洛尘衣沉下脸，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看来是被枯心这突如其来的回话给气得不轻。
枯心也不再理她，款步轻移，回到了楼下。
洛尘衣蓦一转身，许是怕惊动了其他人，压低了声音喝道：“你师门也算是圣教，又何来颜面说这种话！”
枯心身子一顿，手中长剑有一瞬的光芒闪过，随后头也不回地步入阁楼之中。
洛尘衣银牙一咬，怒哼了一声，快步跟着走了回来。
叶心庆幸眼下二人都没发现自己这个旁观者，正欲关窗，冷不防对上了楼下洛尘衣的含笑玉容。
二人对视，洛尘衣笑望着叶心，叶心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只得顶着这莫大的压力，轻摇了摇头略作表示，尽量自然地合上了窗叶。
房内一下暗了下来，叶心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缓解充斥在心中的尴尬之感，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人声：“心弟，咳咳……”
这声音带了嘶哑，发声之人仿佛喉间滚了火炭，却让叶心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然而惊喜转首后换来的却又是沉重的失望。塌上之人没有动作，没有下文，眉目紧闭，额间又冒出了新的汗珠，仿佛正困于梦中的苦海，方才的那一声不过是久溺之人用尽全力浮出水面的刹那呼喊。
叶心默默取出了早先备好的丹药和清水替他喂服下去，随后又用沾水的毛巾擦净了他头颈间的汗渍，叶离紧绷的神色才缓和下来。
烛火早已燃尽，房间又彻底陷入了黑暗和沉寂之中，窗外白昼降临，这一片空间却总为黑夜所踞。
直到房外响起敲门声，魏清踩着一道白光踏入，叶心才猛然恍过神，不知不觉已到了用早饭的时辰。
跟着魏清走出房间来到客室，才发现这里已新摆了一张烤漆圆桌，足够坐下十人有余，韩永宁和另一名混元堂的弟子忙着布菜。魏清领了叶心在一旁坐定，不一会安若就自门外走进，身后还有一白一紫两个人影，自然就是枯心和洛尘衣二人。
枯心此时已再度恢复了平时的冰冷形象，墨发轻束，背负仙剑，独自在桌旁笔直坐下。洛尘衣坐于她身旁，倒是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叶心一阵，因为早先的尴尬场面，叶心还是不敢正面看这魔女。
众人入席后，安若还悄悄指了指叶离所躺的房间，向他眼神示意了一下，叶心自是知其所想，便只是微摇了摇头，以示无恙。
桌上菜式简单但胜在种类繁多，空桑山说来于昌合城一样，居于东方，口味大同小异，叶心自是习惯，众人也都安之若素，倒是安若一个劲地指点。
不过抱怨之声在魏清的几次呵斥后，就闭了嘴。魏清对着神色略显尴尬的韩永宁陪笑道：“韩师弟，小师妹她只是自幼不喜这等清淡口味，还请勿怪。”
韩永宁摆手笑道：“无妨无妨，是我考虑不周。”说完，他放下了手中碗筷，自怀中有掏出一个小瓶来，递给愕然的叶心，道：“叶心师弟，这是堂内特制的辟谷丹，叶离师弟眼下昏迷无法进食，虽说修真之人禁食不足为奇，但叶离师弟他毕竟刚入修行不久，这个一日服上一粒即可。”
叶心轻声接过，站起身来，刚欲行礼表谢，却被韩永宁拉住，只听他苦笑道：“叶心师弟真是折煞我了，只不过力所能及的小小心意，不必如此。”
