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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夏风

地球自诞生那一刻起昼夜不停地绕太阳旋转了45亿5000万圈,它像个已过而立之年却依然在田径场上进行万米马拉松比赛的长跑运动员样正喘着粗气,它真希望停下来歇息歇息,哪怕歇息一刹那,它实在太累、太累了,累得连自身也负荷不起。它也像个正在哺乳的母亲,任凭人类这一高级灵长类聪明而又愚昧的动物贪婪而又十分自私地吸吮着它的乳汁;无论它怎样豁达怎么无私怎样胸怀宽阔怎么奉献,人类都对它毫无一点感恩之情,毫无一点怜悯之心,在它身上肆无忌惮地吸呀、挤呀,把原本丰腴美丽的身姿吸挤成了皮包骨,人类唯一的生存家园似乎被他们自己也可能真的毁在他们的手上。地球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陀螺,据说只有绕太阳旋转100亿圈的功能,到时它会因为失去足够的能量而真的歇息下来,那时它将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带着它的忧伤、带上它的遗憾,带走它被人类索取后仅剩下的没有一丝血肉的骷髅掉进冰冷的万劫不复的黑洞之中。那时,整个人类也将自行毁灭,整个世界的一切将化为乌有。

我是从母亲肚子内掉下来到这个地球上随它一同绕太阳旋转了22圈的一个炎炎夏日的星期天的中午偶尔碰上了刘长生的。那时,他比我从她母亲肚子内掉在这个地球上绕太阳先转了整整24圈。不知是地球旋转得太快还是太慢的缘故,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身体十分地强壮,高大魁梧的身躯就像一座山一般挡在了我前头,我只能仰视他。虽说如此,但他却是一个十分沉静稳重的人,他不善言语,似乎也不善交际。不过,我从他那张矜持而又肃穆的国字脸上觉得他是一位经历非凡、经验丰富的非等闲之人;我也从他布满细密皱纹的额头上读出了他在随地球绕太阳转这46圈过程的艰辛;我还从他那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和那饱满的天庭看出了他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人。不知是哪位先贤曾经说过这样一句充满生活情趣而富有哲理的话,人与人之间见面第一眼至关重要,它大多决定相互间日后是否继续来往,是否成为朋友。我和刘长生就是在一次不经意之间的邂逅中产生共鸣而成了忘年交的,我们俩原本生活在同一县分属于南北两个乡镇管辖的村落,中间被一条大约二百米宽的锦河隔开。我和刘长生如果按照中国古代十二生肖的属相来说,都属虎。中国有句古话,叫作一山不藏二虎,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大小两只虎不但没有谁受伤,反而在一起相处得十分地和谐,彼此成为十分要好的朋友。记得小时候,我曾多次跟随父母及哥哥姐姐步行去县城,打从他家门口经过,不少次被那凶恶的狗追赶得狼狈而逃。村旁道口站着不少看热闹的村民,有的捧腹大笑,有的驱赶狂犬,或许他是其中之一。不过那时,我们彼此都不相识。

记得那是盛夏一个酷热难耐的中午,我骑上自行车从县城去看望父母,家里来电话,母亲生病了,我的心比屋外的阳光还焦躁10倍。我在灼热的阳光下几乎用尽当年躺在母亲怀中吃奶的劲头拼命地踩上踏脚板,自行车就像离弦的箭一般向前飞驰。那是一辆不久前我二哥送给我的江西本省产的“箭牌”全包链26型轻便自行车,大概有九成新。那年月,“凤凰”“永久”“飞鸽”牌的轻便自行车是紧俏商品,需要凭票供应,一张票证可卖上40至50元,比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像我这样家境贫寒、地位低下的乡镇公务员是没资格弄到一张这样的票证,更舍不得花这么贵的大价钱去买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买一辆“凤凰”牌轻便自行车市场价为一百七八十元,连同买票的钱加起来得花上我不吃不喝足足半年的薪水。我当时正值志学之年,几乎日思夜想着拥有这么一张购买名牌自行车的票证,时常夜晚做梦也梦想着这件事,整个人像着了魔一般。然而,这一梦想一直没有实现,直至我结婚生子后也没拥有过它。心中虽有至今挥之不去的遗憾,但永远珍藏着二哥给予我的那份沉甸甸的兄弟情谊。

自行车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飞速前行,我和自行车就像一艘大海中随波飘动的小船上下起伏在沙石路上。天空蓝得像一块刚刚染过的布,没一丝儿云彩,头顶上的太阳活像是一位饱经世事沧桑的老人,毫不吝啬地向地球洒下阳光。此时此刻,阳光对地球投下太多太多了,就像一盆火悬在人的头顶一般,地球被这盆火烤得像一个蒸笼。我上气不接下气,喉咙内冒出一股股白烟,四周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那风也像刚从锅炉内烧出来一样,整个人快要窒息。我恨不得立马变成一只鸟儿随风飘去,飘越田野山川,飘过锦江,飘到母亲身旁。不知是天气炎热高温还是我用力过猛,当骑至东方村附近时,只听胯下“嘭”的一声响,自行车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软不拉叽地瘫了下来。我感觉情况不妙,下来一看不禁脱口叫了声“糟糕!”向下一看,原来是车的后胎爆裂了。我朝四周看了看,一望无垠的田野上到处是刚刚栽插的二晚绿油油的禾苗,那嫩嫩的叶片也被炽热的阳光晒弯了腰。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烂又遇顶头风。我扶着烫手的自行车朝天空望了望,那阳光就像一支支利箭刺痛了我的双眼,顿时头晕目眩,天昏地转。我推着自行车喘着粗气向前蹒跚地走着,身上的毛细孔几乎全部张开,一个劲地向外喷涌着汗水,衣裤几乎完全贴在肌肉上,就像被大雨淋过一样。阳光与汗水交替发生物理反应,衣服一会儿干一会儿湿,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整个身体快要虚脱了。走了半个多小时,只走了一两公里的路程,只见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才苏醒了过来。当我睁开眼睛时,我已躺在了一个陌生农户家中的竹床上。一位面容俏丽的十六七岁的姑娘正挥动着一把用棕叶做成的扇子坐在竹床边的小凳上为我一边扇凉,一边驱赶嗡嗡乱叫而飞的苍蝇,她见我醒来朝我微笑地点了点头,那白里透红的右脸上深深地嵌着一个小酒窝,美极了!我完全陶醉在她那桃花一样美的笑脸上,向她报以甜甜的笑容。她看了我一眼后两脸羞得“唰”的一下红得像一颗快要掉到地上的苹果,然后丢下手中的棕扇转身飞也似的向门外奔去。随后传来了她那悦耳动听的银铃般的叫喊声,爸,他醒来了啦!

不一会儿,一位身材高大体格健硕的中年汉子端来一碗薄荷茶来到了我的跟前,他躬下身子将我从竹床上扶起,把薄荷茶递到了我的嘴边,茶是凉的,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显然这茶是事先早已煎制好的,也是专门为我解暑的。我喝下了清香可口的凉茶,顿觉神清气爽,一股热流暖遍全身,浑身有了力量。我十分感激地望着眼前这位中年汉子,知道这是在他的家,自然是他背回了我,但不知他是怎么弄回来自行车的,更不知自行车眼下怎么样。我一骨碌地从竹床上爬了起来,从天井内的阳光照射角度判断出当时在下午两三点钟,我从晕倒到醒来足足有一个时辰之久。你,吃了午饭再走吧?中年汉子朝我微笑地说道。随即,他又朝门外喊道,观英,快把锅内的饭菜端过来!大叔,我早已吃过饭了,谢谢您!我、我要走。我是先语速过快地说出了前半部分,后面一句吞吞吐吐,说得有点难为情。显然他听懂了我的意思,迅速转身从旁边的房间内推出了早已修好的自行车交到了我的手上。望着他,我顿时热泪奔涌而出,眼前一片模糊。当推着自行车出门时,恰好与端着饭菜的先前替我扇扇纳凉的姑娘碰了个正着,自行车的前轮差点撞在她白里透红的左手臂。我满怀歉意地望着她,她微笑地朝我点了点头。借着这个机会,我贪婪地在她身上浏览了两遍,这才发现她就像古典小说中描述的美女,从她那丰腴的胸脯、颀长的身材来看,她早已过了豆蔻年华,像一朵快要成熟的冰清玉洁的白莲。我还抬头看了看刚刚走出的那幢房子,那是一幢具有两个天井22根大屋柱七扇8间古色古香的大土屋,从屋的结构与陈旧程度来看,它起码比我父亲的年龄要大。我顾不上这么多,与中年汉子打了声招呼后迅速骑上自行车从村上飞奔而出,脑海里只留下了他憨厚的笑容。

糟糕!自行车修理费忘记给他,中年汉子的名字也忘记询问。我骑在自行车上用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悔恨自己毛毛草草连起码的常识与礼节也没有做到,生怕人家责怪自己是一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人,顿时,一阵酸甜苦辣涌上心头。我长叹了一声,老叔,对不住了,咱们后会有期!我回头朝身后那丛渐渐远去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的绿树掩映的村寨看了看,把心中的那股难以名状的惆怅与牵挂随着炽热的阳光传递过去。

在母亲病好后的夏末又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太阳露出淡淡的光芒,慢慢地向西方走去。远处的天空汇聚了棉絮般一朵又一朵白云,西南方向刮起了一阵阵风儿,偶尔响起了一声沉闷的雷声。在母亲的催促下,我去圩镇上买了两瓶四特酒、一条“庐山牌”香烟带上全家人对中年汉子一家的深情厚谊哼着电影《小街》中的主题歌骑上那辆“箭牌”自行车乘船过锦江沿河堤像离弦的箭一般向东方村飞去。

那动听优美的旋律从我口中飞出——

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

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唔唔唔唔唔唔,

在我童年的时候,

妈妈留给我一首歌,

没有忧伤,

没有哀愁,

唱起它心中充满欢乐……

在我的记忆里,除家乡之外,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对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异乡怀有如此的眷恋之情,真不知是对中年汉子的报答之情还是对他家姑娘的相思之情,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当我推着自行车来到东方村走近他家时,正值中年汉子一家坐在土屋前的那棵大樟树下采摘花生,天空中不时传来他家爽朗的说话声,里面不时夹杂着银铃般的欢笑。我按了一下车铃,那丁零零声打断了他家的欢笑,全家人的目光就像一束束空中的闪电集中射向了我,浑身一下子不自在,好像有无数根钢针扎在身上。中年男子显然认出了我,忙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向我走来。我放好自行车提上烟酒向他迎面而去,鼓足勇气大声叫喊道,大叔!随即将礼物递了过去。中年汉子睁大他那双虎眼不解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给你的,一点薄薄意思。这不是小看人吗?你给我拿回去!话音里带着十二分的责备。我闻听一时语塞愣愣地望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心头像泼了一瓢冷水,冷汗从全身毛细孔中沁了出来。看你的,这么热的天让人家小伙子站在外面,先进屋喝茶再说吧。大婶在一旁为我解了围并从我手上接过了烟酒在头前带路,我随他们夫妇俩一同进屋去了。

乌云在翻滚着,就像一匹匹战马从四面八方朝东方村奔驰而来。顿时,天空雷声大作,电光就像一条条飞舞的银蛇在天空中闪耀,发出耀眼的光芒。豆大的雨点打在瓦上“啪啪”作响,人不留客天留人。我本应小坐片刻后说上几句客套话起身告辞的,老天爷却偏不让我离开。从内心来说,我也不想一时半会儿离开那儿,一是向他们一家子表达表达我心中的谢意,二是望着他家那花儿一样玉儿一般的三个姑娘心里想多看一眼。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她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走在城里的大街上准会被人认为是那个当官有钱人家的闺女,回头率肯定百分之百。不是有句“儿子要贱养,女儿要富养”的俗语么?要不是自己亲眼所见,百分之百不相信她们生长在这贫穷的小山村。“诗经”上有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名言,我只是望文生义,将它铭刻在心。我当时正值青春年少的黄金季节,对异性的美有一种特别的追求与向往,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又矮又黑又瘦几乎被爱情遗忘的三等残废的男人心中涌动的不只是奢望,更多的是好奇。我从观察谷仓和箩筐中得知,中年汉子的名字叫刘长生。我还从这幢与周围所有房屋具有不同建筑风格与年代的古建筑中读到了许多历史信息,读出刘长生祖上富裕的生活,心中也涌起了一个又一个难解之谜。

