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巴？”
谁？谁又在唤我？
耳鸣难当，脑袋里胀痛之感异常明显，只不过是临死前短暂的失神，局势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转了过来。
是妖女……是……洛尘衣。
全身的知觉有些麻木，视野里的黑烟还未散地干净，只能辨识出有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着走近。在这无情海的孤岛上，除了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妖兽和自己，自然只有一个人了。
脚下黏黏地，还有难闻的血腥气息，恶寒之意从下往上蔓延，叶心不自觉地往旁边挪了两步，不慎一个趔趄，就往身后死潭里栽去。
洛尘衣玉容一紧，陡然发力，好在关键时刻挽救了叶心即将面临的狼狈场面。
只是……
身子僵了半秒，在又对上叶心尚还有些迷蒙泛黑的眼眸时，双手就迅速收了回来。
咣当！
叶心的身体随着那柄突发神威的仙剑一起摔在了血迹外的沙地上，好在全身还算麻木，没有多大的痛觉，也没有碰到左臂上的伤洞。
“老实说，你修为到底如何？”洛尘衣冷眼瞧着他，质问道。
叶心右手扶剑站起，微微喘了口气，立时感觉到身前少女突如其来的戒备和寒意，不禁摇了摇头，随后以剑代笔在沙地上写道：“入门不过五日，尚才引气入体。”
洛尘衣看了地上工整的字迹一眼，神色却丝毫不见放松：“你撒慌！方才那御剑之势，分明不似你所言。”
叶心苦笑，执剑写道：“我也不知为何。”写罢，剑落沙地，直入两寸，稳稳而立。
洛尘衣不说话了，只是盯住了那把此时已经再度显得平平无奇的仙剑，其剑身忽地显露了一丝丝极淡的黑色雾气，转瞬又消逝不见。
二人对立半响，洛尘衣才又一次开口问道：“你为何要随枯心回雨竹峰？”
仅此一句，莫名其妙，与眼下该问的显然对接不上，叶心一愣，但也仅仅踌躇了一下后，就如实写下：“一为先父所交，二为枯心所求。”只是写完后心中还是难免忐忑，又看了洛尘衣凝重的神色一眼。这些本不该向一魔教中人提及，但面对她以及此情此景，还是写了出来。
心中还是对她抱有一点点的信任的罢，总归认为她与寻常的魔教中人不同，但愿如此。
“你自己知晓雨竹峰具体是何门派么？”洛尘衣似乎悟到了什么，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叶心摇头。
洛尘衣又道：“那你认为她是正道还是魔教？”
叶心猛然抬头，回想起前不久清晨自己无意窥见的洛尘衣和枯心的谈话。洛尘衣责其也为魔教中人，而那人也未曾反驳。
不知为何，无情海上的寒风增长了许多，海水哗哗拍打着岸边的沙地，如此清晰。
洛尘衣又走近了一步，柔媚笑道：“你身上有东西，雨竹峰的东西，如此，也算是……我们圣教的东西。”
冷意由内而外层层涌出，冻僵了四肢。
“你修为不够却能御剑斩了那鸣蛇，依我所看，不过是用了独属圣教的密法，而那密法也可由修为高深的前辈事先固化在法器之中，会依主人的情况随机触动。所以……你身上定有什么由圣教或者如你所说的雨竹峰的前辈留下的独门法器！”
洛尘衣缓缓道来，目光直视着叶心胸口：“你常挂着的，是什么？”
叶心握剑的右手紧紧绷起，看着身前两步不到的洛尘衣的含笑柔面，心中除了警惕，还有淡不可察的……失望。
“呵呵……”
叶心数着心跳了十数下后，洛尘衣却依旧未曾凭借自身修为先发制人，反倒是实在忍不住了一般咯咯笑出了声，一时不知所措。
