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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没有活物能在绝对现实的条件下长期保持心智健全,有些人认为,就连云雀和螽斯[1]都会做梦。那座山屋就是个异类,它坐拥黑暗,孤零零地矗立在群山中;它立在那里已经有八十个年头了,也许还会再立八十年。山屋的墙壁依旧挺直,砖石严丝合缝,地板结实牢固,房门虚掩;屋里一片寂静,无论有什么在里面走动,都是悄无声息的。

约翰·蒙塔古是位哲学博士,他读的是人类学,并自认为在这个专业领域,他也许最有可能接近自己的真正使命——分析超自然现象。他运用头衔时谨小慎微,因为他进行的调查研究是彻头彻尾的“不科学”,只能凭借从他的教育背景上借来的一点儿声誉乃至学术威信。他不擅长求人,花了不少钱、降低了自尊才租下这栋山屋,租期为三个月。他要研究的是在一栋众所周知的“鬼屋”里人们心理失衡的前因后果,他期待随后发表的决定性研究成果能引起轰动,以此补偿他的付出。一直以来,他都在寻找一所真正闹鬼的房子。他最初听说山屋时,持怀疑态度,接着抱有希望,最后便汲汲以求。一旦他发现了山屋,便不愿放弃它了。

蒙塔古博士的计划受到十九世纪大无畏捉鬼者的启发——他要住在山屋里,亲眼见识这里发生的事情。最初他打算效仿一位姓名不详的女士的做法,她曾前往巴勒钦别墅[2]小住,并举办持续一个夏天的别墅派对,招待对幽灵持怀疑态度和相信态度的两拨人。派对的亮点是槌球比赛和幽灵观察,不过,无论是怀疑派、相信派,还是优秀的槌球选手,现在都越来越难找到了,因此蒙塔古博士不得不聘请助手。也许维多利亚时代的悠闲生活才使人们更容易欣然接受通灵研究的各种手段,又或许用现象记录法太过艰苦,眼下已经很少有人用它来测定事实。不管怎样,蒙塔古博士需要聘请助手,还得亲自去找人。

他自诩谨慎认真,花了相当多的时间来寻找助手。他仔细梳理了通灵社团的记录、耸人听闻的报纸资料及有关通灵者的报道,收集了一长串名单,名单上的这些人都曾经以某种方式涉足异常事件,无论有多短暂、多含糊。从这份名单上,他先删掉已经去世的人,接着划掉在他看来是在自我炒作和智力低下的人,还有那些明显想要成为舞台中心人物的不合适人选,至此他的名单还剩下大约一打人名。接下来,这些人都收到了蒙塔古博士的一封信,邀请他们在一栋舒适的乡间别墅里度过整个或部分夏日时光。信中说,别墅虽古老,却配有极佳的用水设施、电力系统、中央供暖和干净的床垫。信上明确表示,邀请他们小住的目的,是对八十年来有关那房子所流传的各种令人嫌恶的故事进行观察和探究。蒙塔古博士的信中没有直言山屋闹鬼,因为他是从事科学研究的人,不到他在山屋里真正遭遇一次通灵现象,他是不太相信有这等好运的。因此,他的信带有一种模棱两可的意味,他故意为之,试图激发某一类非常特殊的读者的想象力。蒙塔古博士只收到四封回信,没回信的八个人可能是搬了家且未留下转寄地址,或是已经失去了对超自然现象的兴趣,甚至也有可能并不存在于这个世上。蒙塔古博士再次写信给四个回信者,指定了正式入住别墅的具体日期,并随信附上详细的路线图。他无奈地解释说,因为别墅极难找到,就是在它周边的乡村社区也很难问到路。在出发去山屋的前一天,蒙塔古博士被说服邀请一位别墅拥有者家族的代表加入,同时有一位候选人发来电报,用明显是编造出来的借口表示退出。还有一位候选人既没有来,也没有来信说明,也许是迫于紧急私人问题而无法前来了。另外两人来了。

2

埃莉诺·万斯三十二岁时来到山屋。此时,她的母亲已经去世,在这世上她唯一仇恨的人便是她的姐姐,她厌恶她的姐夫和五岁大的外甥,她也没有朋友。这主要归因于她花了十一年时间来护理生病的母亲。这段经历使她成为较熟练的看护,但一遇到强烈的日光,她就会不停地眨眼。她记不起自己的成年生活是否曾有过一刻的快乐,她陪伴母亲的岁月完全建立在些许的内疚、微弱的责备、漫长的疲倦和无尽的绝望之上。尽管并不想让自己变得矜持和害羞,但她已经孤单了这么久,也无人可以去爱,以致她和别人随意交谈时都会忸怩不安,尴尬得找不到话说。她的名字出现在蒙塔古博士的名单上,是因为在她十二岁、她姐姐十八岁那年,她们的父亲去世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没有任何先兆,也没有任何目的或理由,石头就如同雨点一般落到她们的房子上,发狂地击打着屋顶,从天花板上掉下来,沿着墙壁轰隆隆地滚下来,砸破了窗户。石头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让埃莉诺和姐姐深感不安的不仅是石头,还有更大的压力来自每天聚在大门外的邻居和前来围观的人,而她们的母亲盲目而歇斯底里地坚信这一切都是因为社区里那些诽谤中伤他人的恶毒之人,这些人从她一来到这里就对她怀恨在心。三天后,埃莉诺和家人搬到一个朋友家,石头雨停了。埃莉诺一家后来又搬了回来,她们与整个社区的争执也从未结束,石头雨却没有再出现过。除了蒙塔古博士这次询问的人,大家都忘记了这个故事;当然埃莉诺和姐姐也忘记了,在事发当时,她俩都认定对方才应对此事负责。