不知是我的真诚打动了他,还是我的幼稚让他好奇,吃过晚饭后,在昏暗中他就拖着我的手坐在清凉幽深的厅堂的竹床上,许久没有吭声。从天井外时不时闪进的明亮耀眼的电光中,我发现他正在端详着我,少顷,他划亮了一根火柴,将油灯点上。借着昏暗的油灯,他仔细看了看我的左手,又望着我全身轮番地端详了好一阵,突然问道,还没结婚吧?我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接下来,他又问我,你是老师吧?我还是没有吭声,却摇了摇头。不知是想诱导我说话还是想寻找什么把柄,他停了片刻,严肃而又十分有把握地说道,你命中带文曲星,不是大学生起码也是个中专生,绝对不是一个像我这样的种田人。我坦率地告诉你,你两年内会找到对象,三年内会结婚成家。我听后“扑哧”一下笑了起来,心中想道,你见我鼻梁上架一副眼镜像个知识分子就把话来忽悠我,真是雕虫小技!我想当面戳穿他的话,但碍于情面没有这样做,只是出于礼貌狡黠地笑了笑,然后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骗他,说道,大叔,你抬举我了。我前几年高考落榜没有考上,现在在县城一家工厂打工,你看我一身墨黑,除了这副眼镜哪像个读书人,找对象的事更不用说,恐怕丈母娘还没生呢!他狐疑地看着我,见我搭了腔便来了神叽里呱啦像倒豆子一般接过了话茬,你在骗我,没有说实话。我可实话告诉你,你不但是个读书人,还是个有名望的人,有贵人扶助,公社书记可以当得到,副县级嘛可得攒劲。我还告诉你,你丈母娘早就生了,而且……孩子都不错。好啦、好啦,天机不可泄漏。他打住了话头,迟疑片刻后接着说道,不过,你这辈子注定劳劳碌碌,像我一样需经不少磨难、需吃很多苦,不是享福的命。正应验了老古说的那句话,为人不自在,自在不为人。你不信?等着瞧。大叔,我又矮又黑又瘦,虽不是武大郎,也算是个三等残废。你的话打死我也不信!我拼命地摇着头,眼前那张本不怎么熟悉的脸孔又模糊起来。他一听急忙解释道,相书云,有相无心相随心灭,有心无相相随心生。你心地善良、为人诚实,广结善缘,必有厚报。这你真不懂!我听后不明就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要不是上一次他救了我,还真以为他是个江湖骗子。我的笑声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那张古铜色的脸变得长长的像麻花一样顿时扭曲起来。突然,他像一头被激怒了的狮子朝我咆哮,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曾得过真传,从不轻易替人看,但屡试不爽,从没失过手。说句别人爱听你又不相信的话,我是看得你起咱们俩有这个缘分才替你看,要是换个别人的话,他抬轿子来请我去我也不会赏他的脸。你是不知道,这样的话是改革开放的今天才可以说,要是在过去“文化大革命”早游街示众了。你这个人真是的,给脸不要……他似乎发觉自己把话说过了头来了个急刹车,没有把最后那个脸字说了出来,态度也温和了许多,接下来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反正八九不离十,信不信由你。听了他这番话,我依旧半信半疑,为了打破僵局缓和一下我和他之间的氛围,也是出于好奇,我笑盈盈地朝他问道,大叔,你既然看得这么准,干吗不坐到县城石桥头去?也好挣几个钱贴补家用呗。他听后一本正经地说,我才不去挣这样的钱!这样的钱虽然也来得正道,但在别人眼里却是认为在骗。你知道人是感性动物,也是理性动物,大都喜欢听顺耳的好话,这也是人之常情。你想想看,每个人的命运不一样所显出的相貌也不一样,如果给一个命运相貌好的人看相,他听到好话自然高兴;倘若给一个命运差相貌不好的人看相,他听到不吉利的话心里不高兴是肯定的,要是他一时想不通真的弄出个三长两短的事来,岂不损了阴德?这看相算命要讲真话,不能去阿谀奉承干那坑蒙拐骗的勾当,我这个人性子直说起话来不会拐弯抹角,更不会阿谀奉承,何必为这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几个臭钱惹出什么是非来?况且,干这营生名声不好听,更怕损了阴德而影响了儿孙后代的福气。那些坐在石桥头看相算命的有几个真正有本事的人?不是我贬低了他们,都是些不学无术只懂得点皮毛的角色,真正有本事的人不会坐到那儿去,这就叫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年轻人,你懂么?我听后恍然大悟觉得他说的话不无道理,但对他替我的预测的那些话始终持怀疑态度,权当是耳旁风。不过,对他的丰富阅历还是蛮感兴趣,我依旧一本正经地端坐在那儿继续静静地听他说话。

这时,有两三只蚊子在四周“嗡嗡”地飞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语,其中一只飞在我的颈脖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顿时皮肤痛痒难忍。我死命地抓了好一阵子,不一会儿,一个大红包鼓了起来。他见我挠痒的窘态知道是怎么回事,哈哈大笑道,你看你看,你这态度连蚊子听了都反感,怎会不咬你?哈哈哈哈,这也算是对你的惩罚吧。你看我坐在这儿,蚊子不挨我的边,它们休想占我的便宜。我被他笑得两脸通红,所幸灯光太暗看不出来才避免了许多尴尬。我见他如此开心也开玩笑地回敬了一句,你的年龄比我大自然皮肤比我厚,蚊子当然不会叮你,我到你这年龄时蚊子也肯定不会咬我的。他听后反驳道:脖子的皮肤比你厚,难道脸皮也比你厚么?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了一阵银铃般悦耳的笑声,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喝了幽深的山谷内涌出的甘泉顿时心旷神怡。我循声望去只见漂亮的刘观英穿着一身花格的确良上衣从侧门进来,我看到了她那美丽的脸容笑得像夏天的月季花一样灿烂可爱,我还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我和刘长生不知她笑什么,许久,才缓过神来。原来,她没有听到我前面说过的话,只听到刘长生后面说的“脸皮厚”的话语才让她忍不住发出了在我听来像磁铁一般吸引力的声音。我与其说被刘长生那句话逗笑了,倒不如说是被刘观英的笑声所感染。我猛然发现刘长生这个大女儿不仅人美,声音也美,简直让人心醉,望着她走进闺房的靓丽身影心里甜滋滋的,真恨不得变成一只蚊子钻进她的闺房里去。

刘长生把这一切尽收眼底,指着他大女儿的背影用试探的口吻问我,怎么样?这孩子还行么?我不知他说这话的真正含义羡慕地夸赞道,大叔您好福气,生的三个女儿都像花儿一样玉儿一般,真是人见人爱。刘长生听后心花怒放,从他那堆满笑容的脸上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满面笑容地望着我好大一会儿不肯说话,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毛细孔张得很开,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许久,他才吞吞吐吐地说道,观英这孩子明年高中毕业成绩还不错,能考上个师范、卫校什么的有份工作更好,没考上也让她学门什么养家糊口的手艺。如果你、你看上了不嫌弃的话,就把她……他停顿了片刻接着把剩下的话像挤牙膏一般挤了出来,就把她许配给你!说罢,迅速低下了头不敢看我。我听完后脸上火辣辣的,内心一阵骚动掀起了一阵阵波澜。平心而论,这样一位人见人爱的姑娘配我是绰绰有余,要不是自己有份工作的话,说什么也别去做这个梦。我心中想道,本人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跳出了农门、脱离了农村、有了一份工作,如果找一个农村姑娘不等于白读了大学么?因现今中国社会小孩出生跟随母亲上户口的,倘若没本事或没机会参加高考,生下的孩子只能在农村务农,整天手握锄头去修理地球……我沉默了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大叔,待她高考后再说吧,别让她分了心。这话既是安慰,也是一种搪塞。刘长生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他见我说话支支吾吾,心中早已是瞎子吃麻丸——心中有数,只是笑了笑说,没事,我家观英高攀不上;不过,买卖不成仁义在,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晓得你愿意不愿意。日后你我成为朋友,当然最好是翁婿,实在不行认个亲也行。说罢,他那双忧郁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放出了一股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心。为不使他大失所望,既是出于一种礼节,也是为了不使具有吕洞宾一样好人之心被误认为咬人之犬,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顿时,现场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抑或像站在三伏天太阳底下茫茫沙漠上,我那宽阔的额头上滚出了豆大的汗珠,脑袋“嗡”地像是被炸弹炸开,脑细胞似乎顷刻间被炸掉了,一片空白,就像一张刚从造纸厂拖出的纸。

刘长生看出了我的尴尬,只片刻工夫便笑道,你别在意,我只是说着玩的,你权当开玩笑。说罢,拍了拍我的肩膀哈哈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嘴巴内两排洁白整齐像石榴一样细密的牙齿,从这就可看出他的出身与众不同,至少不是一个贫寒的普通农民家庭,孩提时享过福的,曾经得到过祖上的福荫。不过,我还注意到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国字脸上隐隐约约感觉到他身上有和别人不一样的经历。他像一本深奥难懂的《易经》,令人神秘莫测,心驰神往……

我要感谢老天爷赐降的这场暴风雨,感谢父母亲生下了我这颗猎奇之心,感谢刘长生与我相遇的这次缘分,让我才有幸坐在这幢有百年沧桑的古屋内与他聊天,听他讲述发生在他家及他身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故事。这个故事从夏讲到秋、从秋讲到冬、从冬讲到春,他从一个中年汉子开始讲起,一直讲到了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我是他的忠实听众,也从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听到了天命之年,我是听着他的故事渐渐成熟起来,也慢慢变老的。

或许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的缘分,或许是我的诚心打动了他,刘长生在那个夏末的大雨滂沱的傍晚一直讲到第二天黎明。他在讲故事时发出的一声声叹息宛如天空中的一声声惊雷,他那沧桑的人生轨迹恰似那一道道闪电,他那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就像两朵蕴含着雨水的厚厚云团时而大雨滂沱时而绵绵细雨。“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刘长生长叹了一声后望着天井旁边那只镶嵌在斜梁上的小狮子开始讲述发生在他家那马拉松式的平凡而又传奇的故事。

这要从我的祖上说起。我出生在名门望族,两千多年前,祖上是与项羽楚汉相争后来得天下的汉高祖刘邦的第七个皇子建成侯刘拾,传至我公公刘光宗时,已是第65代孙。那时,正值慈禧太后垂帘听政,刘光宗凭借着祖上的阴德与个人的聪慧在福建开了一家茶庄,专门经营武夷山下的铁观音,几十年过去,积攒了殷实的家底。刘光宗随着时光的流逝身体渐渐不支,为了使自己辛勤创下的这份家业发展壮大,光耀门庭,他一反常态改变了让自己的独生子刘耀祖科考入仕的初衷,硬生生地把他从考场上拉到了商场。为此,刘耀祖哭了三天三夜,整整半年没有叫刘光宗一声爸爸。

武昌起义的枪声敲响了腐朽没落的清王朝的丧钟,也融化了刘光宗爷儿俩心目中结下的坚冰。刘耀祖庆幸自己没有走科举那条路,打心眼里佩服他爷的高瞻远瞩与英明决策。刘光宗告诉他的儿子、我的父亲刘耀祖,凭自己的才学,清末最后一名状元可能不是刘春霖而是他刘光宗的;凭自己的性格与一腔热血,戊戌变法中的六君子或许不是刘光第而是他刘光宗。当年自己为什么没有去参加科举考试,就是因为官场险恶、变幻莫测,而走了经商这条道。如今没有让他去读书入仕,就是想让他也远离官场,子承父业,去做好茶业这门生意。此时,刘耀祖这才真正悟出了他爷的良苦用心。刘耀祖打自接过他爷“绿宝茶庄”这副担子后励精图治、专心经营,茶叶生意从福建做到了山西、内蒙古、新疆,白花花的银子像水一样流进钱库。刘光宗是一个舍得添置家产的人,他趁着自己身体硬朗从钱库中取出好几千两银子在老家东方村做了这幢七扇22柱八间两个天井的大土屋,购买了一百二十多亩水田,拼死拼活为子孙后代积攒家业,好让他们日后过上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刘耀祖经营茶庄挣了不少钱,生意兴隆,财源滚滚。然而,商场得意的他却整日愁眉苦脸、忧心忡忡。结婚多年,老婆至今没有开怀,膝下无子。眼看自己和父亲两代人辛辛苦苦舍生忘死积攒下的几十万贯家财就这样白白留给他人。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刘耀祖每次回到老家,年迈的刘光宗夫妇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

刘耀祖的命是土命,是与中华民族的命运息息相关。记得那是“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日寇发动了侵华战争,整个中华民族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一年,他算是背时背到了底,倒霉倒到了盐罐内生蛆。四五月份,正是采茶、收茶的黄金季节,刘耀祖花了半个家当收了200余担上等好茶,雇了100多匹骡马,请了五六个帮手一同运往内蒙古。当七月初行至北京附近时正好碰上了侵华的日寇,那些天杀地收的畜生就像牢内放出的犯人、深山里跑出的豺狼一样不由分说先枪杀骡马煮肉炆汤,再把那些茶叶抢劫得一片叶儿也不见踪影。这还没完,还强迫刘耀祖和他一同押运货物的伙计们替他们挑运从老百姓那儿抢来的鸡鸭猪狗、柴米油盐。在攻打卢沟桥的战斗中,刘耀祖和他的伙计们趁着夜幕逃离虎口,总算捡回了一条命。一行人回到福建茶庄后,刘耀祖见生意实在做不下去只好暂时关门歇业,给伙计们每人发了五十两纹银打发他们回去,身边只留下了一个名叫罗铁汉的老乡。