叶心脸色依旧沉着，却听洛尘衣笑了一阵，暂缓道：“你怕什么？就算你身上有什么宝贝，我还稀罕不成。”
被人当面揭穿，叶心一时好不尴尬，只得把手中剑提出了沙面，又听她道：“你是雨竹峰人，还是正道中人，现下又有什么干系。我之所以救你，不过是因着你是枯心所看重的人，但眼下不同了，你若死了，那我一人在这还不知出不出得去的无情海里岂不无趣地紧。”
说完，她就径直走离了这死潭，余下叶心一人呆立在了原地，细细体悟着这次跌宕起伏的交流。莫名地叶心想起了之前在河阳城短暂相处过的周一仙来，总觉得洛尘衣和周一仙这顽劣之童有时候在性格做法上有着点点相似之处，但也只是想到这就此打住，看洛尘衣的身形就要彻底被杂乱的巨石掩盖，忙提剑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相继来到原先的那一片稍显宽敞的海边沙地，只是还不待叶心反应，洛尘衣就直接祭出往日甚少露面的那把紫气宝剑，孤身一人登上后就直接悬地数尺，幽暗中与她那副不自觉的华贵姿容相得益彰。
水边哗哗破水之声层层叠叠，原本藏匿于海中的鸣蛇群本就不曾离去，此时洛尘衣这番动作，就又把它们惊了出来，各自吐着蛇信，背后光翼嗡嗡争鸣。
叶心在地上，仰头望了望洛尘衣，又缓缓转首扫视了下海面上那些贪婪之欲几乎化为实质的碧绿蛇目，不由感觉被当头打了一棒。
“怎么？还想着我这魔教妖女——好心搭你不成？”洛尘衣俯视着叶心，嬉笑道。
叶心知其所意，额间冷汗逐渐溢出，也不管顶上明亮注视着自己的目光，闷声在沙地上踱步来回走着。忽然，啪地一声微响，额间一滴汗珠滴落在了右手剑刃上，却立刻伴随着股股黑烟蒸发了去，叶心直接定住，半响抬手举剑，仔细凝视着它，心中忽地闪现一缕光亮。
“木头！”洛尘衣看着底下叶心傻乎乎走了这么久，才意外发现自身困境的出路，不由微声啐道。
地下叶心慢慢闭眼，尝试用自身体内炼化的少量灵气顺着手臂注入仙剑之中，随后轻轻地，轻轻地松开手掌……
咣当！
一声熟悉的异响，仙剑仅仅在空中坚持了一下就直接打脸地掉落在地。
“笨蛋！”洛尘衣实在看不下去，大声提醒道：“把灵气注入你那法器里！”
叶心抬头看了她一眼，依言取出那枚黑玉紧握在手中，然在手甫一接触黑玉的刹那，体内剩余的灵气直接被抽了个精光，脱力之感扑面而来。
但令人惊喜的是，地上的仙剑也不负所望，裹着淡淡黑气变大悬浮在了身前，一副任君驾驭的模样。
叶心手握黑玉，小心翼翼地迈步踏上，心念一动，仙剑直接载着他猛窜而出，飞出浮岛扎进了无情海上空无尽的黑暗之中。
心中一时大骇，疯狂默念了数十遍停下，都无丝毫减速的迹象。情急时分，还想着回首求助，却哪还看地到那座浮岛和洛尘衣的紫影？
事态紧急，干脆一不做而不休，心一横，直接松开了握着黑玉的右手，仙剑倏地停下，叶心整个人都甩飞了去，这下彻底懵圈，眼看自己和下面深沉如墨的海水即将做此生最后的亲密接触，万般无奈右手再度紧抓住了挂于胸口的黑玉。
嘭！
叶心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展宽的剑面上，这次仙剑却纹丝不动，只是静静悬浮在离海面丈许的高度。洛尘衣踏着紫气宝剑悠然落下，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叶心此时大马趴的难堪模样，轻笑道：“我说，正道的弟子都似你这般窝囊么？”
叶心看也不看她，紧握黑玉，默默站起，整理着装。
