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帝在内廷不可能睡得着，自从娘娘信心满满地跨出门槛，他心里不好的预感就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放大。她没有回来，他也只能克制自己不出去看种种纷乱的局面。不到他出面的时候，他决不能露面。他明白所有人都在等他的旨意。可是这局棋下到哪里了？他越来越替她担心，她很自负，她驾驭得了局面吗？杨戬会给她留下什么样的难题？他在内廷渐渐坐立不安，所以他来到了这里，天界的尽头。
他初以为那是一只玉色粉蝶，被早晨的露珠刚刚洗过，清新又俏皮，轻轻颤动着薄如蝉衣的翅膀，他讶异了，没有尽头的黑洞里，竟然会有充满生机的蝶？他定了定神，原来那不是一只蝶，竟是一朵花。婉约娇柔，若含情不语，绵绵迎风，似伤心无限。是瑶姬的海棠？他骇怕起来，瑶儿，难道真的是你，是你魂魄有了感应来找我了吗？是你在哭吗？我知道你伤心，我知道……
海棠花下的女人回过头来，不是他的瑶儿，她有凌乱的发丝、红肿的双眸、凄楚的神色，最熟悉的女人，却有着最陌生的姿态。“陛下——”在这一声回应里，他竟愣怔。女人沉默地向他奔来，扑入他怀中，把决堤的眼泪都抹到了他的衣襟上，比眼泪更让他失措的，是她没有用一个字表达，却侵染了他全身的痛楚。这怎么能是他的娘娘？
玉帝不由自主搂紧了怀里的女人，他一定要说点什么来宽慰她，他不仅是君主，更是她的丈夫，他们在一起的一万年来，无论她怎样任性，无论她闯了什么祸，他都责无旁贷替她收拾。如今也一样，他怎能忍看她的痛苦？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就算被天下耻笑，都应该由他这个男人担当。“你不要担心，众仙那里朕去出面，他们还敢造反不成。”他沉声道，话语虽轻，却有着只属于帝王的藐视一切的尊贵、肃杀和傲然。
“不，不能！”令他愕然的是，怀中的女人听到他的话，似乎清醒过来，抬起了朦胧的泪眼，坚决地否定了他，“三界是陛下的，天地万物都是属于陛下的，陛下金口玉言，不能朝令夕改。”
软弱的女人已在一瞬间消失了，她变回了他熟悉的娘娘，那种决绝的语气，那种坚定的眼神，都是他所熟悉的。但越熟悉，却越令他困惑，他愿意放弃帝王的尊严替她承担一切，为什么她……
“你不信朕么？朕不愿再有瑶姬那样的……错。”他拉住了她的手，艰难地说出了最后那一个字，对他来说，这个“错”字他从来没想到要说，但他此时此刻对她说出来了。
她也因此而惊了惊，“陛下——”仍挂着泪痕的脸上有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臣妾知道，陛下心里是疼的……可是，”她的眼睛看向了飘渺的黑洞，“陛下必须往前走，即使明知道之前错了，也不能回头。虽然情很重要，但是，有比情更重要的东西。”
“更重要的东西？”他惊疑地打量她，为什么，等他经过这么多年终于悟到了情的重要，她却已经走得更远？
“陛下，”她吸口气镇定了一下，泪痕渐渐干了，“你觉得杨戬喜欢嫦娥吗？”
“当然，三界……无人不知吧。”他对她突然问出这话有点奇怪。
“他放弃了嫦娥。”她轻声道，“之前陛下说我不了解他，我的确没有算到这一点。”
玉帝愣了半晌，虽然结果不算太出乎意料，但是他本以为要经一番讨价还价，不曾想连谈判的机会都没有。不知是自嘲还是叹息，他感慨道：“这倒符合杨戬一贯的行事作风，不给自己留后路，也不给别人留后路。”
“所以，陛下！”王母正色道：“杨戬能做到，陛下也能做到！”
“你什么意思？”玉帝变了神色。王母轻轻吹了口气，浮在空中的海棠花分裂成无数粉白色的细小光点，向气旋中散去，倏然不见，她的声音变得异常冷静，“陛下，我们没有其他选择了。任何一种情，都不能比三界的秩序更重要。陛下是三界之主，天条是三界的根基，您将顺应女娲的指引实施新的天规，天威不可欺，人心不可逆，根基才不会动摇。臣妾愿意辅佐陛下完成这项伟大的变革，开启三界新的纪元。万死不辞。”
他再度陌生地看着她，她的话甚至比刚才的凌乱和痛楚更为陌生，她轻轻推开了他，转身向旋转的星空中退去，他一伸手却没有够到她，“娘娘，你……去哪里？”她平静地说：“臣妾去换上礼服，恭迎陛下的圣旨。”
她像一只玉色的粉蝶消失在漫天璀璨的光华中，轻盈又美丽，却连背影都没有留下，他只听见她在星光里温柔得令他心碎的声音，“这是瑶姬留下的惩罚。可是我们都不能后悔。”