在她整个灰暗的人生中,从记事以来,埃莉诺一直在等待像山屋这样的事情。她护理着她的母亲,把暴躁的老妇人从椅子上搬到床上,无数次地摆出盛着汤和燕麦粥的碗和盘子,硬着头皮清洗肮脏的衣物。在做这一切的同时,埃莉诺秉持着一个信念:总有一天,会发生非同寻常的事情。她回函接受了去山屋的邀请,尽管她的姐夫执意给一些人打电话,以确保这位博士老兄不会把埃莉诺带到什么野蛮的仪式里去,接触到她姐姐认为不适合未婚年轻女子知道的一些事情。也许,埃莉诺的姐姐在卧室里悄声说,也许蒙塔古博士——如果这确实是他的真名——也许这个蒙塔古博士利用这些女性来做一些实验。你知道的,实验,他们做的那种。埃莉诺的姐姐用丰富的想象力思索着她听说过的那些博士所做的实验。埃莉诺没有这些概念,或者有也不感到畏惧。一言以蔽之,埃莉诺愿意去任何地方。

西奥多拉——她的名字用这几个字,她的素描签名是“西奥”,在她的公寓房门、店铺窗户、电话簿、灰白色的文具上和壁炉架上的可爱照片底端,名字都是“西奥多拉”。西奥多拉和埃莉诺一点儿都不像。对她来说,责任和良心之类只属于女童军[3],西奥多拉的世界是欢快、明媚的。她跑到蒙塔古博士的名单上的起因,是有一次她嘻嘻哈哈地进了实验室,带着一股花香型香水味,然后不知怎的她既没有看也没有听,便从助手举着的二十张纸牌里正确辨认出十八张,又一次为十五张,再一次则为十九张,她本人也对自己的惊人能力感到愉悦,兴奋不已。西奥多拉的名字在实验室的记录上闪闪发光,不可避免地引起了蒙塔古博士的注意。西奥多拉饶有兴趣地读了蒙塔古博士的第一封信,出于好奇她回了信(也许是西奥多拉体内被唤醒的感知力在怂恿她步向山屋,也正是这种感知力告诉她视线之外的纸牌上是什么符号),她原本的打算是拒绝邀请的。也许又是她体内活跃而迫切的感知力起了作用,当蒙塔古博士的确认信件到来时,西奥多拉已经动心了,而且不知何故,她轻率地与公寓室友激烈争吵起来。双方都说了一些只有借助时间才能遗忘的话,西奥多拉故意无情地摔碎了她朋友刻的可爱小雕像——刻的是西奥多拉,她的朋友则冷酷地撕碎了阿尔弗雷德·德·缪塞的书,这是西奥多拉送的生日礼物,书页上有着西奥多拉诙谐的爱心满满的题词。这样的决裂行为,也许她们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对此一笑了之。西奥多拉当晚便回信接受了蒙塔古博士的邀请,第二天就一言不发地启程了。

卢克·桑德森不但是个骗子,还是个小偷。他的姑妈是山屋的主人,总爱说她的侄子受过最好的教育,拥有最高级的衣服和最棒的品位,却有世上最糟糕的伙伴;她愿抓住任何机会把他关起来,让他平安地度过几个星期。她指使家庭律师去说服蒙塔古博士,声称如果没有家族成员在场,就绝不可能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愿租住别墅。也许在他们第一次会面时,蒙塔古博士就察觉到卢克有一种力量,或者说是一种像猫一样的自卫本能,这使他几乎和桑德森夫人一样渴望卢克待在这栋房子里。无论如何,卢克觉得此事非常有趣,他的姑妈心存感激,而蒙塔古博士对他的加入更是十二分的满意。桑德森夫人告诉家庭律师,别墅里也确实没有什么卢克能偷的东西,虽然那里的旧银器值些钱,但对卢克来说,要偷走那些银器太难了,若要变现更需要花不少精力。桑德森夫人冤枉了卢克,卢克根本不想偷走家族银器,或是蒙塔古博士的手表,或是西奥多拉的手镯;他的欺诈行为主要限于从他姑妈的皮夹里拿点儿零花钱,玩牌时作个弊。他还经常倒卖手表和烟盒,这些都是他姑妈的女性朋友们被他的甜言蜜语迷惑得怀着怜爱之情、红着脸送给他的。虽然总有一天卢克将会继承山屋的产权,但他从没想过要住在那里。

3

“我只是觉得她不该把车开走,仅此而已。”埃莉诺的姐夫坚定地说。

“这车有一半是我的,”埃莉诺说,“付钱的时候我出了一份。”

“我只是觉得她不该把车开走,仅此而已。”她的姐夫对妻子说,“这不公平,她整个夏天都开着它,我们却没法开。”

“卡莉一直开着它,我都没把它开出过车库,”埃莉诺说,“而且,你们会在山上过夏天,也没法在那儿开它。卡莉,你知道在山上你不会用车的。”

“但如果可怜的小林尼病了,或是怎样呢?我们就需要开车送她去看医生。”

“这车有一半是我的,”埃莉诺说,“我要开走。”

“如果连卡莉也病了呢?如果我们找不到医生,需要去医院呢?”