罗铁汉长得和他的名字一样结实高大、虎背熊腰。这里要特别交代的是,这罗铁汉与刘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罗铁汉的爸爸从小与刘耀祖的爸爸刘光宗一齐长大,一起发蒙读书,俩人结为异性兄弟。当年俩人曾许下诺言,生下的儿女要结为夫妻,刘、罗两家要结为儿女亲家。怎奈后来各自生的都是儿子且都只生了一个,许下的诺言最终没有实现。尽管没有成为儿女亲家,尽管刘家后来发迹比罗家富裕,在外人看来门不当户不对的,但两家的关系出奇地好。刘家没有嫌贫爱富,武艺高强的刘光宗还破例收了罗铁汉当徒弟,将自己的武功传授给了罗铁汉。这罗铁汉只比刘耀祖小六个月,自七八岁开始就跟随刘光宗习武练功,学得异常地刻苦,经过五六年的苦练终成正果,头可断铁、掌可劈石,两层楼高的屋顶可以纵身一跃而上,武功十分地了得。罗铁汉是个十分讲义气的人,功夫学成后,他就留在了绿宝茶庄当镖师,一心一意为刘家效犬马之劳。当然,刘家对他也不薄,罗铁汉十岁丧父、十二岁丧母,刘光宗既把他当徒弟又把他当干儿子看待,还为他娶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从此,罗铁汉和刘耀祖亲如兄弟一般。

刘耀祖和罗铁汉从福建回到东方村,二人约定待绿宝茶庄重新开业后再相聚。临别时,刘耀祖为厚谢罗铁汉,给他五百两纹银,罗铁汉死活不肯收,推却道,哥,这次生意亏了血本,少说也去了大半个家当,况且货是由我押运的,责任全在于我,本应承担一部分亏欠的本钱。你不但不惩罚,还奖赏,我于心何忍?这钱说什么也不能要。

刘耀祖哪里肯依,强行将银子塞在罗铁汉的手上,道,铁汉兄弟,这事怪不得你,别说我当时在场,就是不在场也与你无关,要怪只能怪那些禽兽不如、杀人不眨眼的日本鬼子。常言说得好,放牛仔赔不起走失的牛。像当时那种情况,你我兄弟二人无法左右,也无能为力,你说是不是?再说,我这个家业能到今天这个份儿,也有你铁汉兄弟一份功劳。这次生意确实血本无归,令人痛心不已,可我们生意场上流行“挣了钱打顺算盘,亏了本则打翻算盘”的说法,这次我就打一打翻算盘,也好给自己留个教训长点记性。尽管这样,我的家业还比较厚,总比你好上个十倍二十倍。别说你这么多年当镖师担惊受怕立下了汗马功劳,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呗。就凭这一点,这五百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况且,你也有个家,有老婆孩子需要抚养,你、我二人亲如兄弟一般,你不收下才见外、才不珍惜咱们俩之间的兄弟情谊呢!

刘耀祖这一番热语衷肠就像这夏末和煦的南风温暖了罗铁汉那铁一般坚硬的心。罗铁汉手捧那五百两纹银双手颤抖、热泪盈眶,发自内心地呼喊道,哥,你大仁大义,我罗铁汉这一百来斤就是你的了,纵使来日为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罗铁汉攥着银两与刘耀祖洒泪分别,迈着铿锵的步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东方村回自己的家乡罗家垅去了。

当晚,刘耀祖回到东方村就将这次生意情况一五一十地讲述给了父母听。刘母听后吓得连放了两个响屁,好像子弹打在土堆上发出“扑扑”的响声,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挂满了不知是汗珠还是泪珠,那扁平的嘴唇发出了细如蚊蝇般的窃窃私语:真是祖宗树起来保护!只要人冇事就好,钱财乃身外之物是可以挣来的,万幸啊、万幸。

刘光宗闻听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晓得儿子这次从鬼门关上走了一次,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这好事说不坏,倘若儿子这次被日本鬼子打死了,这刘家的香火不就灭在自己手里么?说句心里话,这钱挣多挣少也不打紧,够吃够用就行,升官发财是要命的,有命官也会来、财神爷门板也挡不住。再说,有钱没人又有什么用?儿子刘耀祖二十出头掌管绿宝茶庄以来,眨眼工夫过去了整整十个年头。说起来这小子还是块经商的料,也是个走时运的人,十年本钱翻了三番,足足有十几二十万两银子。可不晓得什么鬼,家中的银子日日见长,人丁却怎么也不旺。或许是老天爷出于公平吧,人总得旺一边,官运旺财运旺的人人丁自然不会旺。可不是么?这小子结婚都六七年了,他媳妇就像一只只会啼鸣不会下蛋的铁公鸡,到现在也没有开过怀。刘光宗当年结婚生孩子就晚。三十多岁结婚,快四十才生下刘耀祖,爷老崽细。他每年都盼星星盼月亮天天想早一点抱上一个带把儿的孙子,可等来的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老人家摸着自己的满头银发每天是愁得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香,他本想好好教训教训儿子,可儿子一年365天大都劳碌奔波在外,有时回来也只是住上三五天就匆匆离去,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几次。老人思量着自己来日无多,早在今年立春后不久就打定主意一定要为儿子续娶一门亲事,为刘家续上香火传宗接代。他这主意和老伴一说,老两口一拍即合。

凭着老两口的为人,凭着这富裕的家境,这风一放出去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附近十里八乡、九沟十八寨的媒婆纷纷上门来替刘家说亲,有的还带上俊俏的姑娘直接登门让刘光宗夫妻二人过目。经过一番仔细察看了解,刘光宗没有征求儿子的意见擅自拍板做主为儿子相中了周家姑娘周冰。两家互换了庚贴,刘家给女方送上了丰厚的彩礼,双方都置办好了新婚用具,张罗好了结婚事宜,专等刘耀祖回家。

当刘耀祖失魂落魄地回到东方村,凄惨地讲述着自己这次惊心动魄的经历险境时,刘光宗见儿子毫发未损一场心惊肉跳过后,更多的却是欣喜。老人家颤抖地抚摸着自己的儿子,轻轻地安慰道,儿呀,凡事要想得开、看得破,可不能去钻牛角尖。常言说得好,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们原本是一无所有的赤贫民户,也是为父我不安于现状才闯出这么一条卖茶叶的经商之路,托祖上的恩德,生意越做越红火,经过你我两代人的艰苦拼博,才有了今天这么一个局面。虽说不上富甲一方,不是我刘光宗夸海口,在咱东方村一带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家,子孙三代也用不完。我说这人的欲望呀也是不得满足的,没饭吃的时候想吃饱,吃饱了嘛又想吃好。经商挣钱更是这样,挣了一个想两个,挣了一百想一千。依我看啦,凡事都得有个度,知足常乐,平安健康才是福。你这次碰上这倒霉的事,既是坏事也是好事,表面上看起来,咱们家丢了那么多钱财,看起来是坏事;但反过来想,破财消灾,人总算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这又是好事。留着青山在,还怕没柴烧么?有人才有世界,没人这世界也是空的。

说到这,刘光宗停顿了片刻,他看了看眼前这个羽翼日渐丰满、为人办事早已越过自己的独生子心里就像八月十五开的茉莉花美滋滋的。随即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耀祖呀,你可晓得当年你公公煞费苦心地为你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么?不瞒你说,你这名字凝结着他老人家的一番希冀与期盼,希望你长大成人后能高中皇榜升官发财光耀门庭。谁知这世道变幻莫测,在你满周岁的时候,八国联军侵略中国,科举制度也随后寿终正寝。你公公还在你咿呀学语时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他老人家临终前紧紧地拉住我的手是千叮咛万嘱咐,最后一句话我永远也忘不了。他断断续续地说,要好好拉扯大你,再苦再穷也要供你读书,再苦再难也得让你多生几个儿子,续下刘家三代单传的香火。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他老人家说完最后一句话后眼角上滚出了两行混浊的泪水。想起这情景时,我的心比刀割还痛。儿啊,你现如今都三十好几的人啦,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你是晓得的。你每次回家带来那么多的山珍海味,其实,我吃得一点味道也没有。我是行将就木之人,恳求你在我瞑目入土之前为我生一个孙子让我看看,我也好不带着遗憾去阎王爷那儿面见先人啦。呜呜呜……说着说着,刘光宗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儿子的面前。

刘耀祖惊愕地望着父亲,一时不知所措,他慌忙地站起身伸出粗壮有力的大手去搀扶老人,老人说什么也不起来。

刘光宗道,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起来,否则,跪死在你面前。

刘耀祖望着两鬓斑白的父亲心疼得泪如涌泉,口中连连应允道,爸,您快快请起,别折煞我这个不孝儿了。有什么话您只管吩咐,别说是一个条件,纵使十个条件孩儿也照办就是。

刘光宗见儿子如此诚心这才在儿子的搀扶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道出了要为他纳妾生子的想法。

刘耀祖闻听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不久,按照父母亲的意愿,在亲朋好友的张罗下,刘耀祖硬是续娶了年轻漂亮的周冰姑娘。一年后周冰生下了儿子,也就是我。当时,把我公公刘光宗高兴得哭了,他老人家特意为我取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刘长生,意即长生不老、长命百岁。他怕我们老刘家吊了三四代葫芦的金线在他儿子手上断了,更希望刘家的香火在我身上传承下去绵延不断。刘光宗欣喜万分地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孙子,给他取了名、刺了字、上了谱,做了三朝酒、百日宴。

听说,当年在我的百日酒宴上,刘光宗不顾血压高、年龄大,向全村父老乡亲及亲朋好友频频举杯敬酒。不晓得是喝酒过高还是兴奋过度,刘光宗在喝下最后一杯后,乐极生悲,在酣荡淋漓的欢笑声中瘫倒在酒桌下,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生在战争动荡年代,正值日本侵略中国,日寇占南京、攻武汉,沿长江南下直取南昌,战火烧到了东方村的家门口。好在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三军全体将士的浴血奋战,日寇终归没有踏上东方村这块土地。

就在国民革命军与日寇血战之际,刘耀祖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向县政府捐献了一万三千两白银用以奖赏参战的国民革命军第九战区官兵,希望他们坚守阵地,打击日寇,保家卫国。

说起捐资这件事当时在刘家还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别看这一万三千两白银,那个年代可值钱呢,它可以买到很多很多东西,也占据了刘家相当一部分家当。刘耀祖晓得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更晓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关系。一个人的命运、一个家庭的家运与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息息相关,没有国哪有家呢?眼见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进了自己的家门口。刘耀祖不仅亲眼所见了日寇烧、杀、抢、掠的种种暴行,自己还身受其害,被他们抢劫掉了大半个家当,差点连命都搭进去了。这切肤挖心之痛让他终生难以忘怀。尤其令他感奋的是,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三军的将士们在军长杨宏光亲临一线的指挥下英勇抗击日本侵略者,一个个年轻有为的战士为保卫祖国的大好河山不被日寇铁蹄的蹂躏不惜血战三天三夜而英勇献身的壮举。那一个个鲜活的面容时时刻刻浮现在刘耀祖的脑海里,他们中的不少人头天都生龙活虎地和自己在一起聚餐共饮,有说有笑,第二天就倒在了日寇的枪口下,长眠在异地他乡的红土地上。要晓得他们都是从千里之遥的云南边远山区选拔而来的优秀青年,他们一个个身怀绝技、骁勇善战,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了日本侵略者的坦克、大炮。要晓得他们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有血有肉的人啊!刘耀祖被眼前这些无私无畏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民族英雄们彻底感动了。所以,当地方政府召集绅士开会商谈为抗战做点什么贡献时,刘耀祖没有和家人商量,带头站了出来认领了这笔捐款。

这事自然要回家告诉一声老婆周冰。不是周冰爱财如命,也不是周冰不爱国拥军,她出身于穷苦之家,深深懂得挣钱犹如针挑土、败家好似水冲沙的道理。她见自己的儿子刘长生年幼,生活还刚刚开始,今后一家人的开销是个无底洞,像丈夫如此大手大脚地花钱,这个家早晚会被败得精光尽光。于是,当丈夫刘耀祖把捐款的事告诉她时,她竟然破天荒地与丈夫大吵大闹了一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着丈夫的不是。

周冰见胳膊扭不过大腿,又见生米煮成了熟饭,生了几天闷气后只好作罢,一场家庭风波总算平息了下来。

尽管当时正处于炮火连天的年代,物资也十分匮乏,但我自脱下娘胎以来几乎每天都沉浸在幸福与甜蜜之中,没有离开过大人的精心照料。我不仅备受父母的呵护,而且备受祖母的溺爱与娇生惯养,被全家人捧为小皇上,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无忧无虑、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样的日子真他娘的过得特别快。在我看来,那时的地球绕太阳旋转似乎比往日要快得多,眨一眼一圈,眨一眼又一圈。那天空中每天能听到“轰隆隆”的大炮声,就像炎热的夏天晴久了后碰上下一场雷阵雨时老天爷的声声怒吼。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三四岁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驻扎了穿黄大衣的国民革命军,他们一个个年轻力壮、生龙活虎,天天有事没事擦着枪弄得枪咔嚓作响,很好玩的。我常常蹲在一边好奇地看着他们这些小叔叔、大哥哥们摆弄着那些乌黑发亮的枪支,为他们捡一些丢在地上的钢珠、弹簧片之类的小玩艺儿。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当年那些与日本鬼子决一死战的无论是小叔叔还是大哥哥们一个个都和蔼可亲、奉公守法,打起仗来听到冲锋号总是争先恐后地往前冲,没一个贪生怕死的。因为我小时候长得虎头虎脑、人见人爱,他们当中不少人还抱过我、亲过我,给我吃好多说不出名字的饼干、水果罐头,那味道好极了,想起来至今都会流口水。

