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南市。
战火还没有蔓延到内地,虽然已经收到边疆数城被破的消息,但城里城外还是人喧马嘶,一片欣欣向荣的富庶景象。进城来的农夫扛着打下的粮米、新鲜的瓜果、刚刚晒好风干的咸肉,牵着还在哼哼嚎叫的肥猪、不听使唤的犟牛,在南市摆开摊位,就着清凉的晨风拉开嗓子,招呼着来往的买主。
李大柱已经来不及去数口袋里的散碎银两和铜板了,手里机械性地称量着,一边高声报喊:“粟米五斤,一千五百文”“咸牛肉半斤,半两银子”“活羊一头,三两银子”……手上忙活,眼前却已经看见了一家人身上的新衣裳、崭新的铁农具,各种叫不出名字、但极其美味的吃食,哦对,还有给孩子玩的拨浪鼓、布老虎。
一想到孩子,李大柱心里暖了起来,趁着买卖稀松的间歇凑到妻子旁边,在看不出颜色的布围裙上揩揩手,一边掏出钱来一边问道:“儿他娘,咱娃咋样?”
何翠连忙竖起食指挡在嘴边,往丈夫身边凑了凑,小声说道:“好不容易哄好了,刚睡着。”李大柱挠了挠下巴上的胡渣,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刚想对着妻子怀里粉雕玉琢的娃娃说点什么,抬眼又看见一个在自己摊前徘徊的买家,又起身上前招呼去了。
太阳升高了不少,弥漫在空气里的少许晨雾也全部散尽,南市的人也在逐渐散去。喧闹一早上的市场终于有了平静下来的趋势。起早赶集的农户们忙着清点收拾剩余的买卖物品,除了少数生意不好的开始最后的亏本甩卖,大多数人和李大柱一样,一边收拾着一边哼着小曲,盘算着这一季的收成。
拖沓的脚步声一顿一顿,最后在李大柱的摊位前面停住不动。走神的李大柱连忙抬头一看,眼前是个腰背佝偻、两鬓灰白的老妇,满脸写满了困倦和慵懒,但即便是乡下来的人也能看出她身上的衣裳用的是城里最好的绸缎,上面还绣满了憨态可掬的寿星图像,脚上的布棉鞋做工相当细腻,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长者。李大柱小心翼翼地发问:“老夫人要来点什么?”
老妇不答,也不看李大柱的东西,两眼越过李大柱,直勾勾的盯着何翠手里那个小小的襁褓。良久,才大喊一声:“我的娃儿啊——”就这么直直地冲到何翠身边,伸手就想夺过她手里的孩子。
“啊——”何翠一声尖叫,抱着孩子就是一个侧身,却被老妇人死死拽住了衣服。想要挣扎却担心伤到孩子,于是只好大声叫丈夫帮忙。李大柱虽然慢了半拍,但还是凭着庄稼人的蛮劲,掰开了老妇人的手,像一只大鸟一样将妻儿护在身后。
老妇人还是锲而不舍地拉着李大柱的衣袖,虽然没有再去抢孩子,但依旧不依不饶地念叨着:“我要我的娃儿,我的娃儿,奶奶找你来了,我的娃儿……”
李大柱没有动作,尴尬地站在原地,他不可能任由这个素不相识的老妇人抢走自己的孩子,但对方显赫的背景和疯疯癫癫的举止使他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他环顾南市中重新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群,拳头攥得出了汗,却不敢挥下去。围拢的人群静静地看着,时不时有一声两声的议论,好事者乐此不疲地复述方才的场景。压抑的气氛好像一只只小爪子在挠他的心窝,李大柱的拳头越攥越紧,心下念到:“下一刻再不走,我就动手。”
李大柱的眼眸里闪过庄稼人特有的恶毒,准备先吓唬一下喋喋不休的老妇人。还没等他抬起拳头,人群被打开一个缺口,七八个穿着银色号衣的人毫不客气地推开挡路的人,径直走到缠着李大柱不放的老妇人旁边,齐齐一个鞠躬:“请老夫人回府。”
李大柱松了口气,庆幸刚才抑制住了动手打人的想法,刚要解释一下方才的状况,但刚来的一伙人丝毫没有听取他解释的意思,只是一起动手拉开了老妇人,簇拥着她离开了南市。除了最开始的礼节性的招呼,那一伙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再讲过一句话。
李大柱愣在原地,嘴角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他没有兴趣再去探索老妇人和那伙人的来历,毕竟,刚刚趁着拉开老妇人的功夫,自己的口袋里又沉了几分,银子的分量还不小。
方家的正厅占据了将近一亩地,厅上除了必要的桌椅,并没有什么特别华贵的陈设。此时的正厅上只有一个身着黑色布衫的老人负手而立,面对着空荡荡的大厅,似乎在思索什么。许久,才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右手无声地搭在雕花木椅的椅背。
如果有人近距离观察过方平卿搭在椅背上的手,定会啧啧称奇——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几乎等长,指尖处比常人的手指粗了一倍多,厚厚的硬皮暗示着这双手有着与众不同的阅历,就连虎口的地方也是一层厚厚的硬皮。
两个身着银色号衣的人夹着一个白发老妇走进来,老妇像是个不听话的孩子,想挣脱两人的束缚却无奈于力气不足,被半拉半拖地牵引到方平卿面前。
“禀家主,老夫人已找回。”
方平卿淡淡地看了一眼架在两个下人中间的老妇人,伸出奇特的右手为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又是一声叹息:“淑华,你这又是何苦呢?”