“我需要它。我要开走。”

“我不这么认为。”卡莉缓慢而慎重地说,“我们不知道你要去哪儿,不是吗?你觉得这事情不适宜跟我们讲太多,不是吗?我看不出让你借用我的车有什么好处。”

“这车有一半是我的。”

“不!”卡莉说,“你不可以开。”

“对。”埃莉诺的姐夫点点头,“我们需要它,就像卡莉说的。”

卡莉微微一笑:“如果我把车借给你,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将永远没法原谅自己,埃莉诺。我们怎么知道这位博士老兄值得信任呢?毕竟,你还是个年轻女子,且这辆车也值不少钱哪。”

“好吧,卡莉,我给私人侦探社的霍默打了电话,他说这家伙在某个学院或机构什么的有良好的声誉——”

卡莉依旧笑着说:“当然了,我们完全有理由假设他是个体面人。但埃莉诺决定不告诉我们她要去哪儿,如果我们想要回车子的话也不知道怎么找到她;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可能连知道的机会都没有。”“即使埃莉诺,”她对着茶杯,继续优雅地说,“即使埃莉诺准备好接受随便一个男人的邀请,跑去世界的尽头,仍然不能说服我同意她开着我的车去。”

“这车有一半是我的。”

“如果可怜的小林尼在山上病了,而周围什么人都没有,找不到医生可怎么办?”

“不管怎样,埃莉诺,我确信我所做的也是我们母亲所期望的。母亲信任我,要是我让你瞎跑出去,开着我的车跑去上帝才知道的什么地方,她肯定不会同意的。”

“要是连我都病了怎么办,在山上——”

“我肯定母亲会赞同我的,埃莉诺。”

“还有,”埃莉诺的姐夫突然又有了一个想法,“要怎么保证她把车子还回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凡事都有第一次,埃莉诺告诉自己。一大清早,她下了出租车,身体微微发着抖,因为也许这时候她姐姐和姐夫已经产生了些许的疑心;她快速地把行李箱拿下出租车,与此同时,司机把放在前座的纸箱抬了出来。埃莉诺给了他一大笔小费,寻思着她姐姐和姐夫是不是跟了上来,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进了这条街,正在说:“她在那儿,正像我们想的那样,这个小偷,她在那儿。”她紧张地扫了一眼街道两头,慌张地拐进他们停车的大型城市车库。她撞上了一位小个子老妇人,对方的包裹被撞撒一地,一个袋子翻倒在人行道上,掉出一块芝士蛋糕、几片番茄和一块硬面包,蛋糕已经被摔烂。“该死该死!”小个子老妇人尖声叫着,她仰起脸凑近埃莉诺,“我正要带回家,你这该死的!”

“我很抱歉。”埃莉诺说。她弯下腰,看着那几片番茄和芝士蛋糕,似乎已经无法捡起来,更无法把它们弄进破袋子里。埃莉诺还没够到,老妇人就已怒气冲冲地把其他包裹一把抓了起来,埃莉诺站起身来,忙不迭地微笑致歉:“真的很抱歉。”

“该死的。”小个子老妇人说,声音小了一点,“我正要回家做顿午饭。而现在,托你的福——”

“或许我能赔偿你?”埃莉诺手里拿着皮夹,老妇人站在那儿,思考着。

“我不能就这么拿你的钱。”她终于说,“这些东西不是我买的,它们是吃剩下的。”“你应该看看他们吃的火腿,”她生气地咬着嘴唇说,“不过被别人拿了。还有巧克力蛋糕,还有土豆沙拉,还有小纸盘子上的小糖果;我去得太晚了,什么都没了。而现在……”她和埃莉诺都低头看了一眼人行道,摔在上面的东西一片狼藉,小个子老妇人接着说:“所以我不能这样拿你的钱,不能为这些吃剩下的东西从你手上拿钱。”

“那我能给你买点儿替代品吧?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去做,但如果我们能找到什么店铺开着门就可以——”

小个子老妇人狡黠地笑了笑。“至少我还有这个。”她说,同时紧紧地抱着一个包裹。“你可以付我打车回家的路费,”她说,“这样我就不会再被别人撞到了。”

“乐意之至。”埃莉诺说着转过身,面对饶有兴趣地等在一边的出租车司机,“你能载这位夫人回家吗?”她问。

“几美元就行。”小个子老妇人说。“当然还有给这位先生的小费。我个子这么小。”她拿腔拿调地解释说,“这很危险,确实很危险,人们经常会撞到你。尽管如此,我真的很高兴能遇到你这样愿意补偿的人。有时候撞到你的人连头都不回。”在埃莉诺的帮助下,她拿着包裹爬进了出租车,埃莉诺从皮夹里拿出两美元和一枚五十分的硬币,交给小个子老妇人,她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好吧,亲爱的。”出租车司机说,“我们去哪儿?”