众人无声，察觉到道道目光尽数落在自己身上，叶心却再没了丝毫怯意，施礼不成，只得微微欠身后重新坐回了座位。
韩永宁微微一笑，转向魏清道：“魏师兄之前既然要求不上空桑山的话，还请诸位委屈在此住上几日，待叶离师弟伤势好全再做打算可好。”
自无一人异义，只有本来一直置身于事外的洛尘衣看上去不甚满意，但很快也恢复如常。
随后韩永宁又聊了一阵，介绍了一下周边情况后就有一名弟子前来传话，言长老有要事交待，只得先行告退。
又是过了一阵，枯心率先起身，洛尘衣也自然而然地站起，她二人席间也基本未尝什么，此时离去也在叶心意料之中。
“我且先行回房。”枯心冷淡道，目不斜视地向客室门口行去，完全忽略了身后寸步不到的魔教妖女。
“且慢。”魏清起身留人，安若也将手中碗筷一搁，手中哗啦一声，宝扇凭空出现。
枯心身子一凝，但很快就此走了出去，并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地轻声带上了房门。洛尘衣再未跟上，缓缓转过了身，笑看着桌旁警惕的魏清和安若二人，一如既往地轻笑道：“怎么，莫非这饭后还有什么茶点不成？”
魏清凝神盯着她，神色严肃：“魔教的人在这空桑山脚可没什么好茶可喝，昨夜事发突然未曾追究，如今你还赖于此地，就不怕身份暴露引来祸端！”
“所以你宁愿在这简陋的镜湖呆着，也不愿带上我这魔教妖女上一趟空桑山？”洛尘衣微笑道。
安若手中宝扇一展，气势十足：“虽然不知道你昨日为何会出手相助，但量你也并非完完全全的恶人，所以才未曾在韩师兄等人面前揭露你的身份，如今恩怨两清，枯心姐姐与我们同为正道，你一个魔教中人还缠着她做甚？”
“我缠着她？”洛尘衣又是嫣然一笑，似听了什么荒谬之事，随即开口道：“我缠着她是我的事，我喜欢，况且她又算劳什子正道！还有，我呀，可还真就是恶贯满盈的恶人！我做的坏事可多了去了，你们不曾听过罢了。”
“你，你……”安若被她一时驳地哑口无言，以她以往嫉恶如仇的性子，若非尚还顾忌眼下的处境，只怕早就动起了手。
但俗话说地好，理亏嘴不能亏，当下你了几声后，直接对着尚还坐在一旁观望的叶心寒声道：“小师弟，躲房里去，今日我和魏师哥定要收了这女魔头！”
洛尘衣毕竟老道，看着安若这番装模作样的姿态，直接噗嗤笑出了身，惹地安若险些控制不住当场发作。
魏清一如既往地止住了安若的动作，沉声道：“你跟着我们，且又尤为关注枯心姑娘，以我所看，无非是想一同寻那雨竹峰罢了，我说地可对？”
此话一出，洛尘衣本还有如春风拂过的满面笑容直接凝固，半响后，剪水双瞳直视着端正的魏清，道：“你很聪明。”
魏清语气风清云淡：“受人指点而已。”
叶心和安若二人却是吃惊不小，这魔教妖女怎会有如此奇怪的目的，主动往一正道门派里凑。
洛尘衣整了整心中方才那一刹那所带来的震动，淡道：“既如此，如今事情可也算明朗，你们口中的那位‘正道’枯心姑娘在哪我就在哪，不过是多等上几日，你可还要向那些混元堂的老道揭发我么？”
魏清一脸严肃：“正魔两道自古殊途，若我等容忍你同行，那和欺师灭祖有何相异！”
“呵，好一个正魔殊途，你怎不扪心自问一下，这数百年来到底是我圣教害你们青云多一些还是你们那些所谓的正道同盟瓜分更多！”洛尘衣气极反笑。
而安若再忍耐不住，向魏清道：“魏师哥，别再和她废话！我们擒了她交给混元堂内的前辈处理即可。”
“吱呀……”伴随着一声异响，客室的门再度被打开，一袭白衣的枯心去而复返，及时遏制了眼下剑拔弩张的局势。