洛尘衣潋滟双眸涌现一道精光，道：“原是这样啊，既然无视我，那就自己御剑在这无情海里找活路咯。”说完就要御剑离去，因着心里的小心思，故动作稍显迟缓。果不其然，就在自己转身的霎那，左手皓腕被人一把抓住。虽知身后之人绝无他意，但自幼和人甚少接触的性子，还是促使她语气冷了下来：“松开。”
身后之人迅速松手，甚至从他凌乱的呼吸中，感受到了一丝丝的慌张。只是手腕被触碰处依旧有着一种陌生的言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身体也只是绷直了立住不动。
半响，耳后嗖嗖风声不断，只一个眨眼叶心竟驾着仙剑直冲到了自己面前不远处，心中一时发堵，怒气横生。然还不待她出声，叶心又是驾着仙剑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她面前，这次好歹平稳停了下来。
叶心目光平视着洛尘衣，不顾其它，径直抱拳表谢。
洛尘衣哼了一声，闷道：“学地挺快。”
叶心轻笑，手握着黑玉不放，笑容却在洛尘衣接下来的一句话中渐渐隐去：“你要是能说话多好，我也不至于以后都这般和你费劲交流，在这不见人影的无情海像个傻子一般自言自语……”但很快，她就避开了这个话题，转首指向遥远的海域，道：“我们往那边走，想活，就跟着我。”
叶心依言点头，向那看去，却见渺渺天地间，只有那一处散发着淡淡柔光。而洛尘衣在交代完之后就率先出发了，叶心急忙运用自己刚刚摸索出来的御剑技巧跟上。
一路没什么特别的风景，除了各自脚下仙剑光芒照亮的那一片海域，就再也看不清其它地方，二人中途也没有停下做过多的交流，一齐向着远处发光的目标前进。
不知有意或是无心，叶心总感觉前面洛尘衣的御剑速度在一减再减，起初自己还需全力集中意识，才能勉强追上，到后来二人的速度竟连自己也感觉尤为轻松。不管如何，这对自己来说终归是好事，毕竟脚下的是别人的法宝，自己不过是仗着黑玉的妙用才得以短暂驱使，若是速度过快，自己并不完全能稳住剑身。
半个时辰过去，柔光就在眼前了，一眼望去，显非之前的那坐海中孤岛可比。这是一片大部地区都为五颜六色奇光笼罩的大陆，海岸连绵至左右尽头不止，就连无情海不时的滔天巨浪都不可撼动其丝毫。
靠地近了，叶心才察觉到那些光彩的来源，各色奇异的高大奇树结成一片片树丛，自天上估算每一株都至少有平常树木的三倍之高，而那些树叶则像是沾了不同的雨露，流光溢彩，虽惊艳却不至于刺眼夺目。纵使这两天遭遇了诸多匪夷所思的变故，这等华丽景象，依旧震撼人心。
洛尘衣先行做了表率落在了树林外的海滩上，叶心自也效从。只是恍惚间，叶心似乎瞧见了洛尘衣收剑时身子小幅度地摇晃了一下，就像前不久她自巨石后出来时第一眼的那般虚弱模样，但很快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少女脊背就挺地直直地，仿佛方才一切不过幻觉。
洛尘衣落地后就没有说话，只是背对着叶心观察眼前这诡异的丛林。叶心往前几步，走到她的身边，洛尘衣下意识地微微偏头，青丝有些散乱地遮住了部分侧脸，但叶心刻意地斜眼一瞥，依旧辩出了她雪白脖颈处向脸庞蔓延的淡淡红线，在被树林的杂光覆盖后，若隐若现。
“你看地上，都有什么？”
叶心瞧了瞧，瞳孔骤然紧缩，这一片海滩上乃至更远处散布着的，不是别的，恰是道道粗大血痕和零零碎碎反射着各异光芒的鳞片。他弯腰捡起一片，仔细看了看，渐渐想起了之前那些镜湖里涌出的成群异兽。
洛尘衣踢开脚下的一堆染血鳞片，道：“当时，那些异兽大都为九宫混元阵绞杀，余下的就随着连通地底的漩涡一起吸入了这无情海中。我当时携你，无可奈何也被吸了进来，只是……只是修为不够，长久抵御外力有所脱力，所以只能选了那一处孤岛暂作休憩，不料茫茫水域，再找不到来时的那一处洞口。”