小个子老妇人咯咯笑着:“上路后我会告诉你的。”然后对埃莉诺说:“祝你好运,小宝贝。以后走路注意,别再撞到人了。”

“再见!”埃莉诺说,“我真的非常抱歉。”

“已经没事了。”小个子老妇人说着,在驶离路边的出租车上向她挥手,“我会为你祈祷的,小宝贝。”

好吧,目送着出租车,埃莉诺想,至少有一个人会为我祈祷了。至少有一个人。

4

这是夏天里第一个真正的晴天。这个季节总会让埃莉诺满腹辛酸地想起她的童年,那时候一整年都好像是夏天,在她的记忆中没有冬天,直到她父亲去世的那个寒冷潮湿的日子。最近她开始琢磨,斗转星移之间,她是如何虚度这些夏日的,她怎能如此挥霍它们?我是个傻瓜,每个初夏她都这样对自己说,我是个十足的傻瓜。我已经长大成人,懂得了事物的价值。没有什么东西真的能被浪费掉,她理智地想,即使是一个人的童年。而后每一年的某个夏日清晨,当温热的风吹过她正散步的街道,她都会萌生一种带着寒意的微弱念头:太多的时间就这么流逝了。在今天早上,尽管担心他们终究会意识到她来了这里,她仍然开走了和姐姐共有的小车,规矩地驶在街上,遵守交通规则,该停的时候停下,能转弯的时候转弯。她对着斜照在街上的阳光笑逐颜开,心里想着,我出发了,我出发了,我终于向前迈出了一步。

以前,在姐姐的允许下,她开这辆小车,总是小心翼翼、格外留神,避免哪怕是一点点剐蹭,以免惹恼她的姐姐。但今天,她的纸箱放在后座,行李箱放在车座下面,手套、皮夹和薄大衣在她旁边的座位上,这辆车完全属于她,一个自如的小世界。我真的出发了,她想。

在她拐上出城的高速公路之前,遇到最后一个交通信号灯,她停下车子等待绿灯,从皮夹里拿出蒙塔古博士的信。我可能都不需要地图,她想,他一定是个特别谨慎的人。“……三十九号公路到阿什顿,”信上写着,“接着左转上五号公路,向西开。沿着这条公路开不到三十英里,你将会到达希尔斯戴尔小村庄。穿过希尔斯戴尔到一个转弯处,左边是个加油站,右边是教堂,在此左转开上一条看起来很狭窄的乡村公路,你要爬坡开到山里,路况相当差。沿着这条路开到头——大约六英里——你将到达山屋的大门口。我详细指明这些路线,因为在希尔斯戴尔停下问路是极不明智的。那里的人对陌生人很无礼,并且对打听山屋的任何人都会显露出公开的敌意。”

“我非常高兴你将来到山屋加入我们,十分乐意在六月二十一日星期四与你见面……”

信号灯变了;她拐上高速路,就此远离了城市。现在,她想,没有人能抓住我了,他们连我去哪儿都不知道。

她从来没独自开过远路。如果把她可爱的旅途分割成英里和小时是个愚蠢的想法,她开车行驶在指示标线和路旁那一排树之间,丝毫都不曾偏离,她把这段旅途看作一条时间的走廊,每个崭新的时刻都带她走上一条不可思议的新奇道路,去往一个全新的地方。重要的是她主动踏上了这趟旅途,而不是她要去哪儿,她的目的地模糊不清,难以想象,也许并不存在。她打算细细品味路上的每一次转弯,深情地看待这条路、这些树木、房子和丑陋的小镇,开玩笑地想象她心血来潮在某个地方停下,再也不离开。她可以把车停在高速公路边上——不过这可不行,她跟自己说,如果她真这么做会被罚的——随后丢下车子,漫步走过这些树木,走到远处那温和、热情的乡村去。她可以追着蝴蝶或是沿着溪流,漫无目的地游走,直到精疲力竭,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来到某个穷伐木工的棚屋借住;她可以在东巴林顿、德斯蒙德或伯克行政村里安家;她可以永远不离开这条路,只是一直开呀开,直到车胎报废,到达世界的尽头。

不过,她想,我也可以一路开到山屋,在那里有人期待着我去,会给予我庇护、食宿和一笔象征性的小小薪水——考虑到我放弃了城市里的工作和生活,跑出来见世面。我想知道蒙塔古博士是怎样的人,我想知道山屋是什么样子,我想知道那儿还有谁。

现在已经离城市很远了,她留意着要拐上三十九号公路的地方,蒙塔古博士在世上那么多条路中为她选择的这条神奇之路,将会把她平安地带向他,带向山屋;只有这条路才能把她带到她向往的地方。蒙塔古博士言之凿凿,他是绝对可靠的。在指向三十九号公路的指示牌下方是另一个牌子,上边写着:阿什顿,一百二十一英里。

公路现在成了她的亲密朋友,忽而转弯忽而向下。车子转过弯去总有惊喜在等待着她——一次是一头奶牛在栅栏对面望着她,一次是一条无甚好奇心的狗——往下则会开进一个个小镇所在的山谷,驶过田野和果园。在一个小村庄的主路上,她经过一座有柱廊、围墙和百叶窗的大房子,门前的台阶上有一对石狮子守卫着,她想也许可以住在这儿,每天早上给石狮子掸灰,每天晚上拍着它们的头道晚安。她对自己说,放心吧,时间之轴在这个六月的早上刚刚开始转动,但它又是如此不可思议的新奇,如此自行其是;在短短几秒钟里,我已经在一座正门前有两头石狮子的房子里住了一辈子。每天早上我打扫门廊,给石狮子掸灰,每天晚上我拍着它们的头道晚安,每周我会用热水和苏打给它们洗一次脸,刷洗鬃毛和爪子,用一根棉签清洗它们的牙缝。在房子内部,房间高而开阔,有锃亮的地板和抛光玻璃。一位讲究的小个子老妇人照料着我,郑重其事地用托盘端着银质茶具走来走去,她为我的健康着想,每晚都会端来一杯接骨木果酒。我在狭长寂静的餐厅里独自进餐,桌面忽明忽暗,高窗之间的墙面上,白色镶板在烛光的映照下微微发亮;我的餐点是一只鸟、花园里种的萝卜和自制的李子果酱;我睡在一张有白色蝉翼纱质天篷的床上,一盏夜灯守护着我。人们在街上向我鞠躬,所有人都为我的石狮子感到骄傲。当我死去的时候……