被称作淑华的老妇人还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一个劲的念叨着:“我的娃儿,娃儿你在哪儿……”她猛地按住方平卿的肩膀,双手成拳捶打着方平卿的胸膛:“就是你,你害死我的娃儿,你还我的娃儿来!”方平卿别过头去,冲着下人挥一挥手淡漠地吩咐道:“带老夫人下去,好生看护。”这才摆脱了无休止的纠缠。
看着老妇远去的身影,方平卿不禁自嘲:淑华,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今天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竟是这般生涩!“老了,终归是老了!”方平卿无奈地闭上眼,再一次环顾这空旷无比的大厅,油然而生的寂寥逐渐腐蚀这苍老的心。
“报——家主,”前来报事的下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正厅,不顾礼节径直冲到方平卿身边才堪堪停住脚步,用几乎狂喜的口气说道:“家主,小家主回了!小家主回了!”
方平卿微微皱了皱眉头,尽可能地在下人面前保持家主的风度和耐力,却还是按捺不住这失而复得的惊喜:“人现在在哪里?带过来,不,带我去看!”
方家高大的府门前,蓬头垢面、发丝散乱的年轻妇人被一群银衣下人围在中间,一副扁担的两头挑着两个竹筐,里面各是一个小小的襁褓,两个出生不到两月的婴孩安静的躺在筐里,都是娇嫩的脸庞,长长的睫毛,眨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大人。唯一不同的是一个孩子挂着一块沉甸甸的长命锁,金链玉锁,而另一个孩子没有什么饰物。
几乎是狂奔出来的方平卿第一时间看到的就是那块长命锁,颤颤巍巍地拿起细看,锁钥处一个若有若无的“方”字在阳光下现出真形,的的确确是方家的孩子,也是他这个做爷爷的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天亲自给他戴上的辟邪宝物!“咚”,历来以霹雳手段、雷厉风行闻名的方家家主就这么,跪在了破破烂烂的竹筐前,浑浊的老眼里渗出两颗晶亮亮的泪珠,滴落在他的亲孙子,也是方家嫡亲血脉、下一任家主的继承人脸上。疯疯癫癫的淑华也赶了过来,面对着失而复得的娃娃,更是喜极而泣,先前的痴狂瞬间褪尽。两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就这么抱着粉嫩的孩子,谁也不舍得先撒手。
妇人看着一家团圆的一幕,自己也忍不住低头啜泣起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马匪的劫掠、羌胡人的追击,缺水断粮的煎熬,翻山越岭的疲乏。如果是自己一个人也就罢了,但身边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纵然自己吃苦也不能让孩子吃苦啊。
下人们簇拥着家主夫妇入府,只留下一个管家模样的下人。“侯夫人,事情经过家主已经知晓,少夫人的事,夫人不必过于自责,那种情况纵是神仙也无可奈何。家主让我转达对您的谢意。请随我入府歇息,稍后家主会亲自前来道谢。”第一次被人称作“夫人”,侯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抱起孩子走进了府门。
进宛城时侯云就找人打听过,得知那是宛城第一大户,在宛城中央占了一座大宅,甚至超过了宛城太守的府邸。但村姑出身的侯云对此并没有概念,直到真正走入方家才知道何为“大户”。
“孩子,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侯云在心里默默念道,眼里早已含满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