枯心环视了一眼场中安静下来的众人，最后目光锁在了魏清身上，薄唇微动：“将她交与我处理罢，定会让你们满意。”随即直接拉着不情不愿的洛尘衣走了出去，留下场中莫名其妙的其余三人。
安若看向魏清，疑惑道：“魏师哥，这……”
魏清也是愣了半响，最后轻叹一声：“罢了，想来她自有分寸。”
余下三人又坐了一会，只是饭罢后很长一段时间，韩永宁早先嘱托的混元堂弟子都未曾来收拾残局，倒是楼外传来了一片嘈杂之声。
魏清皱眉去窗边看了一眼后，就面色凝重地向门口走去，期间向着安若和叶心吩咐道：“你们在此呆着，我下去看看情况。”
“魏师哥，怎么了？什么事啊？”安若急不可耐地问道，却只见魏清摆了摆手就下了楼。这下彻底勾起了好奇心，转首就对着叶心吩咐道：“小师弟你照顾好病人，师姐也下去看看。”言罢也快步跟了下去。
叶心沉默着看人一个个离去，耳边喧哗之声愈加嘈杂，却对窗外之事提不起半点兴趣，只是怀揣着方才韩永宁给予他的那瓶辟谷丹，走到房内，慢慢地给还在昏迷中的叶离喂服了一颗。
房内窗户都关着，因为怕打扰到叶离，所以叶心也就没有选择开窗，安静成了这小小方圆内的独属之物。
这般坐了一会，神丝游离间，也没有注意到自房门射入的光亮逐渐暗了下来。
“轰隆！”
突地一记巨雷，震地整个阁楼都在晃动！紧接着，又是一声！其后更是连绵不绝，房内乱成一团。
叶心再也无法忽略外面的情况，稳定好叶离的身体后，跌跌撞撞地出门来到客室窗前，探头望去。
镜湖方向什么都没看清，莫名沉重的雾气遮住了哪一片，且有向外蔓延的趋势，只能隐约观测到原本暗淡下来的阵法此时正闪耀着无比璀璨的蓝光，而在灰雾之间有着道道法宝的光影正极速穿梭着。
哗！
面上落了一点熟悉的凉意，紧接着是两点，三点……最后仅仅一个呼吸间就已是密密麻麻，肆意淋了下来。
又……下雨了啊……
轻抹了把眼前遮掩的水珠，心底一个陌生的声音这般喃喃地道了一句。
“该死，那是什么东西？！”
“快！三尊在哪？快请示三尊！”
……
漫天雨滴砸落叮咚作响，楼下道道呼喊混杂其中，饱含了焦虑和惊恐。
雾气中隐隐约约传出熟悉的韩永宁的声音：“诸位同门！镜湖有变！镜湖有变！无极太虚二位尊老已护道真尊老回山疗伤复命！凡能御器者，随我和长老一并前去压阵！”
也就在他话音刚落下之时，雷声竟也跟随着一并消逝！
呼，呼……
短暂的沉静，镜湖方向沉闷水涛之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尖利兽吼清晰可闻！
空气中的湿重雾气越来越浓，最后甚至让人有了窒息之感！然而道道法宝异芒却是闪耀而出，随后义无反顾地融入了镜湖上空九宫混元阵形成的朦胧蓝光之中。
眼看雾气就要自窗户侵袭进入室内，叶心咣当一声将窗户关了个严实，跌坐在地，就此将那恐怖的雾气隔绝在外，而世界也仿佛在这一瞬彻底陷入了黑暗。
然印象中，黑暗从不代表着安全，而是灾厄的开端，这一次也不例外！
就在刚刚关窗的一瞬，叶心望了镜湖方向最后一眼，那里，突兀地现出了无数红点，恰如之前自血瞳老鬼那所见一般，狂热猩红但却更为狰狞！
那些……是什么东西？
脑海中这个念头一闪而逝，而木窗就这短短片刻时间内就再挡不住那诡异雾气。
呼吸越发困难和沉重，阁楼又一次剧烈摇晃，这一次不是因为惊天巨雷而是近在耳畔的呼啸水声。
大哥……大哥还在里面……
叶心满脑子回荡着这句话，就势滚向了叶离所躺的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