她现在已经把这个小村庄远远地抛在后边了,正开车经过脏兮兮、歇业的午餐摊子和开裂的指示牌。很久以前,离这里不远处曾经有个集市,举办过摩托车比赛,指示牌上还残留着只言片语,其中一个词读起来是“挑战”,还有一个是“邪恶”,她随即笑话自己不管在哪儿都能找出一些征兆,其实这个词是“爱冒险的”[4],埃莉诺,爱冒险的车手们。接着她放慢了车速,她开得太快了,可能会过早到达山屋。

她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停下车来,难以置信而又惊奇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先前她沿着这条路开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眼前是一排被照料得极好的整齐的夹竹桃,开满了粉色和白色的花。现在她来到被它们保护着的大门入口处,在大门内侧,树木继续向前延伸。大门入口处只有一对荒废的石柱,石柱之间有一条路通向旷野。她能看见夹竹桃从路两边分开,沿着一个大广场的四边生长,她远远地看到广场的另一边也有一排夹竹桃,看起来是沿着一条小河生长的。夹竹桃广场内部空无一物,没有房子,也没有建筑物,只有一条笔直的路穿过广场,在溪流处抵达尽头。她想知道,这里曾派过什么用场,如今却踪迹难寻,抑或是曾打算派什么用场,却从未实现?以前是不是有人打算建一座房子,或是一座花园或果园;人们是永远地离开了这里,还是将会回来?她想起夹竹桃是有毒的,它们是否在此守卫着什么?会不会,她想,会不会当我下车走过废弃的大门,置身于有魔力的夹竹桃广场,就会发现自己步入了一个仙境?这里被毒物保护着,不让路人看到。一旦我走过魔法门柱,会不会就发现自己通过了防护屏障,咒语就被打破了?我将走进一个芳香的花园,花园里有喷泉和低矮的长凳,还有在藤架上培育的玫瑰花,我会发现一条小径——由宝石铺成,可能是红宝石和绿宝石,舒适程度足以让一位公主穿着便鞋走在上面——它将把我直接带到在咒语下沉睡的宫殿。我将走上低矮的石台阶,经过守卫的石狮子,走进一个带喷泉的庭院,王后正在那里哭泣,等着公主回来。她一看见我就扔下手上的刺绣,大声呼喊宫殿里的仆人们——在漫长的沉睡后他们终于活跃了起来——去准备一场盛宴,因为魔法已经失效,宫殿恢复了原状。我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不,当然,她一边想着一边重新发动了车子,一旦宫殿变得肉眼可见,一旦咒语被打破,整个咒语都将破碎,在夹竹桃之外的整个乡村都将变回原来的样子,村庄、指示牌和奶牛逐渐退去,变成一幅有童话色彩的柔和的绿色图画。然后,有一位王子骑着马下山,身着明亮的绿色和银色衣裳,一百个弓箭手跟着他,三角旗飞舞,骏马奔腾,宝石闪闪发光……

她笑了起来,用笑容向魔法夹竹桃告别。改天,她对它们说,改天我会回来打破你们的咒语。

开了一百零一英里之后,她停车去吃午饭。她找到一家标榜自己是“旧磨坊”的乡村餐馆,不可思议的是,她被安排坐在露台上,露台底下便是湍急的溪流,她俯视着潮湿的岩石和令人陶醉的闪闪发光的水流,面前桌子上是用一个雕花玻璃碗盛着的软白干酪,餐巾里包着玉米棒。她想要慢慢享受午餐,因为在这个时刻,在这片土地上,魔法能随时被施展出来,也能随时被打破。她心里知道直到这一天结束之前,山屋都会等着她。除她以外,餐厅的客人只有一家四口,一对父母带着一双儿女,他们轻声细语地交谈着,小女孩有一次转过身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望向埃莉诺,片刻之后微笑了起来。下方溪流的闪光映在天花板和抛光桌面上,在小女孩的卷发上一闪即逝,小女孩的母亲说:“她要她的星星杯。”

埃莉诺吃惊地抬起头,小女孩在椅子上往后缩,不高兴地拒绝喝牛奶,她的父亲皱着眉头,哥哥吃吃地笑,她母亲平静地说:“她要她的星星杯。”

的确,埃莉诺想,的确,我也想要一个星星杯,当然了。

“她的小杯子,”母亲正在解释,面带歉意地对女服务生微笑着,后者为小女孩竟然不满意磨坊出产的高质量乡村牛奶而大吃一惊,“杯底内侧有星星,在家里她一直用它喝牛奶。她叫它星星杯,因为在喝牛奶的时候能看到星星。”女服务生点点头,不太服气的样子。母亲告诉小女孩:“今晚我们回到家,你就能用你的星星杯喝牛奶。不过现在,做个乖乖听话的小姑娘,用这个玻璃杯喝牛奶,好吗?”