我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地冷,我的鼻子内流出的鼻涕常常结成冰片儿,屋檐下悬挂的冰溜溜就像一根根象牙足足有两三尺长。那年春节刚过的时候,日本鬼子向高安、上高发起了猛烈攻势,他们组织了两个师团一个混成旅,足足有四五万人的兵力分北路、中路、南路三路出击。战斗打得异常地惨烈,那呼呼的炮弹不时从头顶飞过,我们村头还炸了好几个弹坑。听村中老人说,我们东方村村南头的那口池塘就是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给炸出来的,那弹头在五八年的大炼钢铁时从池塘中挖出来送去了新余钢铁厂。这一仗从农历正月打到了二月,那些抗日将士们是怀抱钢枪在战场上一边打仗一边吃着老百姓送来的汤丸菜饼在野地里过元宵节的。这一仗,我们中国军队取得了彻底的胜利,共歼灭日本鬼子两万多人,缴获了无数的枪炮与车马辎重。当然,昔日那些常抱我亲我逗我一同玩耍的小叔叔、大哥哥们在这场持续了25天的战役中先后离去,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们了。为此,我还哭了好几天呢。正是由于国民革命军将士的英勇抗战,这些小叔叔、大哥哥的英勇献身,日本鬼子始终没有打过锦江河,东方村才没有沦陷,我家这幢老祖屋才没有毁于战火之中。

我是在枪炮声中渐渐长大的,那浓浓的硝烟始终笼罩在我的家乡东方村的上空,直到我七岁那年的秋天那些双手沾满我同胞鲜血的倭寇才滚了蛋,滚回他娘的东洋老家去了。不过,在这期间,我的祖母外祖他们相继去世,我大娘也含恨离开了人间,我父亲刘耀祖也在日寇投降前的那个端午节心存侥幸前往河对岸的高邮市赶集时被他们残忍杀害的。从此,我少了几分呵护与娇惯,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对日寇复仇的种子。刘耀祖的不幸对刘家而言就像天塌地陷一般,整个刘家这座经济大厦轰然倒塌。

周冰出身于贫民家庭,深知“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道理,省吃俭用、精打细算,日子虽不如过去那么风光,但母子俩相依为命,靠着丈夫留下的财产和那一百二十亩水田的租谷倒也过得有滋有味。周冰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就在日本鬼子被赶出咱中国的那年秋天,请了一个私塾先生在家悉心教育儿子。

我倾心就读在私塾先生门下,学业精进,品德日渐修炼而成,全然没有一点儿富家子弟的纨绔与骄纵之迹,也没有破落家庭子女的悲观厌世之情。一个心思放在学业上,什么《三字经》《百家姓》背得倒打顺溜,什么《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心,什么“开方”“平方根”运算轻车熟路,算盘更是打得啪啪作响。别人都说我聪慧灵性,一教就会,一点拨就通,私塾先生更是常夸我“孺子可教也”。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在别人眼里我刘长生将来长大后又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才,一定能够振兴刘家的祖业。我娘周冰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觉得一腔热血没有白洒,总算对得起逝去的先人。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我也在伴随着地球绕太阳公转的过程中渐渐长高长大。打从娘胎里呱呱坠地,我已随地球绕太阳公转了十一圈,渐渐地长大成为一个活泼可爱、虎头虎脑人见人爱的愣小子。在这十一圈的旋转中,世事沧桑,人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日本鬼子被赶出了中国,国民党蒋介石被驱赶至台湾,紧接着是新中国成立。一代伟人毛泽东站在天安门城楼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后来,随着1950年6月中央人民政府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在新解放区开展土地改革运动。

土改时,我家被划为地主,成了社会上另一类人。120亩水田全部分给了贫雇农,那幢古色古香的老土屋也分给了东方村出身最苦、思想最红的4户贫雇农居住。我和我娘被扫地出门,在老土屋旁边低矮的舍屋内安身立命。我小小年纪受祖父及父亲的影响背上了小地主崽子的黑锅,受到了种种不公平的待遇,学校开除了我的学籍,从此再也没有资格也没有机会踏进校门,尽管我当时的学习成绩在学校排名第一。为此,我哭了三天三夜,流下的泪水和当年我父亲刘耀祖遭日寇枪杀时一样多。

我被当地政府勒令回乡牵上牛握上锄去修理地球,去干那过去想都不敢去想的完全陌生的农活。尽管当时有明文规定,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但那年月那东西只是写在纸上挂在墙上说在嘴上而已,没有谁去过问落实,也没有谁敢真正为一个小地主崽子说上一两句公道话,他们像躲瘟神一样躲都还来不及呢。我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既不能选择与家庭划清界限,也不能选择继续上学读书,更不能选择申诉,自己唯一能选择的是只有老老实实接受命运的安排,规规矩矩去耕种好那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去接受广大贫下中农的监督与教育。好在我的祖辈、父辈生前做过不少好事、积下不少阴德,什么修桥补路建祠堂之类的公益事业样样都捐了款,每年邻里乡亲有什么婚丧嫁娶也会买点礼物上门庆贺庆贺,碰上年节中秋给上了年纪的老人无论远近亲疏还会包上个红包呈上。为此,这东方村上至德高望重的族长、尊长,下至刚刚过门的新媳妇没有一个不对刘光宗、刘耀祖父子的慷慨为人赞不绝口的。祖上积了阴德,后代自然会得到福荫,周围的邻里乡亲平时会过来嘘寒问暖,传授一些耕田耙地、浸种育秧、防病灭虫的农业技术,农忙时节有时会伸出温暖之手帮衬一把。对于这些,我娘周冰是感恩戴德,对前来问候和帮忙的父老乡亲千恩万谢。不是我刘长生自命清高,也不是与邻舍关系不好,性格倔犟的我偏偏有股不服输的牛脾气,宁肯自己起早贪黑多受苦受累也不愿去麻烦乡亲们,除下虚心学习请教一些农技知识外,从不要乡亲帮我染手农活。一方面我没有能力去还帮忙的人情,另一方面也刻意在艰苦的环境下磨炼磨炼自己。求人不如求己,拄着拐杖走路终究不是办法,路还得靠自己的双脚走出来,日子终归由自己安排来过。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打16岁开始担家理事,经过三五年的艰苦磨砺,背上的皮脱了十几二十层,手上的茧磨得比花生壳还糙,两条腿比大姑娘的腰还粗,两条胳膊可提起一担谷从田里走到家中。别人用土车只能推两三百斤花生稻谷进城去卖,累得气喘吁吁,十几里的路程还得在路上歇它两三次。我刘长生却可以推上三五百斤一口气走进城,轻轻松松,一路上不停一下。耕田耙地早已驾轻就熟,浸种育秧也已了然于胸,施肥灭虫也渐渐摸出了门道。“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的民谚早已烂熟于心,我更懂得“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的道理,过去我爷那句常常挂在嘴边的“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的口头禅像刀一样深深刻在脑海里。时至轮到自己当家的今日,才真正体会到祖辈、父辈们创业的艰辛,才真正懂得幸福的来之不易。

那年月,我特别地勤快,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每天只要一有空就上山铲草皮积肥去了,一早一晚提上粪筐握着铁铲跟着猪牛的屁股后面捡粪便。为了捡上粪便常常追在猪牛的后面走上一两里路程,那臭气熏天的沼气几乎把我的嗅觉神经给麻木了,有好几次跟在一头头母牛背后被喷射出的刺鼻的尿液洒得满脸都是,那又臊又咸的滋味令人恶心不已。正是由于积的肥多,庄稼才长得茂盛,除前几年因缺乏经验歉收外,后面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打的粮比人家多,收的花生比人家饱。我如此拼死拼活日夜不停地干不仅仅是为了养家糊口,也不仅仅是为了多卖点钱留下积蓄找个合适的女人成个家,更重要的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花花公子,也替自己洗刷掉祖辈父辈留下的地主不劳而获剥削劳动人民血汗的污渍。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证明自己的清白,自己经过长期的改造现已脱胎换骨而成为广大劳动人民的一员。

生活是最好的老师,苦难是最宝贵的财富。我终生也忘不了开头几年遇到的重重困难,好端端的祖屋被村民分掉了,田产也分得精光尽光,我和我娘几乎被光屁股扫出了门。昔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悠闲优哉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等待我们娘儿俩的将是一场严峻的考验。没有耕牛农具只能借,没有种子肥料只有借钱去卖,不懂浸种育秧技术只有虚心去学,更要命的是分给自己家的那一亩三分田是全村没人要的冷浆田,自己既不会耕作,也不晓得怎么去处理。尽管自己拼死拼命学着干,仍然是事倍功半,收效甚微。那几年吃的苦比自己长这么大吃的苦还多十几二十倍,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我娘周冰酷暑严寒夜半三更常常摸着儿子那红肿的肩膀、长满血泡的手脚不晓得流了多少伤心的泪水,那双美丽的丹凤眼时常红肿得像水蜜桃一般。我和我娘常常抱头痛哭,哭得死去活来,相互安慰、相互鼓励。那时,一米八高的我瘦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乌皮黑瘦得没一点人样,远看就像一棵落光了叶没有根的枯树干,风都吹得起哟。母子连心,我娘见我成了这个样子心如刀割一般,生怕我经受不住如此打击而轻生,更害怕身体被压垮而出现什么三长两短。那时候,我娘的心总是悬着的,就像井中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也好似数九寒天的冰溜溜拔凉拔凉的。那时候,她的眼睛就好像我家门前那条锦江河里的水,时而奔涌而出,时而涓涓细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那几年流下的泪水倘若汇集起来的话足可以盛满一水缸,比那些年我家产的花生压榨的油还多。我当时毕竟是个男子汉,男人有泪不轻弹。不过,我也曾经拥抱过我娘痛痛快快哭过好几回,而更多地选择了坚强。我除下继承了我爷高大魁梧的身板外,还秉承了他那坚韧不拔的性格。我晓得,男人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任何时候都塌不得。父亲不在人世,尽管自己尚未成年,但理所当然应该挑起家庭这副重担,把所有的苦难由自己来承担,决不能让身心疲惫的母亲再担惊受怕。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我娘除下做一些轻松而又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外,田地里的农活我从不让她染手。

那年月,我和我娘都感觉脚下这地球旋转得太慢太慢,一天比一年还慢长。白天还好打发,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去捡猪牛狗粪,早饭午饭后几乎天天到田地里干活,那一亩三分责任田一年四季都栽种了不同季节的庄稼:春天的油菜、夏秋的稻谷、秋冬的荞麦、冬春的红花草,那两三亩的薄地里也时常种上了小麦、棉花、花生、蔬菜之类的庄稼。只要田地上长有庄稼,捡粪刨草皮积肥是头等大事,锄草松土也是必不可少的,替庄稼捉害虫花去了我不少的时间。总之,从清晨一直要干到天擦黑,两头望着星星,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晚上的日子难挨。晚饭过后,我娘总是来到我跟前时而摸摸我的背时而看看我的手,接着是一番重三倒四说了一遍又一遍关于她儿子娶不到媳妇的话语,最后是一声又一声的叹息与抽泣。

地球在照样旋转,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照样相互交替,它不以人的意志更不会因为人们的喜恶而变快变慢、变早变迟。

日子难过天天过。最要命的是,那年月人分三六九等,像我这样出身“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子弟当然是社会上最底层的人,没有哪个送死的人愿意把女儿嫁给我。尽管当时我身强力壮,尽管我生得相貌堂堂甚至可以说一表人才,尽管我勤快肯干,生活有所改善并通过许多年辛勤劳动积攒了些许的家底,但由于世俗的偏见,依然没有谁愿意嫁到我这个地主崽子的家。

我娘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为了我的婚事,天天急得快要疯了一般,逢人就说这件事,到处拜托人替儿子说媒,花了不少的冤枉钱财,费了不少的心思,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其实,这事也怪不得我娘,她见我们周围的邻里乡亲那些和我一般大的青年男子,有哪个不是二十出头就结婚生孩子的?不少人还生了两三个呢!有的人生孩子生得早,大的都已经上小学了,小的也可以喊爸爸妈妈。这附近十里八乡的同龄青年都早已结了婚生了孩子,唯独只有我一个人单身吊马,我娘能不急么?这时候,我娘又后悔起来,后悔当年我爷刘耀祖没有把全部的家当捐了出去,为抗日多做点贡献,当然最主要的一点不会被评为地主成分,那么她的儿子也就不至于到现在还娶不到老婆,恐怕膝下早已孙儿、孙女满堂了。不晓得有多少个晚上,我娘在那昏暗的油灯下一边骂她丈夫,为何不把家当全部捐出去,害得她儿子娶不到媳妇,一边骂自己头发长见识短,还时不时用她那干枯无肉的小手打自己依旧有几分美丽的脸颊,那俊俏的腮边常常留下没有擦干的泪痕。我见了这情景是既心疼又好笑,时常劝她老人家别操这份闲心。我安慰她说,这婚姻讲究个姻缘,姻缘没到男女双方用麻绳也捆不拢,姻缘来了纵使是比头发还细的蚕丝照样可以将千里之外的有情人牵扯到一起。

理是这么个理,可听到这话时,我娘总是摇摇头唉声叹息道,唉,不晓得前世作了什么恶遭如此报应,是不是你爷还是你公公婆婆选错了风水埋错了地方?