叶心听其所言，更觉感激不尽，但始终难以表达。手指不自觉地摩擦着手中光滑的青色鳞片，一个念头忽然蹦入脑海，他急于找块沙地写下自己的推测，但奈何此处与之前的那处孤岛不同，地上除了石头就是闪闪发亮的鳞片，只好就地取材，用就近的鳞片几下功夫拼出了一行大字给洛尘衣看：
“他可能被异兽抓于此处。”
“他？”洛尘衣恍过神来，知其所指，却是冷冷一笑，道：“那些异兽凶残至此，你大哥指不定就在路上被开膛剖肚，啃了个干净！”
这下叶心心中刚生起的希望之火，就被洛尘衣无意中泼的冷水直接浇灭。
洛尘衣继续道：“我看这树林之中就是异兽的聚集之地，你……你本就是借助外力，长久御剑难免意外，我们还是沿着海岸绕行罢。”
只是这时，叶心却抬剑指了指树林的方向，洛尘衣以为他还是惦念着叶离，皱眉宽慰道：“他尚且不知有没有被带来此处，就算有，我们这般冒然闯过去，也是不智之举。”
叶心一愣，随即摇头，握剑的手又抬高了些，这次指的是树林后的哪一片黑暗。
洛尘衣抬头望去，过了一阵，终是看出了端倪。那极远处的黑暗中笼罩的是一座山体，挺拔的峭壁一直往上，望不到尽头。
叶心在地上再一次用鳞片摆出四个大字：“那是出路。”
洛尘衣会过意，的确，若是顺着这山体一直往上，说不定就能找到出去的洞口，当下一咬银牙，断然道：“我们御剑过去。”
二人就这样再一次御剑启程，只是为了防止树林中再有什么妖物突然袭击，不自觉地拔高了高度并提升了速度。但谁曾想这发光丛林竟比之前跨过的那一片无情海还要来得漫长，飞了许久，尽头的那一面峭壁还是遥不可及。
叶心已经感觉到吃力，握于掌心的黑玉温度也逐渐低了下来，脚下仙剑愈发不受控制，自己体内却已没了多余的灵力。洛尘衣依旧御剑在叶心身前不远处，速度与叶心相当，紫衣上映了丛林中的其它颜色，看上去似披了一件九彩霓裳。
叶心观望了片刻，加速向她靠近。
也许命运就是这般爱作弄，斯人就在眼前，却又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璀璨丛林中忽地伸出一条细长黑影，横在洛尘衣和叶心中间，乍一看还以为又是条这地底异界才得见的异蛇，但仅仅细看一眼，叶心就发觉自己错了，哪有蛇能在一瞬间分出两个脑袋的？
还不待他多加思考，那细长怪物就裂做两束，一束冲叶心而来，另一束则是直袭洛尘衣后背。叶心大急，前面的洛尘衣此时却如枉然未闻般，连头都不曾回。
那怪影在视野中极速放大，露出了他形体的本质。那是一束干裂的树枝，只是又如绳索般伸缩自如。
眼看那树枝就要缠绕过来，再无他法，叶心右手手掌一缩，黑玉瞬时烫地可怕，脚下仙剑叮地一声，直斩过去，而叶心却也失了依托直接落了下去，好在有层层树枝作为缓冲，掉下来除了伤口痛点，其它倒也无碍。
掌心灼烧刺痛，叶心不由松了手，那挡了诡异树枝一击的仙剑失去依仗，直直掉下。前方树丛里却突然传来洛尘衣的惊呼，然而数声后却又戛然而止！
这下直接把叶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后那一束怪枝又袭了过来，叶心拔剑就往前方跑去。
妖女！妖女！洛尘衣！洛尘衣！
叶心此时心里再顾不得其它，只是疯了般扒开一层又一层绚烂的灌木树叶，任凭荆棘刮破手掌和全身所有裸露的位置。
终于，在越过最后一层密集障碍物后，叶心看到了被黑色树枝层层围困的陷入昏迷的洛尘衣，以及她即将被呈送进的嵌于粗壮树干上的幽幽巨口。
树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