别听她的,埃莉诺告诉小女孩,坚持要你的星星杯。一旦他们哄着你,让你变得跟其他人一样,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的星星杯了。别听她的。小女孩瞥了她一眼,绽开一个微妙的、心领神会的微笑,现出两个酒窝来,然后对着玻璃杯倔强地摇头。勇敢的小姑娘,埃莉诺想,又机灵又勇敢的小姑娘。

“你太宠着她了。”她父亲说,“不该让她这么异想天开。”

“就这一次。”她母亲说。她放下那杯牛奶,温柔地拉了拉小女孩的手。“吃你的冰激凌吧。”她说。

当他们离开时,小女孩向埃莉诺挥手告别,埃莉诺也挥手回应。欢快的溪流在她座位下方翻滚而过,她坐在那儿,在一种令人愉悦的孤独中喝完了咖啡。我没有多少路要赶了,埃莉诺想,我已经走了一多半。旅行结束了,她想。与此同时,在她心底,有一首曲子的结尾段落在脑海中翩翩起舞,像小溪一样闪闪发光,带来模糊的只言片语;“不要蹉跎了大好的年华,”她想,“不要蹉跎了大好的年华。”[5]

她途经一个隐藏在花园中的小小农舍,差一点儿就在阿什顿镇外永远地停留下来了。我可以在这儿独自生活,她想。她放慢车速,顺着花园曲折的小径看到一扇小小的蓝色的正门,更完美的是,台阶上趴着一只白猫。有那么繁茂的玫瑰花丛挡在前边,没人能找到我,为了确保这一点,我还会在路边种上夹竹桃。在凉爽的早晨,我会在炉边生火烤苹果吃。我会喂养那只白猫,为窗户缝制白色的窗帘,有时出门去商店买肉桂、茶叶和缝纫线。人们会来找我算命,我将为伤心的少女熬制爱情魔药;我会养一只知更鸟……但现在农舍已经被远远地抛在后面,是时候寻找蒙塔古博士仔细标绘好的新道路了。

“左转上五号公路,向西开。”她按照他信上写的路线开着,既高效又准时,就好像他一直在远方某处指引着她,用他的双手控制她的车子行进;她在五号公路上向西开,她的旅程也快结束了。不管他怎么说,她想,我会在希尔斯戴尔停一小会儿,就喝一杯咖啡,我不能让我的长途旅行这么快就结束。不管怎样,这也不算是真正违背他的要求;信上说在希尔斯戴尔停下问路是不明智的,却没有禁止我停下来喝杯咖啡,说不定只要我不提山屋,就没做错任何事。无论如何,她暗自想着,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到了希尔斯戴尔,脏兮兮的房子杂乱无章地连成一片,街道弯弯曲曲,景象十分混乱。这个地方很小,她刚一开上主街,就看到了另一头那个有加油站和教堂的转角。只有一个地方看上去能停下来喝咖啡,是一家不起眼的快餐店,但埃莉诺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希尔斯戴尔停留一会儿,于是她把车停在快餐店前方有些破损的路沿前,下了车。她想了想,默默地对这个村庄点头致意,然后锁上了车,留意了一下车底板上的行李箱和后座上的纸箱。我就在希尔斯戴尔待一小会儿,她一边想,一边打量着眼前的街道,即使在阳光下,它也显得既阴暗又丑陋。一只狗在墙边阴凉处打盹,睡得不太安稳,街对面有一个妇人站在门口看着埃莉诺,两个男孩懒洋洋地靠着一排篱笆,刻意保持安静。埃莉诺害怕陌生的狗、面带嘲弄的妇人和小混混,她快步走进快餐店,手里攥着皮夹和车钥匙。店内吧台后边有个下巴后缩、略显疲态的女孩,另一头有个男人坐着在吃东西。当她看到那灰色的吧台,还有在一盘甜甜圈上扣着的污迹斑斑的玻璃碗,她不禁猜想他一定是饿极了,才会走进这家店。“咖啡。”她对吧台后的女孩说,女孩疲倦地转过身,从架子上的一堆杯子里拿下来一只。我必须喝这杯咖啡,因为我之前这么决定了,埃莉诺坚定地告诉自己,但下次我会听蒙塔古博士的。

吃东西的男人和吧台后的女孩之间有某种复杂微妙的默契,她把埃莉诺的咖啡放下的时候,带着笑意瞥了他一眼,他耸耸肩,女孩随即笑了一声。埃莉诺抬起头来,女孩正审视她自己的指甲,男人正拿面包擦他的盘子。也许埃莉诺的咖啡被下了毒,看上去确实像有毒的样子。埃莉诺下定决心要把希尔斯戴尔村探个究竟,她对女孩说:“请给我也来一个甜甜圈。”女孩斜着眼看了一下男人,把其中一个甜甜圈滑到盘子上,放到埃莉诺面前,当她瞥见男人投来的另一道目光时又笑了一声。

“这是个漂亮的小镇[6]。”埃莉诺对女孩说,“它叫什么?”

女孩盯着她看,可能从来没人胆敢把希尔斯戴尔称作一个漂亮的小镇。过了片刻,女孩再次看了看男人,就好像需要某种确认,然后说:“希尔斯戴尔。”

“你在这里住了很久吗?”埃莉诺问。我不会提到山屋的,她向远方的蒙塔古博士保证,我只想消磨一点时间。

“对。”女孩说。

“住在这样一个小镇上肯定很愉快。我从城里来。”

“是吗?”

“你喜欢这儿吗?”

“还行。”女孩说。她又看了看男人,他正在仔细听着。“没什么事儿做。”

“这个镇有多大?”

“很小。你还要咖啡吗?”这是对男人说的,他正把杯子和杯托碰得咔咔响,埃莉诺战战兢兢地抿了一口咖啡,不明白他怎么会想续杯。

“这附近有很多参观者吗?”她问道,女孩已经添满了咖啡杯,回来懒散地靠在架子上。“我是说游客?”