我被我娘这一说“扑哧”一下笑了起来,心中想道,儿女婚姻大事与他们那些祖辈父辈的坟地有什么关系呢?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真是个迷信蔸子!

我娘也被我这一滑稽的笑声给逗乐了,当即敛起笑容嗔怒地责骂道,还有心思笑,哭都没有眼泪,真是河里划船气死岸上人!我娘在这一声声的哀叹声中渐渐苍老起来,那满头青丝长出了不少白发,那俊俏的面容堆起了不少皱纹。她老人家每天在夜深人静之际搬上个小木凳坐在舍屋门前的草坪上眼望着浩瀚的天空去替她儿子寻找那颗时隐时现的织女星。

地球依旧绕着太阳在飞快地公转,同时也在绕着它自身的轴心在飞速地旋转,公转一圈连着一圈。它自转与公转的角度和速度其实并没有任何变化,而人间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土地改革将土地分给各家各户到“大跃进”大炼钢铁,从“三反五反”镇压反革命到人民公社吃公共食堂,再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那年代,政治环境正处于高压状态,每一个中国人都显得异常亢奋,气候就像六月三伏天炽热的阳光将人们的心灵烤得发焦变味,面目全非。

记不清从何时起,那花了我许多心血耕作熟了的像儿女一样亲的田地收归了集体,仅留下了三分自留地。我也从过去的自由单干变成集体吹哨子上工。那时候,我每天都是第一个听到队长的哨子声扛上农具下田劳动的。尽管别的社员每天姗姗来迟,可我不能像他们那样,因为我的出身不好。劳动时,我总是低下头苦干,尽管周围人声鼎沸就像赶圩一般,但我只是静静地听、默默地干,每天只带上两双手和两个耳朵,嘴巴对于我们这一类“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子弟而言只是一种摆设。常言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我生怕说错了话被造反派的红卫兵们揪辫子,那可就吃不消,不敢乱说乱动。这还不算,队长还时常把每天最重最累别人不愿干的活交给我去干。每天几乎要干十几个小时的活,整个人累得像双抢时耕田的老黄牛气喘吁吁。好在我那时年轻力壮体力恢复快,晚上睡上一觉,第二天浑身又有使不完的劲。

最让我难忘的是,有一段时间里,造反派的红卫兵在批斗“地富反坏右”那些“牛鬼蛇神”时要拖我娘去作陪,我听说后不顾一切与他们据理力争,求他们放我娘一马,让我顶替我娘去。那些愣头青大都是些不学无术冲冲杀杀的家伙,没几个有头脑的,加上他们理亏自然无话可说,只好答应了我的要求。我时常跟着那些上了年纪的足可以称作我父辈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胸前挂了个“地主崽子刘长生”的木牌游村示众,有时大热天胸前挂个大粪桶大尿桶什么的,虽然臭气熏天,臊味浓烈,但比起干那繁重的体力活不晓得要好多少倍。那些日子,看起来游村示众丢人现眼,有时那些不懂事的娃娃们还真的会向我们这些挨斗的“牛鬼蛇神”们丢石子瓦片儿,甚至吐上几口痰或跟着红卫兵喊上几句口号。其实,我们都不在乎。小孩子嘛天真无邪不懂事,只晓得热闹好玩起起哄而已,他们童言无忌有口无心,我们这些“牛鬼蛇神”们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不过,有时碰上个别蛮横无理热衷于武斗的造反派头头,他会煽动群众斗群众,鼓动那些不明事理血气方刚的红卫兵用皮带或木棒伺候我们,有时还打得蛮凶的。记得有一位曾经当过国民党地方政府保长的老人好几次被打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昏倒在台上。好在我从小跟着我师傅罗铁汉学过三五年的武功,内外功虽然称不上上乘,但那些皮带、木棒抽打在我身上就好像替我搔痒一般。有一次,那个造反派头头见木棒、皮带打不动我,认为那些打人的人对我心慈手软便一把夺过一根又粗又长的硬木棒使尽全身力气朝我宽阔的前额狠狠地打来。说时迟、那时快,我双眼一闭运足全身气力,就听耳边“咔嚓”一声,那根硬木棒断为两截。

那抡棒打我的造反派头头冷不丁从台上摔了下来,摔了个嘴啃泥,引得旁边观看的娃娃们一阵阵哄堂大笑。那家伙打算杀杀我的威风,他原以为一棒下去不脑浆迸裂也得皮开肉绽,谁知他自己却吃了个哑巴亏。他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两个门牙掉了,满嘴的泥巴和血污,气得暴跳如雷。他朝我吐了口污渍,用衣袖擦了擦嘴角,当即从腰上解下那根又宽又长的军用牛皮带“呼”的一下蹿上台在我的背上狠命地抽打了好长好长时间。

直至那皮带“啪”的一声断了,他才停了下来。那咬牙的“咯咯”声我至今都如雷贯耳,他那狠命的劲头不仅松动了我的筋骨还损了我的腰部,时至几十年后还隐隐作痛。当时,他打完我后喘着粗气,一头瘫倒在台上,不晓得是他的汗水还是嘴巴里流出来的血水把我的衣背打湿了一大片。要不是练了功的话,我恐怕早已成为他的棒下之鬼。我连哼都不敢哼一声只是静静地咬着牙运足气等着挨打,要不是皮带断了的话他还不会停手,那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说句心里话,那时我真恨死那家伙,他太歹毒了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要不是想到我娘一个人活在世上无人照应的话,真想和他拼了。当时,我脑海里也曾经闪过一个用点穴的功夫点死他的念头,让他这样一个没有人性的怨鬼投生的人悄悄地死去。可当想起当年师傅那些“不得杀生不得损阴德”的谆谆教诲时,便立马打消了这个可怕的念头。我将恨意一下子转向了我爷刘耀祖,当年他极力反对我去学武练功,说这门艺难学,这门饭难吃,是浑身带刺的,弄不好会随时要人的命,既损别人也损自己更损子孙后代。倘若不是我爷的极力反对,不说全部学到我师傅的武艺起码可以学到六七成,这样我就不至于腰部受到内伤。当然,我更痛恨自己当初没有下苦功去练,既没有学到我师傅的本领,更没有传承好我公公刘光宗那炉火纯青的武功,白白地让它失传了。

说起我公公刘光宗,那可是享誉江南的一代宗师。相传,他生性爱好习武练功,十岁那年与同族的刘汉卿一道到樟树的閤皂山拜欧阳明性为师,与享誉神州的金针大师黄石屏为同门师兄弟。二人跟着欧阳师傅在阁皂山勤学苦练了六年才下山。后来,刘光宗因参加了同盟会被清政府通缉而逃往福建隐姓埋名开起了茶庄。刘汉卿则在省城南昌开了一家武馆,被号称“江西第一师”。他开武馆一是收徒授艺、网罗人才,二是寻访师兄刘光宗,请他到武馆坐第一把交椅。

话得说回来,那造反派头头歇了一会儿后又从台上爬了起来,他觉得还不解恨又要从旁边的红卫兵手上夺过木棒继续教训我。这时,一位年长的大队干部一把拉住他并在他耳旁悄悄地说了一阵。他十分惊讶地望着那位德高望重的大队干部瞪着那双三角眼问道,真的?你怎么不早说呢,怪不得这小子没一点动静,啧啧啧。说罢,绕着我四周转了一圈,然后,用狐疑的目光久久地盯着我,盯得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汗毛孔都竖了起来。他那只握着木棒的右手青筋暴出,一根根指骨清晰可见。我侧目乜斜了他一眼心里直打鼓,生怕他又对我下毒手,不过,我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是,当他又走了半圈时突然掉头走下台去了,随即将手中的木棒抛向了空中,那木棒就像一支离弦的箭飞向远方。我一看就晓得那家伙是个常年习武练功的人,且功夫非同寻常,怪不得把我打得这么狠。不知为什么,此后,那家伙不但不动手打我还时常护着我,不准别人动我一根汗毛,见面时还对我毕恭毕敬,报以“嘿嘿”的笑声。他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就像死了父母哭丧一样。在我看来,他这一笑真好似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又张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说句公道话,打那以后,他对我确实比较关照,再也没有让我在胸前挂过粪桶、尿桶,游村也只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看,还经常给我端茶送水。不仅如此,我们每次游村的地方减少了,上台批斗的时间也大大缩短了,打人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即使碰上了运动高潮时,有红卫兵上台想动手动脚,他都及时制止他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们这些过去被他斗怕了的“牛鬼蛇神”见他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真不晓得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直到后来我们这些“地富反坏右”分子纷纷摘掉帽子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提上烟酒亲自登门拜访要拜我为师教授他武功,这个谜底才揭开。

这样的日子真难熬,感觉地球转得越来越慢,一天比小时候一个月还长,周围的人也渐渐变得陌生起来。过去我公公和我爷在世时常来我家串门聊天走亲戚的人见我们娘儿俩落得如此地步一个个像天上的流星消失得无影无踪,唯独只有我公公的徒弟我爷的拜把兄弟罗铁汉逢年过节会步行三五十里路程来看望我和我娘。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在我爷刘耀祖去世后我刚担家理事的头几年,因为不懂农事,他隔三岔五起早来到我家教我耕田耙地、浸种育秧、料理农事,时不时还挑上一担米、捎上一壶油帮我和我娘度过春荒。罗铁汉每次来先跟我娘打声招呼,叫了声“嫂子”后连房门也不进,紧接着就按照季节安排农事,手把手地教我,可亲热呢。他不厌其烦地教我干农活,无论教多少遍从没发过脾气,无论多么累,脸上总是挂满微笑。不知为什么,罗铁汉从来没有在我家住过一夜,每天干完活,不管天多么晚、人多么累,他草草地吃完我娘给他做的饭与我娘说声“嫂子,我走了,你和长生多保重”的话,提上那盏古董式的老马灯回家而去。

我娘常常望着他那宽厚的背影窃窃私语道,耀祖没有看走眼,他真是个好人!

罗铁汉是个好人,真是个好人,这话一点不假。他的一言一行证明了这一点。先前两、三年,他是来得最勤的,农忙时隔三岔五要过来帮我干农活,两地相隔很远的路程,足足有三十几里地。每次来他又从来不住,路上来回也得大半天。不过,他每次来的时间大都在上午八九点钟的样子,正好赶上我们吃早饭。我娘见他来都先给他盛上满满一大钵饭,还要用饭勺按紧,堆得像日本的富士山。他二话不说端起大瓷钵就着桌上的辣椒、南瓜之类的蔬菜三下五除二把饭吃得精光,然后拉上我扛上农具下田地干活去了。他吃饭风风火火,干活更是利利索索。我拔秧他栽禾,我还拔不赢。无论田有多长,他一口气可以从田头栽到田尾,中间不歇一下。他栽的禾就像小学生大字本上的方格横竖都笔直笔直的,整齐划一,美极了。不仅栽的好,还栽得快,他一天可栽两亩多,比别人快一倍。平时农活少些还好说,傍晚可以早点收工让他尽量少赶夜路,碰上“双抢”农忙季节,可就苦了他。他这边要抓时抢刻冒着高温一边收割一边耕田,还要赶在立秋前把晚稻栽插好,有好几次忙到掌灯时分才收工回来。吃完晚饭,他像往常一样点亮马灯回家去,我娘也从不留他在家住宿。

有一年春插期间为赶栽完一口稻田,我和罗铁汉一直忙到青蛙在田野里齐声合唱才洗脚上岸。回家吃完饭已是夜深人静,邻居家的灯都已熄了,周围寂静无声。春天的天气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刚才天空还是星星闪烁,突然间便从南面刮起了一阵狂风。就在罗铁汉准备出门的时候,天空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紧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那豆大的雨点打在瓦片上“啪啪”作响。罗铁汉还要出门,我赶忙拉住他央求道,叔,您今晚就别走了,和我一起住吧。这时,我娘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先看了看黑咕隆咚的门外和一道道划破天空的闪电,再望着罗铁汉关切地说道,今晚就别走吧,和长生一块睡。说罢,转身回房间去了。罗铁汉迟疑了片刻,他把马灯放在桌上将灯芯拧得最小,就像一只萤火虫,然后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像两颗流星射向门外黑洞洞的天空。我见天色太晚,催促了他好几次去睡,他都没有起身。暴雨过后,罗铁汉还是迅速地站起身,拧亮马灯,光着赤脚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我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好随他而去。