杨戬合上了双目，安静的天牢让他想起了在清辉客栈醒来的第一个早晨，也是那样的宁静。阳光留在他枕边，那个早晨，是如此放松而惬意。所有的担子都放下来，所有的负累都已远去。他现在忽然又感觉回到了那个心境，不用再替三妹操心，不用再盘算那些奏折，这样的时间，可以用来放肆地想想……她。她的眼睛有着月光一样的柔情，醉了他的心，她小巧挺直的鼻梁总是惹得他想去捏一捏，他最喜欢看她撅起嘴的俏模样，让他情不自禁捉住她，用他的火热的唇去裹住她的樱桃红，然后，他就喜欢听她的娇哼，喜欢她依恋在他身边迷人的馨香……她忘了他不要紧，他永远不会忘了她的，他们在一起所有的日子，都将被他珍藏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就要解脱了，从他以女娲的名义布下这局棋开始，他就准备好做最后一颗棋子。终点又回到起点，只剩他自己，她依然是他独自仰望的月光，这样很好，他可以安心地解脱了。他竟然有些向往这样的时刻快点到来，他或许还有另一种选择，但真的有点累，心愿已了，孤家寡人，生亦何欢，死亦何难，不如功德圆满吧。
忽有一个轻微的响声传入他耳中，似乎是牢门被打开的声音，是圣旨下了吗？动静不像，奇怪，还有谁会来吗？他皱皱眉头，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只见进来的人身披黑色长袍、头戴黑色宽边帽，帽檐垂下的黑纱遮住了整张脸，完全看不清相貌。那人走到近前，犹豫了片刻，居然在石台边沿坐下来，然后，他摘下了帽子……
陛下！杨戬吃了一惊。眼前身着微服的男子，差点让他认不出是朝堂上那张隐在琉璃冠冕后的脸。他从来没有和这张脸在这么近的距离接触过，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他在天上为官八百年，与玉帝的对话仅限于奏报和遵旨，连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过。现在，他居然坐在自己身边的石台上，这让杨戬一时很疑惑也很不自在。
“朕是为娘娘来的。”玉帝也不比他自然，虽然看不出表情，但声音多少有点僵硬。
杨戬不语，看不清端倪的时候，他习惯于沉默。玉帝叹了口气，“娘娘虽然有些固执，但她是为你好。”
“娘娘的魄力，陛下何须担忧。”杨戬淡淡地回了一句。
“你说的不错，她的决断力的确超乎常人。”玉帝苦笑了一下，“我没有想到的是，你们如此相似。”
“自从你母亲的事后——”玉帝嘴里吐出这几个字时，杨戬的神经绷紧了，这是他们之间千年来不能触碰的话题。今天，他的声音不似凌霄殿里那么淡漠，“朕几百年里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娘娘要请你来当司法天神，朕没有反对，因为朕觉得这是向你母亲补偿的机会。”
“可是朕错了，朕现在最后悔的是当初没有阻止她。”面前的声音竟有些颤抖，“杨戬我问你，如果瑶姬还活着，她会赞成你这么做吗？”
“不会。”
“你很清楚么！”玉帝不由哼了一声。
“因为她是位母亲，不是司法天神，也不是三界之主。”杨戬道。
沉默。忽然他们都不知道彼此再说什么好。这里不是朝堂，是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小小的石台，天然的近距离似乎已注定他们无法再继续过去的遥远。玉帝转过头来，将眼前的人认真打量一番，点点头道：“瑶姬想不到，当初的二郎会变成今天的杨戬。”他的语气转为苍凉，“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瑶姬不会原谅我这个哥哥，也不会原谅你这个儿子。”
心里有个地方似乎被触碰了，杨戬竟觉得一阵酸酸的，母亲温柔的笑颜出现在脑海，“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妹妹。”每次他临出门，母亲总是这么叮嘱。他是个不孝子，母亲交代的两件事，他都做不到了。他看见了身边这个人凄怆的脸，他是仇人，可他也是母亲的亲哥哥，这样的血缘又如何能真的割断。“陛下，”他终于第一次主动向他开口，“母亲不会原谅，但若从此后，陛下手握新天规，励精图治，四海安宁，乾坤和乐，众生会替母亲原谅我们的。”
听到他最后那句话，玉帝竟有种哽咽的感觉。作为帝王，他早已习惯隐藏自己的情绪，所以唏嘘的冲动变成了长袍底下握紧的双拳，他竟没有注意，司法天神何时起不再是充满仇恨的少年，他的目标，早已超越了仇恨。“杨戬能做到，陛下也能做到。”这是娘娘说的吧？
玉帝默默地站起了身，“朕不会辜负女娲之托。”
他重新戴上了帽子，缓缓离去。就在他快出牢房的时候，他听见了背后的声音，“谢谢你，舅舅。”那一刻，帽檐下被黑纱遮住的脸庞，被瞬间横出的泪水浸湿了……
天边很遥远，他却依然看见了那个无底的黑洞，黑洞里一身白纱的女子有一双空蒙而凄绝的眼睛，无助又怨恨地看着他，他第一次敢直视了这双眼睛，“瑶儿，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