“为什么?”女孩带着也许是埃莉诺见过的最空虚的表情瞥了她一眼,“为什么有人要来这儿?”她闷闷不乐地看了男人一眼,补上一句,“这儿连个电影院都没有。”

“但这些山这么美。大多数时候,像这样的偏远小镇,都会有城里人到山上建他们自己的房子。为了隐居。”

女孩干笑了一声:“在这儿没有。”

“或者改建老房子——”

“隐居。”女孩说着又笑了一声。

“这真令人意外。”埃莉诺说着,注意到男人在看着她。

“对,”女孩说,“哪怕他们建个电影院呢。”

“我想,”埃莉诺小心地说,“我可能还会四处转转。老房子通常都很便宜,改造它们又很有趣。”

“附近没有。”女孩说。

“那么,”埃莉诺说,“这附近没有老房子?在那些山后边有没有?”

“没有。”

男人站起来,从他的口袋里拿出零钱,第一次开了口。“人们只会离开这个小镇,”他说,“他们不会来这儿。”

门在他身后关上,女孩把淡漠的目光转回埃莉诺身上,几乎带着点儿怨恨,仿佛责怪是埃莉诺的喋喋不休把男人赶走了。“他说得对。”她最后说,“他们走了,那些幸运儿。”

“为什么你不离开?”埃莉诺问她,女孩耸耸肩。

“走了我就能过得好点儿吗?”她问。她冷冷地接过埃莉诺的钱,找了零钱,然后,用她那种快速的瞥视,又瞥了一眼吧台尽头的空盘子,脸上似乎露出一丝微笑。“他每天都来。”她说。埃莉诺回她一个笑容,正要开口,女孩却背过身,忙着擦拭架子上的杯子。埃莉诺觉得她可以走了,于是欣慰地从她的咖啡前站起身,拿起车钥匙和皮夹。“再见。”埃莉诺说。女孩仍然背对着她,说:“祝你好运。祝你找到你的房子。”

5

从加油站和教堂向远处延伸的那条路,路况确实非常糟糕,路面布满深深的车辙,岩石众多。埃莉诺的小车一路上蹒跚颠簸,这片山对它毫无吸引力,让它不愿深入。在路两侧,茂密得让人感到压抑的树木底下,白昼仿佛迅速接近了尾声。这条路看上去不太会堵车,埃莉诺嘲讽地想,她快速转了一下方向盘,躲过前方一块特别险恶的岩石;在这种路上开六英里对车子可没什么好处。在这段时间里,她第一次想起了她的姐姐,她笑了起来。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一定知道是她开走了车子,但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他们肯定会难以置信地跟对方说,从来没想过埃莉诺会这么做。我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做,她想着,同时仍在发笑;所有的事都不同了,我是个崭新的人,离家十万八千里。“不要蹉跎了大好的年华,……欢笑嬉游莫放过了眼前……”[7]当车子撞上一块岩石时,她倒吸了一口气,车子向后退缩,车底传来剐擦声,这似乎是个坏兆头,但接着车子便英勇地重整旗鼓,继续顽强地爬坡。树枝掠过挡风玻璃,四周逐渐变暗。山屋将要隆重登场,她想,我怀疑太阳是不是从没照进过这里。在最后一次努力之下,车子终于轧过路面上缠结成一团的枯叶和小树枝,来到山屋大门前的一块空地上。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她突然无助地想,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大门又高又沉重,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它牢牢地嵌在一面石墙上,石墙延伸出去,远远消失在树林中。从车里她就能看到门上的挂锁和缠绕在铁栅上的链条。在门的另一侧,她只能看到那条路一直延伸,然后转了个弯,路两边都是树木投下的暗影,那些树木静立不动,一片黑暗。

大门锁得结结实实,不仅上了锁,还上了双重锁,用链条系住,再用铁栅挡住。她想知道,谁会这么拼命地想要进去?她没有下车,按响了汽车喇叭,这些树木和大门震动了一下,仿佛在这声音下稍稍退开了一点。一分钟后她再次鸣笛,看见一个男人从大门里侧向她走过来;他就像那道挂锁一样阴沉且不友好,还没走过来,就越过栅栏看着她,怒容满面。

“你要什么?”他的声音刺耳又不友善。

“我想进去,拜托你。请打开门锁。”

“谁说的?”

“怎么——”她有点儿支吾了。“我应该进去的。”她最后说。

“为什么?”

“有人在等我。”果真如此吗?她突然想到,这里会不会就是我旅途的终点?

“谁?”

她知道,他肯定很高兴能有机会滥用他的职权,仿佛一旦去开锁,就会失去他心目中拥有的那一点点暂时的优势。——而我又有什么优势?她不知道,毕竟,我在大门外边。因为害怕自己显得无能,她平时就很少发脾气;她能看得出,发脾气只会把他赶走,而她只能留在大门外,徒劳地抱怨着。如果过后他为自己的傲慢受到责备,她甚至能预料到他的无辜表现——蓄意露出茫然的笑容,瞪大空洞的双眼,用一种呜咽的声音辩解,说他本想让她进来的,他打算让她进来,但他怎么能肯定这是对的?他奉命行事,不是吗?他必须听从吩咐。如果他让某个不应该进来的人进来了,他就惹上麻烦了,不是吗?她能预料到,说完他会耸耸肩。这样想象他的表现,在心里嘲笑他,可能就是她能做出的最坏的事了。

他从大门前退开,仍然盯着她看。“你最好晚点儿再来一趟。”他说,然后以一种自鸣得意的胜利姿态转过身去。

“听着,”她在他身后喊道,仍然不想显得很生气,“我是蒙塔古博士的客人之一,他正在房子里等我——请听我说!”