我望着他提着马灯渐渐远去的身影,心中不断地向他祈祷:老天爷多保佑,别再发怒,别再下雨,让罗叔一路走好!那一天,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家,那三五十里路最快也得花上三五个小时,这样的话,他最早也得在黎明时分才能到家。反正我那天躺在床上辗转了大半夜,听到我家笼子里的鸡叫了三遍后才迷迷糊糊眯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罗铁汉又来东方村替我干农活。我望着眼前这位可亲可敬的长辈心疼地问道,叔,你那天什么时候到家的?罗铁汉笑盈盈地告诉我他路上只用了两个来小时,平时不下雨要更快些。我惊愕地望着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只是朝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干活去了。后来,我从我娘那儿得知他从小跟我公公学过轻功,这才恍然大悟。不过,从那时起,我脑海里萌生了打探他轻功的念头。

又一次劳动之余,我缠着他教我练轻功,他摇头叹息道,现如今这东西没啥用,何必去吃这个苦。再说你年纪也大了,练不出来,还是好好干活吧。

他说的在理,我再也没提起过此事。不过那时我真不明白他拼死拼活为我家干活为什么从不在我家住。

后来,终于有一次在干完农活后,在我死缠烂缠下,他打开了话匣子,把他的家世以及他从七八岁起跟随我公公刘光宗如何学武练功,十几岁又如何与我爷刘耀祖一同在茶庄做生意乃至后来二人结为异性兄弟的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末了,他十分感慨地说,我十岁丧父,十二岁丧母,受你祖父两代人的恩典与培养,今生今世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你祖上的恩德。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虽然我师父你公公、我大哥你爷都已仙逝,现如今你和你娘沦落到如此地步,我罗铁汉怎能袖手旁观?就是我罗铁汉累死、饿死也要养活你们娘儿俩!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更要对得起逝去的师父和大哥。我今生今世下定了这个决心,不仅要教会你干好各种农活,还要想方设法帮你成家立业。至于你多次提到的我为什么干活后不在你家住,现在打开窗户跟你说亮话。常言说得好,寡妇门前是非多,宁穿朋友衣,不占朋友妻。当年你爷为传宗接代续娶你娘从而生下了你,你娘比你爷小了那么多,天天养尊处优,人显得特别地年轻。你爷英年早逝,你娘年纪轻轻就守寡。倘若我一个大男人住在你家,我和你娘虽然都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但在不知情的别人眼里人家是怎么看的,污水脏水不都会全泼在我和你娘身上。我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没法辩,你娘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一个外地的大男人背上黑锅倒无所谓,我是条木船可以拍屁股走人。而你和你娘那是土船划不动的,天天看别人的白眼、听人家的闲话,怎么活哟!我本来是给你们帮忙的,要是那样不成了帮倒忙吗?岂不害了你们娘儿俩么?长生呐,你还年轻不懂世事的艰难,更不晓得语言这东西像刀一般的厉害,杀人可不见血啊。

罗铁汉的话一语中的,使我如醍醐灌顶。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加高大起来,我从内心更加敬重他。他说的话句句在理,所做的事处处想到别人,没有一丁点儿的私心,更没有半点儿邪念。这时,我才真正明白了我娘说过的那句话的含义。

三五个年头后,随着我渐渐的长大成人,农活技能的熟练掌握,加上他长年累月超负荷的劳动身体逐渐衰退,他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逢年过节来看望我娘。文革前夕,他被红卫兵造反派以“地富反坏右”的帮凶而打倒,其理由当然是解放前曾帮助我家剥削过工人、解放后又热心帮助地主崽子干农活,阶级立场不坚定,企图复辟倒退。打那以后有好些年没有来过我家,不是他怕受牵连更不是他把我和我娘忘掉了,而是他因为受到我家的牵连,几乎天天被造反派拖去游村示众,在一次批斗时被造反派从两米多高的台上推下摔断了右腿。好在他学过武练过功懂接骨,好不容易接上又被他们拉去游村,因多次折腾而导致终生残疾,那条右腿走起路来至今还一拐一拐的,再也没有直立过。

“文革”疯狂了一阵后,那炙热的烈焰才慢慢平息下来,生活也重新归于平静。我在饱尝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后,变得日渐成熟起来,身体也在经过艰苦的劳动磨炼而变得比过去结实多了。只是岁月不饶人,年纪却一天比一天大,眼看快到而立之年。这事可把我娘折磨得死去活来,她见自己的宝贝儿子至今还是孑然一身,每天从早愁到晚,三天两头卧床不起,整个人瘦得皮包骨,我见了心疼不已。我晓得我娘卧床不起的原因,她是把他儿子的婚事看的比天大、比地球还重,这些年来一直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这是她的心病。这种病在我没有找上对象前一时三刻好不了,也没有这么高明的医生能够为她治疗。

天无绝人之路。这年冬天,狂热的“文革”似乎降了一点点温,“地富反坏右”分子游村示众的现象没有了,挑土筑堤修水库也免了。于是,秋收一结束,种完荞麦,收完红薯,我便趁着这千载难逢的冬闲有利时机,提了我娘亲自喂养的两只正在生蛋的大母鸡,提上一壶刚刚从榨油坊榨出的香喷喷的花生油往罗家垅步行而去。那天一大早,饭还在喉咙里,我娘就催着我上路,把鸡、蛋、油装在一个篾筐内让我背上。以前,还是我爷在世的时候,我跟罗铁汉一同去过一次他家,好些年过去印象不是很深。一路上,我凭着儿时的记忆跟着感觉走,每到一个村子都进去问问路。

记得那天,我从清晨走到正午,足足走了五个多小时,虽是寒冬时节,浑身却湿漉漉的,经过寒风一吹,背上凉飕飕的。不晓得是巧合还是人开始行好运,我还未进罗铁汉叔叔家的门,远远地就看见他正挥舞着手中的尖刀给一只野猪开膛破肚。他家那只大黄狗正摇动着尾巴围在他四周打转转,企盼着主人给它一点吃的。或许是那狗许久没有吃到什么东西而饿了的缘故,当我走近时,那条大黄狗一声不吭但却龇牙咧嘴气势汹汹地向我扑来。常言说咬人的狗不叫,叫的狗不咬人。我在农村长大的,晓得这狗东西不是善良之辈,更晓得它的厉害,就势一闪挥起右脚顺势朝它的屁股狠狠地踢去。那条大黄狗就像一团破旧的棉絮飘出老远,随即“咚”的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接着是一阵“嗷嗷”的叫唤。罗铁汉正在聚精会神地砍杀野猪,听到他那心爱的大黄狗“嗷嗷”地叫唤回头一望见它一瘸一拐地向自己跑来,像是受了伤的孩子向他的大人告状一般。他正想发作猛然发现是我,忙丢下手中的杀猪刀一痞一痞地走来,边走边嚷道,哎呀呀,怎么是你呢?快屋里请!说罢,欢天喜地地拉住我的手领进了家门。

那条大黄狗似乎通人性也不再叫唤,忙朝我不停地摇着它那条金黄色的大尾巴。

一进门,罗铁汉便忙开了,一会儿张罗妻子烧水煮蛋,一会儿嚷着女儿割肉弄菜,他从房间内端出了一大盘花生、薯片、芝麻糖,几乎把他家里好吃的东西全都捧了上来。然后仔细地端详了好一阵,接着朝我的右胸脯打了一拳,口中连连道,嗨,不错,真是好样的!

这一拳还真有这么狠,把我的眼泪都打出来了,我身子晃了一下差点向后倒去,要不是学过功夫的话,恐怕会被他打趴下。常言说,打是亲,骂是爱。我当然晓得这是他亲我爱我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他将这几年对我的爱发泄在这拳头上。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出手太重脸一下子变成猪肝色,双手扶住我的肩膀亲切地问我,痛么?我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却傻傻地望着我像是哭又像是笑,那古铜色的脸上挂着两串泪珠晶莹透亮。少顷,他连珠炮似的问我,你娘这些年身体可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民国二十七年八月十五过中秋节的那一天出生的,按虚岁算起来今年已经二十九了。你也该成家了吧?我还欠你们家一个大人情呢。说完低下了头,像犯了拐的孩子站在我面前。我一一如实回答了他的问话,当说到“丈母娘还不知生了没生”时,他猛地一抬头惊愕地瞪着他那双硕大而又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我,好像要把我吃了一般。良久,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唉,可惜这么一个好后生竟然还打着单身,真是生坏了爷娘投错了胎!要是早生二十年,三个、五个老婆都娶上了,这……他哭丧着脸说不下去了。我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发现他对我关心爱护的热情和先前一样依旧未减,他还是过去那个罗铁汉,只是这些年岁月的沧桑把他催老了许多。他过去满头的黑发似乎一下子变白了、变稀了,像一个瘌痢头,后脑勺上还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脸上的皱纹像刀刻过了一般。我晓得他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很不顺心,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饱尝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我的这一看法从他后来的讲述中得到了印证。

那一天,我从一进罗铁汉家的门起就感受到了他全家人对我的胜似亲人的关爱,无论从人的表情到内心,从言行到酒菜都表现得淋漓尽致。中午,罗铁汉破天荒地从地窖中取出存了十八年之久的封缸酒,那酒是十八年前他老婆生下小女儿罗采玉时酿造而成存放在地窖中,准备小女出嫁时办酒席用的。按当地的风俗,这种九九女儿红是不能随意开启的,一定要等到儿女结婚的那一天来招待客人,一般的客人还喝不上。罗铁汉那天一高兴就从地窖中取出那酒招待第一次单独上门的刘长生,他不顾什么规矩不规矩,也不管老婆和女儿同意不同意。酒席真够丰盛的,野猪肉、野兔肉、鸡、鸭、鱼及时鲜蔬菜把桌子堆得满满的。那天,我被罗铁汉灌得酩酊大醉,究竟喝了多少碗九九女儿红记不清了,但他讲述的有关他这些年生活中的辛酸历程,我却牢牢地铭刻在心。

早在许多年前,“三反”“五反”运动期间,公社和大队干部找他谈话让这个雇农出身的他与“地富反坏右”分子划清界限,不要和我家来往。罗铁汉听后却一笑了之,把那些干部的话当成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照样隔三岔五地起早贪黑来到东方村帮我干农活。这事又被那好事的人向公社和大队干部打小报告,那些干部又多次找他谈话,并发了最后通牒。他依旧我行我素、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丝毫没有一点悔改之意。那些干部中有的认为罗铁汉讲义气不是个过河拆桥的人,主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则认为他丧失阶级立场是个不讲原则的人,主张狠狠地惩罚他,而更多的人摇头叹息表示无奈。这事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去了。后来,当“文革”风暴在神州大地刮起时,少数对罗铁汉怀恨在心的干部旧事重提,他们见罗铁汉还在一如既往地与地主崽子一家来往,便新账老账一起算,找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他的头上将他揪出由红卫兵们押到全公社各个大队游村示众。他们几乎天天押着他游村,动不动就开群众大会批斗,欲将他批倒批臭置于死地而后快。

那时候,游村批斗已是家常便饭,他也习以为常。最要命的是他们为了把他往死里整给他栽赃陷害,说他三天两头往东方村跑其目的是想霸占那地主年轻漂亮的小老婆,逼着他承认有那事,硬是往他头上拨大粪。

罗铁汉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心头上受不得半点冤枉。别说那地主的小老婆是他拜把兄弟的老婆是他嫂子,就是一般朋友的老婆,他罗铁汉也不会去动她一根毫毛,去干那畜生一般的勾当。朋友妻不可欺、宁穿朋友衣不占朋友妻的道德准则在他这类铁骨铮铮的汉子身上那是铭刻在心的,决不会逾越半步。他哪受得了这种冤枉气,宁死也不会背这样的黑锅。有个大队干部见他嘴这么硬便用皮带往死里抽,抽累了又指使不明真相的红卫兵对他棍棒与拳脚相加,有时还动刀动枪的。他那后脑勺的疤痕就是一个愣头青用刀给砍的,好在砍偏了,要不然早见马克思去了。他这个人脾气比较犟,认准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而那些乌龟王八蛋要整你更是不择手段往死里整,你越犟打得越凶,棍棒皮带那是小儿科。他们像法西斯那样用麻绳系住人的两个大拇指把人吊在树上用浸了桐油的牛皮鞭子抽,他的两个大拇指骨断了,当时两小腿被抽得鲜血淋漓,一道道伤痕至今清晰可见。

罗铁汉边喝边说,边说边悲伤地流下眼泪,喝完最后一杯酒时,打了个饱嗝,然后借着酒性道,贤侄,这些年没有上你们家去实在是万般无赖,不是我罗铁汉贪生怕死,更不是忘恩负义,而是两条腿被那些狗日的折磨得走不得路,整个人被弄得死去活来。你回去告诉你娘实在对她不住,请她多多谅解……话未说完,“呼”的一下呕吐起来,喷出了浓烈的酒食。

叔,您别说了,这话应当由我来说,是我和我娘连累了您,让您吃了这么多苦。要是我爷在天有灵,他会在天堂为您祝福的。叔,您就受我一拜吧,晚辈现如今无钱无物相谢,更无法用语言表达。说罢,我“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顿时,眼前一片模糊。

罗铁汉见状慌忙站起,此时此刻似乎酒也醒了许多,他双手把我扶起,接过了我的话茬,道,说起你爷,那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能文能武,不仅懂茶道更懂经营管理,要不是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绿宝茶庄恐怕要开到欧洲各国去了。要是那样的话,说不定你现在到外国当了华侨,成了老板,也是个少东家,儿女也成群了,哪会落得现如今眼目下这个地步。他说到这突然停顿了片刻,左瞧瞧、右看了看我,然后话锋一转,用征询的口吻问我,我爷和你公公是拜把子兄弟,我和你爷也歃血为盟,你公公又是我的师傅,我们两家可不是一般的世交。当年,我从小没爷没娘,是你公公收留了我,还为我娶了媳妇,这恩情比山高比海深,我罗铁汉今生今世永远也忘不了。现如今你正是落难之时,俗话说患难见真情,这个时候不帮还等何时?我是个直性子,说话也不会拐弯抹角的,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家采玉今年刚满十八周岁,贤侄你如果看上的话,你就点个头,我和你娘择个黄道吉日为你们俩办这场喜事,既了却你娘的心思,也实现上辈人许下的咱刘罗两家结亲的愿望。说完,瞪着那双虎眼望着我。

听完他这一番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我早已感动得热泪盈眶,那晶莹的泪水像一颗颗珍珠情不自禁地滚落下来。我从他的这番话语里找到了从小失去的父爱,体会到了他义重如山的一片拳拳之心,他的这种爱是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对于我这个超大龄青年来说巴不得应承下来早一天入洞房呢。然而,此刻,百感交集,我还真有点难为情,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一是目前我家家境实在太穷,不说没有像样的家具,就连栖身的房屋都没有,明摆着采玉嫁过去是要吃苦受穷的,女方不说自己也过意不去;二是自己比采玉大整整十岁,采玉正值花季出落得花儿一样玉儿一般,又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自己虽然生得高大健壮五官也还端正,眉毛遮得眼睛过,但总觉得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凭采玉这个条件别说找一个家庭出身好各方面都上乘的农村小伙子,就是嫁个有工作的城里人也不在话下。我可不能自私害了她一辈子。说句心里话,她们家越是对我好,我越不能只顾自己,更要体谅他们一家人的感受,尤其要尊重采玉个人的想法。我晓得这完全是罗铁汉个人的意愿,他要还他的人情债。当然不仅仅如此,他更多的还是怜悯我,怕他的师傅家香火就此断了。

罗铁汉望着我许久见我没动静,以为我不同意这门亲事,便气不打一处来,他把我当成儿子,朝着我大发一通火,骂道,你咯婊子崽真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晓得自己现如今几斤几两重?也不撒泡尿照一照看一看自己到底像孙悟空还是猪八戒?采玉哪一点配不上你?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看上我家采玉的小伙子不敢说用火车装,一汽车是装不下。这两年,来说媒的川流不息,把我家的门槛少说都踏矮了三寸。我一个都没有答应,就怕你这两年还没有解决个人的终身大事。不是我罗铁汉夸海口,凭我们家这条件、凭采玉这品貌怎么也得找一个像样的人家。你现在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挑三拣四的,真咯死懵了记性磕木了头。若是依我的气非打你两个巴掌不可,你咯没用的东西!一顿酣荡淋漓的痛骂过后,罗铁汉总算消了消肚内的气。

我站在一旁低下头没有吭声,心里想道,你打吧、你骂吧,打了才解恨,打了才更亲呢。

罗铁汉真是个急性子,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就像盛夏的雷公一阵电闪雷鸣暴风骤雨过后就云消雨散了。不一会儿,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自责地笑道,贤侄,你莫怪,爷娘生了我这个坏脾气一辈子也改不了。前些年也就是吃了这个脾气亏,理解的还好,不理解的倒恨死了我,常常是好心办坏事。不过,我还真咯是完完全全为你着想,我家采玉又不是嫁不出去让你来替这个馊。

我听后早已感动得热泪盈眶,兴奋地点了点头道,叔,我晓得这是您的一片好心,可是,可是……我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许久,才把我心中的想法和担忧和盘托出。

他听后恍然大悟,紧接着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少顷,他便胸有成竹地朝我微笑地说道,一切都不用你担心,没错,这主意是我出的,你婶婶和采玉还蒙在鼓里,她们俩一点也不晓得,我会去做她们俩的工作。至于你娘那边呢,不用看采玉,我想她一定会同意这门婚事的。这事就这么定了,一切听我安排,你只等着迎亲入洞房。

我听完这番话,不禁潸然泪下,眼前站着的这个人简直比自己的爷娘还亲。

罗铁汉说话言而有信,他吐一口痰就像一颗钉落在地上当当响。果然,没过上几天,他就屁颠屁颠地来到我家向我娘提起我和采玉的婚事。

那天,他进门的时候,我娘周冰还躺在床上愁眉苦脸地哀叹着自己儿子的婚事。一听到罗铁汉要把如花似玉的小女儿许配给她做儿媳妇时,不晓得从那儿来的劲,头也不昏眼也不花,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吃惊地望着罗铁汉张大嘴巴半信半疑地问道,铁汉兄弟,这可是真的?不是戏弄我吧?

罗铁汉一听急得就像孙悟空抓耳挠腮,拍着胸脯对天发誓,道,嫂子,我什么时候在您面前开过一句玩笑?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会来戏弄您。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嫂子您是晓得的。我罗铁汉要是今天说了一句假话出门就会被雷劈死!

铁汉兄弟,别说了,我相信你!只是我不晓得怎么代表你逝去的师兄谢你才好呢。我娘周冰说到这,两行热泪叭哒叭哒地掉了下来。

罗铁汉赶忙将我娘那瘦削颤抖的身子扶住,道,嫂子,看您说到哪儿去了,谢什么呢,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嫂子满意这门婚事,什么事都好办。

我娘虽然没见过采玉,但从罗铁汉的为人便可知他的女儿准错不了,于是,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和采玉这门婚事就算定下来了。

罗铁汉为我的婚事比我娘还操心,看起来好像他不是嫁女儿而是娶儿媳妇。我和采玉结婚的日子是他三番五次上门来东方村和我娘定的,新房是他请石匠砌好粉刷好的,连砖和石灰都是他出的钱,床和其他家具也是他请木匠连日赶制,请油漆匠连夜漆好的。按我们当地风俗,男方结婚前得给女方送上六个“六”,即:六十斤肉、六十斤面、六十块钱、六十斤花生、六斤红枣、六床棉被,意即婚后六六大顺、早生贵子。罗铁汉说我家穷,前面三个六就免了,后面三个六还是请人挑到他家去,给他争个面子。不仅如此,我家做的结婚酒席钱他也贴补了不少。当时,采玉还差一年多才到结婚的年龄,他又托人送礼打通关系在户口簿上改了年纪。总之,他为我和采玉的婚事整整操劳了一个冬天,直到我和采玉打了结婚证,入了洞房这才罢手。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我和采玉结婚后三天回门去罗家垅看见他累得病倒在床上,我感动得跪在他的床头亲切地叫了一声“爸!”他笑盈盈地望着我和采玉,还用他那粗壮有力的大手替我抹去泪水。从此,我对罗铁汉的称呼由“叔”改叫“爸”了,这是发自我内心的呼唤。

看到我和采玉结婚成家,最高兴的当然是我娘。以前,她老人家三天两头病病磕磕,成天躺在床上念叨着她儿子的终身大事。自从这门亲事说成后,我娘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病也不晓得躲到哪儿去了,一天到晚为儿子的婚事忙得团团转。她不仅不觉得累,脸上还时时挂满了笑容,精神头十足。虽是从早忙到晚,饭量却大增,觉也睡得特别香。这一两个月下来,身上上了肉,脸上灌了血,整个人看起来比过去年轻了十几岁。见我娘高兴,我和采玉自然更高兴,虽然有时饭也吃不饱,生活较为清贫,但一家人过得和和睦睦,有滋有味。

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别说没钱,有钱也买不到东西。买布要布票、买粮要粮票、买糖要糖票,总之,大凡紧俏商品都得凭票购买。在我们农村资本主义尾巴割得厉害,自己生产出来的粮油不能上市自由买卖,猪牛鸡鸭不能大量饲养,自留地每家只有二三分只够种菜供一家人吃。记得我结婚后的当年,采玉有孕在身需要买点红糖补补身子。有一次,我偷偷地挑了五六十斤大米到县城小街小巷内去卖,不巧被市场管理人员抓住了,大米被没收,称米的秤也被他们一脚踩断,红糖自然也买不成。不过,当时的大气候都是如此,大伙的日子过得都一样,平平锅矮矮灶,没有三六九等之分;大伙的心态还是很平和,没有什么怨言;大伙的思想也是很纯洁很正统的,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物质生活贫穷大伙过得习以为常,最要命的是那时农村精神文化生活十分的贫乏,除了每天三餐饭前手握红宝书跳“忠字舞”,喊上几句“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之类的话语,背上一两段毛主席话录之外,最好的精神享受是看电影。不过,一年到头也难得看上一两场。尽管电影都是那几部老掉牙的诸如《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之类的战争片,看多了似乎也有些乏味,而先前那些像《冰山上的来客》《五朵金花》一类有趣的爱情故事片被当作封资修禁演了。后来又陆陆续续将现代京剧《红灯记》《沙家浜》等经典剧目搬上了银幕,稍稍调和了众人的口味,繁重的劳动之余偶尔看上一两场这样的电影还是蛮新鲜的。

回想起过去年轻时的那段日子,觉得十分地甜蜜和难忘。那时,我晚上寂寞无聊,没什么打发时间,只得和老婆亲热亲热,三天两头干那事。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采玉年轻时人长得十分地漂亮,瓜子脸、柳叶眉、高鼻梁、樱桃嘴,两眼明亮有神,一头乌发披肩,脸上水汪汪的有红有白,五官端正,身材匀称,虽没有貂蝉那沉鱼落雁之容,也没有杨贵妃的闭月羞花之貌,可也十分地标致养眼。采玉不仅外表美,心灵更美,人十分地贤淑、勤快,一切家务事包揽,从不让我染手。最让我感动的是,她对我娘非常孝顺,不管家里弄什么好吃的,她首先要盛给我娘吃,再给我和孩子吃,余下的残汤剩菜全由她包捎。晚上干完活洗完澡无论多累,只要我想干那事,摸上她那两只丰满隆起鼓得像小山一样的乳房,她都会像小鸟一样偎依在我的怀抱,让我爬在她那芳香而又丰腴光滑的身子上尽情地享受着那无与伦比的快乐。或许是那木匠当年为了赶时间没有把我家那床做结实,我和采玉三更半夜总把那床弄得“咯吱咯吱”作响,加上那“嘀嗒嘀嗒”的摩擦声和我们俩的嬉笑哼哼声汇成了一首首动听优美的无伴奏大合唱。有好几次把我娘给吵醒了,她老人家起初以为老鼠在挖谷仓心疼地起床点灯赶老鼠,可起来什么也没看见。后来,她老人家终于发现了这一秘密这才满面笑容地重新回房间睡觉去了。每次干完那事,我都在极度兴奋之余像猪一样睡去,一觉睡到太阳升起。而采玉清晨照样早早地起床做饭,用米汤给我和我娘各冲好一碗土鸡蛋,放在饭桌上盖好。之后,再提上一家人头天换下的脏衣服到离家足有一里之远的锦江河滩洗衣去。记得我娘只吃过两三回的冲鸡蛋,后来瞒过采玉把她的那份偷偷地一齐给我吃,让我好好补身子,早点替她老人家生孙子。采玉怀孕后,我娘为省下鸡蛋卖钱给她增加营养,便谎称自己冲鸡蛋吃腻了体内营养过剩消化不了。采玉不知内情,这才免去这份孝心。不过,碰上双抢农忙时节,当我奋不顾身地向她提出要干那事时,她一反平常温顺的性格不肯依从我,板着脸孔问我要不要命?然后,就跟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抚摸着我,用甜言蜜语将我一天的疲劳哄起,直哄得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尽管那年月物质生活贫乏,文化生活单调,每天的劳动强度也很大,但我的精神生活却很充实,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我感觉那时的地球自转得太快,眨一眼就一天,眨一眼又一天。而地球绕太阳旋转却十分地慢,总想希望它转快一点、再快一点,恨不能让采玉十月怀胎的时间压缩成十天,一下子把孩子生下来,好让我娘早一点抱上孙子,也让采玉少受一点妊娠反应之苦。