他转过身对她咧着嘴笑。“他们不可能正在等你,”他说,“因为到现在为止,你是唯一一个来到这儿的人。”

“你是说房子里没有人?”

“据我所知,没有。也许我妻子在那儿,她正在布置房间。所以,他们不可能正在那儿等你,不是吗?”

她向后靠上车座,闭上双眼。山屋,她想,你就像天堂一样难进。

“我想你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来这儿,对不对?我猜你还在城里的时候,他们就告诉你了?你听说过有关这个地方的事吗?”

“我只知道我是作为蒙塔古博士的客人受邀来这里。等你打开大门我就进去。”

“我会打开它的,我正要打开它。我只想确定你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你。你以前来过这儿吗?也许你是这家人里的一个?”现在他隔着栅栏盯着她看,他嘲弄的表情是在挂锁和链条之后的又一道障碍,“在我确定之前不能让你进来,不是吗?你说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她叹了口气:“埃莉诺·万斯。”

“那你就不是这家人里的一个了,我猜。你听说过有关这个地方的事吗?”

这也许是给我的机会,她想,是给我的最后一个机会。我可以就在此时此地,在大门前掉转车头,离开这里,没人会为此责怪我。任何人都有出走的权利。她把头探出车窗,带着怒意说:“我的名字是埃莉诺·万斯。我预定好要到山屋来。马上打开大门的锁。”

“好吧,好吧。”他不慌不忙地把钥匙插进挂锁,转动着它,这样的卖弄显得很多余。他打开挂锁,松开链条,把大门开到刚好够车子通过的宽度。埃莉诺慢慢地开动车子,但他跳到路边上的那股敏捷劲儿,让她不禁琢磨他是不是察觉到了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冲动。她笑了起来,停了车,因为他正走向她——安全地从车子侧面走过来。

“你不会喜欢它的。”他说,“你会后悔我开了这道门。”

“请别挡路。”她说,“你已经拦了我很长时间了。”

“你以为他们还能找到别人来开这道门吗?你以为除了我和我妻子,还有谁肯在这一带待这么久?你以为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在为你们这些无所不知的城里人布置房间、打开大门,还不能做到让一切都听我们的吗?”

“请从我的车边让开。”她不敢对自己承认,他吓住了她,她也害怕他察觉到这一点。他靠在车身上,这种靠近令人厌恶,而他巨大的怨气也让她不解;她确实让他为自己开了门,但难道他把里边的房子和花园看作他的私有物了吗?蒙塔古博士信中提到的一个名字出现在她脑海中,她好奇地问:“你是不是看门人达德利?”

“对,我是看门人达德利。”他学她说话,“你以为还有谁会在这儿?”

可靠的家族老仆从,她想,骄傲、忠诚、非常令人讨厌。“照管这房子的只有你和你的妻子吗?”

“不然还有谁?”这既是一种自吹自擂,也是一种咒骂,就像他人生之歌的副歌部分,一再重复。

她不安地动来动去,既想不露痕迹地拉开距离,又指望自己发动车子的一系列小动作能让他站到一边去。“我相信你和你的妻子会让我们在这里过得非常舒适,”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想要结束对话的语气,“不过,现在我急着要尽快到房子那里去。”

他的窃笑令人生厌。“而我,”他说,“现在天黑之后我不会在这一带闲逛。”

他从车边站开,得意扬扬地咧着嘴笑,尽管在他眼皮底下发动车子有点儿尴尬,埃莉诺还是庆幸终于可以把车开走了。也许沿着车道前进的一路上,他都会不停地跳到我眼前来,她想,就像一只吃吃笑的柴郡猫[8],每次出现都大喊着我应该为此感到高兴,至少在天黑前还有人愿意在这个地方转悠。看门人达德利的脸将会出现在树木之间——为了显示她一点儿也没受到这个念头的影响,她开始吹口哨,却有点儿恼火地发现同样的曲调仍然在她的脑海中回荡:“欢笑嬉游莫放过了眼前……”她生气地告诉自己,她必须得努力去想想除此以外的事了。她敢肯定,余下的那些词句如此顽固地躲藏起来,不让她回想起来,一定是因为内容极为不妥,她初到山屋时若是被人发现哼唱这样的句子,很可能是非常不体面的。

她时不时地能越过树梢瞥见位于树木和山丘之间的屋顶,好像还有一座塔楼,那一定就是山屋。在建造山屋的那个年代,他们把房子建得太古怪了,她想。他们给房子加建了塔楼、角楼、扶壁和木质花边,有时还加上哥特式尖顶和滴水嘴怪兽;没有任何未加修饰的东西。也许山屋有一座塔楼,或是一间密室,甚或一条通向群山的秘密通道,很可能为走私者所用。——不过在这样偏僻的群山中,能找到什么值得走私的呢?说不定我将遇到一位邪恶的、英俊的走私者,然后……

她把车开上最后一段直路,这段路正面朝向山屋,接着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她踩下刹车停下车子,瞠目结舌地坐在那儿。

这房子是邪恶的。她微微颤抖,这些念头自动地跑进她脑海里:山屋是邪恶的,是病态的,马上离开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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