我和采玉没有辜负我丈人罗铁汉的期望,不过一年,采玉就为我生下了大女儿刘观英。观英是相传观音菩萨的生日九月初九生的,她在她娘肚子内足足待了十个月。小家伙吸取了我和采玉各方面的优点,长得十分机灵可爱,似乎比别的孩子也成熟得要早些。常言说,七坐八爬,半岁报牙。她呢,才五个多月就在床上、地下到处乱滚乱爬,活像个“男孩子”。不过,她的牙却报得晚,快满周岁才开始报。在给她做周岁酒的酒席上,亲朋好友、邻里乡亲人见人爱,一个个竖起大拇指夸她长大后一定是个聪明漂亮的姑娘。我听后心里美滋滋的。观英这孩子自生下时起就特别惹人爱,她从小就喜欢笑,经常用她那双乌黑明亮的小眼睛好奇地望着周围的世界情不自禁地发出“咯咯”的笑声。两三岁时就会模仿大人学说很多句子、做不少动作,还会从1数到100,时常学大人举起她那幼小的拳头呼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看到她那幼稚滑稽的动作煞是可爱了。随着岁月的流逝,观英也渐渐长大,长得很像我,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俗话说得好,女像爷享荣华、崽像娘坐中堂,不晓得是不是这样。我对她特别喜欢,每天下地干活回来,她总会张开双臂向我跑来亲切地叫上一句“爸爸!”我听后心里就像喝上了蜜糖水甜丝丝的,不管再苦再累都要抱她亲她。观英不愧是观音老母生日时出生的,她为我们老刘家带来了一串弟弟妹妹,这既给我和采玉带来了无穷的欢乐,也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一家人的日子也渐渐紧巴起来,直至后来改革开放才日渐好转。

孩子多了,吃饭的自然也多。喉咙深似海,不说吃这吃那,光吃米一家七口人每天至少得六七斤。那年月生活苦,没什么吃,肚内的油水特别少,米饭吃得特别多。大人不吃饭干不动活,小孩子少吃一口也会扯开喉咙“哇哇”地哭。为了多挣工分多分粮,我白天在生产队出工特别卖力,什么推车挑担、割禾挑禾的重体力活总是干在前头。人家挑一百二十斤,我挑一百八十斤,人家走两趟,我跑三趟,一个人顶两个人的活。尽管我家出身不好,社员们没一个另眼相看的,评工分时,我是全村拿工分最高的几个人之一。生产队分口粮、杂粮没少过一粒,摊工分摊收入没少过一分。加上我平时肯卖力帮助那些缺劳力的家庭挑点东西、干点农活,我家采玉贤淑能干又会做人。因此,我家和周围的邻里乡亲关系都十分地融洽,甚至连小孩之间的纠纷都从来没有红过脸。说起这事,我从内心万分感激我家采玉,感谢老天爷为我赐了这么一位贤德的妻子。

俗话说,妻贤夫祸少,父慈子孙孝。我家采玉真是个贤德的好女人,不是她,这个家很难支撑下去。庄稼靠天吃饭,洪涝、大旱灾害连年不断,粮食经常歉收。我们村靠近锦江河边,地势低洼,稻田极容易被洪水浸。减产是司空见惯的事,一年下来,真正能分到手的稻谷只够八九个月,还不能放开肚皮去吃,剩下的只能吃红薯、荞麦粥、蔬菜充饥。采玉很会打理过日子,农忙时节要干重活,体力消耗大,饭量也大,这段时间饭菜不能少,几乎每天餐餐吃大米饭,稍稍夹吃少量的红薯杂粮。农闲时,早上中午两餐每人只有一小碗米饭,一大碗红薯或菜稀饭,晚上除我和我娘有一小碗米饭外,其他人一律只能吃红薯或荞麦粥。冬春两季农闲时,日短夜长,也没什么农活干,采玉就安排一天吃两餐,早睡晚起,碰上孩子上课,早上只能喝菜稀饭或红薯什么的,勉强度日。观英稍大些人也懂事,没吃饱不会吭声,其他几个小的经常饿得嗷嗷叫。在采玉的巧妙安排下,即使在粮食歉收年一家人也能平稳地度过饥荒。采玉最拿手的还体现在教育子女妥善处理好邻里关系培育好的家风家教上,她对子女都要求十分地严格,每餐吃饭要将碗内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一粒饭也不能剩,即使后来生活水平提高了也是如此,使他们从小养成了勤俭节约的好习惯。她经常教育孩子要忍让,对人要宽容。儿女在外面与别的孩子相骂打架回到家中,无论对错,她都是先责备自己的孩子再问清情况,总是向别人赔不是。这样,即使别人家有理也无话可说,别人家无理更是无地自容,从而化解了不少矛盾。她常说,吃亏是福,忍得一时之气,能解百日之忧。这话一点不假。由于我们家的人都善良、肯吃亏,因此,邻里乡亲都愿意和我们家相处。在我们的影响下,他们也对周围的人渐渐宽容起来。家风带动了村风民风,我们东方村十几二十年都没有一个违法犯罪的。

采玉在尊老爱幼方面更是做得天衣无缝,逢年过节杀鸡炆肉,她首先要盛一碗给年迈的婆婆吃,再盛大半碗给我吃,剩下的再平均分给每一个孩子,孩子按年龄从小到大的顺序挑选,她却连汤都没喝上一口,常吃些残汤剩菜。平时,她也是忙这忙那总是最后一个上桌吃饭的。采玉在接人待客方面不仅热情好客而且很有一手。俗话说,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凡进我家大门的客人无论男女老少、生客熟客、稀客常客,她都是笑脸相迎,起身、让坐、倒茶,礼数极为周全。远客、稀客留下他们吃饭,此时,她会拿出家中最好的东西招待,那时物资匮乏没有什么大鱼大肉,顶多是辣椒煎鸡蛋。尽管没什么吃的,但客人一个个高兴而来满意而去。采玉常告诉儿女们,待人接物要热情、要心诚、要口言好,尽了力就行,即使人家是喝白开水心里也是甜的。我家人缘特别好,村内的邻里乡亲村外的亲戚朋友,认识的不认识的来到东方村都会上我家走一走聊一聊歇歇脚润润喉,哪怕干坐一会儿也乐意,宁肯多弯一点路多动几步脚。三天两头总有人上下,家里的凳子磨得溜光,人来客往多,自然家里的东西也消耗得多,远的不说,烧茶的井水要比别人家多挑一担、柴火要比别人家多砍一捆,这一来二往我家认识的朋友也越来越多。

常言说得好,多个朋友多条道,朋友多了路好走。这话还真说对了。记得观英七岁那年,正值“批林批孔”的高潮,社会上盛行唯成分论,按照当时的规矩,“地富反坏右”出身的子女是没有资格上学读书的,眼看观英将失去启蒙上学的机会。在这节骨眼上,一个平时常来我家歇脚喝茶的下乡蹲点的公社干部为我家观英说了话,他听了采玉诉了一番心中的苦楚后,当即找到大队书记和小学校长先背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然后,理直气壮地说道,刘观英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她的公公才评为地主,解放前就过世了;她的爸爸只是地主崽子,划分阶级时,人家还没有成年,况且经过这二十多年的改造早已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的朋友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曾经教导过我们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既然人家刘观英选择了为革命读书的这条道路,我们怎么能拒绝她呢!大队书记和小学校长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同意我家观英报名上学。他的一句话改变了她的命运,也改变了东方村附近一批像刘观英这样出身的命运。那位公社干部和我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只是来我家歇过脚喝过茶,连饭都没吃过一餐,更没有得过什么好处。那时的干部作风过硬,公道正派,敢于为我们老百姓说真话、办实事。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这辈子最忘不了的是我的丈人罗铁汉。不是他老人家成全我,我恐怕至今还是单身吊马一个人,哪能有儿女成群让我和我娘在辛苦的劳动之余享受天伦之乐?无论家里怎样苦、多么穷,我和采玉都会节衣缩食、省吃俭用,逢年过节为他老人家买上一些好吃好穿的孝敬一番。冬闲时,碰上孩子们不上学,我常用土车推上孩子,装一点家里现有的农副产品,去罗家垅看望他和丈母娘,让他们享受天伦之乐。他呢,总是拿着我和采玉给他们买来的衣服鞋袜及我们自家产的农副产品在他老婆面前炫耀一番:怎么样?我的眼力没错吧,我早就晓得长生是个有出息有良心的人。你看采红、采花那几个兔崽子一个个良心都被狗吃去了,一年到头别说见不到他们的东西,连个照面也不打。我听后笑在脸上、甜在心里。不过,他老人家尚不知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全家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来孝敬他的。我在他跟前尽量装着日子过得好,一是使他老人家觉得我行,当年没有看错人,使他在邻里乡亲面前有面子;二是让他吃得用得心安理得。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表示我们做晚辈的对他一片孝心。采玉是个顾家的好女人,她见我对她娘家太大方了,自己家都苦得揭不开锅,有一餐没一餐的,孩子一个个面黄肌瘦,就偷偷地讽刺我是打肿脸来充胖子,家里存不住一点东西,说我是漏巴掌。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我丈人丈母娘见我和采玉对他俩这么孝敬也极为感动,二位老人对观英他们姐弟几个特别偏心眼,比亲孙子孙女还看得重,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等着我们来弄,平时舍不得给任何人吃。记得有好几次,我丈人从山上打到一只穿山甲和几只野兔等了我和孩子们两三天,见我们没来便专程冒着寒风大雨送到东方村。平时我带孩子去住上一、两个晚上,他会把家里几乎所有好吃的东西毫无保留地搬出来热情款待孩子们,观英姐弟几个每次都像过年似的吃香的喝辣的。所以,一有节假日,他们就吵着要去外公外婆家打打牙祭、享享过时节的滋味。我带来的东西名义上是孝敬老人家的,实际上都被我家孩子们吃了,二老还得倒贴不少柴米油盐。可他俩乐意,常坐在旁边开心地望着孩子们吃,还时不时替他们盛饭夹菜。随着后来老人年迈体弱,他们孙一辈的孩子越来越多,我怕吃穷了他们,便规定观英他们姐弟几个节假日轮流去看望二老且当天来回。为此,我丈人还怪我不勤快。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改革开放的第二年,我和采玉把一片孝心一直送到他二老流着热泪告别这个难舍难分的世界。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罗铁汉离开我们时生离死别的悲痛情景,那一天正是农历八月初六日。那年不顺秋,秋老虎正发着威,天气热得像三伏天。突发脑溢血的罗铁汉已经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当我匆匆赶至罗家垅时,他再也不能说话,但意识还蛮清醒。他晓得自己不行了,便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将那双铜铃般的眼睛睁开死命地盯着我“哼哼”地想张开嘴巴说点什么,比画了半天但终究没有吐出半个字,最后,眼角上挂着两行泪水撒手而去。当时,我紧紧地握着他那渐渐冰凉的手,几乎使尽全身的力气想把他从鬼门关上拉回来,但任凭我如何使劲,也无回天之力,老人还是走了。我扑在他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几次哭得昏了过去。我晓得他老人家是带着满腔的遗憾永别我们,他是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的。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他老人家养育了六七个儿女帮他们成家立业操劳了一辈子,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等到改革开放盼来了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就不幸患病而逝。说句心里话,望着他恋恋不舍的样子,回想起他对我的大恩大德,我真想把我的阳寿折十年给他,让他老人家多看看这个日新月异变化着的世界,多享享我们这些儿孙晚辈对他的一番孝敬而带来的天伦之乐。

改革开放给中国大地带来了勃勃生机,也给我刘长生一家带来了希望和喜悦。过去我祖上的那幢七扇八间的老土屋,政府又落实政策重新归还给了我家。房屋顿时宽敞了许多,孩子们再也用不着两人一间、三人一床地挤在一块,更不用每天在厅堂内打地铺。尤其是观英日渐长大已发育成了大姑娘,她和弟妹们挤在一块很不方便,天热衣服穿得少更是难为情。每天洗澡都是个大问题,弄得她每天偷偷摸摸像做贼一般。最让我开心的是党和政府为我们这些“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子女摘掉了像大山一样的帽子,这帽子我戴了二十多年,戴得我头晕眼花、疼痛难忍,比孙悟空的紧箍咒还难受。我这时才真正感觉到了做新中国的新主人的滋味,心旷神怡,扬眉吐气。我的儿女们再也不会受到别人的歧视,可以上学、高考、入党、入团,和别的孩子一样享受同样的待遇。还没过上几年,形势变得越来越好,土地也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了户、责任到了人,再也不像过去“出门一窝蜂,干活磨洋工”,更不会出现“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的现象。现在是“有劲你就尽情地使、有汗你就尽情地流、献身革命最风流”的大好时光,我望着那几块分给我家的肥沃土地心里不知有多高兴。打从那天起,我就打定了主意,下定了决心趁着自己身体还好干得动,在这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土地上靠着自己的勤劳双手和聪明才智种出更多的金蛋蛋。从此,我便没日没夜地扑在我家那几块责任田地里,想早日改变家庭贫困的面貌。

我家采玉不仅帮我打理田地里的庄稼,更主要的是替我料理好家务教育好孩子。她常说,孩子读书虽说要用去一些钱财却能学到不少知识,更能明理辨是非,是先输后不输,大人再苦再累,家中再穷再难也要让儿女上学读书。前些年,家里那么苦都把观英、观莲、观芸三姐妹送去学校读书,所幸她们仨都十分地争气,读书极为用功,每个学期都给我捧回一大堆“三好学生”“学习标兵”的奖状。我见后心里高兴极了,觉得这些年的苦总算没有白吃。

地球在不停地绕太阳旋转,转了一圈又一圈;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流得看不见抓不住悄无声息。我和采玉在繁重的劳动中一天天变老,而儿女们却在朗朗的读书声中一年又一年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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