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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李曼姝来到东北的乡下已近一周的时间了,触景生情,她不停地跟我讲述,我也不停地记录,她的身体很好,没有出现水土不服的现象,本来出发之前我担心她会在旅途中生病,便自备了一些药品,现在看来这些药品都用不上了,还有两天的行程我们就要回返了,回到我居住的那座城市,李曼姝会立刻转道韩国,她出来的时间的确不短了。
这几天我抓紧时间寻问李曼姝一些事情,生怕她讲不完,留下遗憾给我。
李曼姝倒是很配合我,愿意开口讲述的时候一定会说出许多东西来,只是有时她会沉默或发呆,她的这种神情总让我想起当年她所遭受的非人折磨,只有她自己能体会其真正的滋味。
早晨,李曼姝说要到当年的满洲城去看看,我赶紧收拾东西,然后去叫出租车。
我们的住处离城区不远,三十几元的打的费就进城了。到了城里,找了个小而干净的宾馆住下,李曼姝就拉着我去逛街。我担心她身体吃不消,她执拗地说:跟年轻时的苦难比起来,多走一点路还算吃苦吗?
我只好从命。
李曼姝仍然穿着旗袍,天有点凉意,她就在旗袍外边罩了个印花披肩,这是我送给她的,既保暖又是一种点缀,皇族格格的气质一下子就彰显出来了。
走过一条又一条的大街,又进了商业区,李曼姝一路上兴致勃勃地观看,好像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忽然她在一条商业街的路口站住了,全神贯注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两只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我不解地问:您老看什么呢?
李曼姝好半天才回过头来跟我说:我在看旗袍,怎么大街上看不到穿旗袍的女人啊?
我一听笑了,她已经是第二次说到这个话题了,刚到东北乡下的时候,她就说过这个话题,进了城市她又说这个话题,旗袍在她心里已成为一种情结,她的思维时刻被这情结左右。于是我说:您老以为这是什么时代啊,二十一世纪了,现在的人很少穿旗袍了,你在中国看穿旗袍的女人,只有在酒店里。
不对,旗袍是中国女人的国服,应该每个女人都拥有一件上档次的面料考究的旗袍,……可是我回到故乡,却很少看到女人们穿旗袍,在乡下看不到,在城里也看不到,你能说中国的女人爱国吗?李曼姝反问我。
李曼姝真是很有民族情感,单单这一句话就让我感到她内心深处对自己故乡的热爱,她已经把穿旗袍上升到爱国的高度了,但我还是耐心地跟她解释,否则她会钻牛角尖的。
我说:现在的中国人生活节奏紧张,穿旗袍上下班挤公交坐地铁都不太方便,特别是女性,但并不是说她们不穿旗袍就不爱国,中年女性穿得多些,尤其是夏天,旗袍仍然是裙装中比较抢眼的风景,我就特别喜欢穿旗袍。
李曼姝看看我,听我这样解释,也就没再继续说旗袍。不过,回来的路上,她倒是不停地跟我讲她逃出八角楼以后的遭遇。
……
叶玉儿逃出八角楼的当晚,遇到了一个韩国的慰安妇,这个慰安妇染了病,日军想把她送到别的地方,韩国慰安妇感觉大事不好,便用自己手中的积蓄买通了看门的卫兵,慌里慌张地从慰安所逃了出来,她一步一回头,沿着铁路奔跑,惊慌中将疾步行走的叶玉儿撞了个满怀,一下子把她撞倒了。
叶玉儿试图从地上站起来,可她再也站不起来了,她的肚子痛得就像开裂了一样,韩国慰安妇见此情景,想悄悄溜掉,叶玉儿便叫喊起来,她不敢用中国话叫喊,她用日本话,这下,韩国慰安妇慌乱起来,只好返回身搀扶起叶玉儿,她们走到没有灯光的地方,避开路人的视线,这时叶玉儿突然用中国话问:你是不是慰安所里跑出来的?
韩国慰安妇吃惊地看着叶玉儿,叶玉儿温和地说:别怕,我是中国人,刚从八角楼里跑出来,我觉得你跟我一样也是从那脏地方跑出来的。
韩国慰安妇这才点点头说:我是从东市区的慰安所跑出来的,这座城市有大大小小四十多个慰安所。而后她不解地看着叶玉儿说:你挺着这么大的肚子,能跑到哪里去呢?到处是日本兵,跑了今天跑不了明天。
叶玉儿捂着凸鼓的肚子说:与其死在日本人的慰安所,还不如死在荒郊野外。
韩国慰安妇停下脚步,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张钱票说:我不能陪你了,这点钱给你用吧,算是我刚才撞你的赔偿。说罢,转身想走。
叶玉儿一把揪住她说:你不能见死不救吧,好歹你我也是同路人,都是被日本人欺负的,你现在要到哪里去?
我想回韩国,我去搭船。韩国慰安妇说。
求求你带上我吧,我会说日本话,从小就学过,我们换上日本女人的衣服,就说是日本人,搭船从韩国转道去日本。叶玉儿乞求道。
韩国慰安妇犹豫说:那能行吗?万一查出来我们就没命了。再说我已患病,会传染的。
叶玉儿坚持己见说:你以为你一个人去搭船就安全了吗?我用日本话做掩护会更安全一些,我身上还有一张通行证,走吧,带上我吧,我要跟你一道去韩国。
韩国慰安妇看看叶玉儿,无奈地带着她一块走了。
两人沿着铁路走到火车站,乘火车来到大连港,又搭上了去韩国的轮船。
在船上,叶玉儿知道了韩国慰安妇叫金喜顺,十六岁那年,日本鬼子当着她家人的面轮奸了她,她的父亲跟鬼子拚命,一家人都被鬼子杀了,然后她被一群鬼子推上汽车,漂洋过海来到中国,三年的时间,她的身体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患上严重的性病。
叶玉儿看着金喜顺枯黄的脸问:家里的亲人都死了,你回去投奔谁呢?
乡下有个姨娘,不知还健在没有?姨娘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跟我从小要好,要是他们还活着,就好了。金喜顺一脸期待的神情。
叶玉儿忽然想起自己的哈哥,金喜顺的心里因为表哥的存在还有一份期待,而她的哈哥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到她的身边来了。想着想着,叶玉儿便哭了起来。
金喜顺见叶玉儿流起了眼泪,便安慰她说:到了韩国,找到我的表哥,你就跟我们在一起生活吧,不要紧的,我姨娘那个人特别随和,表哥也好脾气。只是你肚子里的孩子不知他们能不能接受,如果知道是日本人的种,这孩子出生后就要活受罪了。
叶玉儿这才开始正视自己怀孕的事实,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说:本来慰安妇怀了孕就等于送死了,可是八角楼有个叫吉野的日本军官竟拿大肚子当了玩物,我被日军折腾得好惨,奇怪的是这个孩子居然没有被折腾掉,他的命真大啊!如果见到你的家人,绝不能暴露我们在中国的身份,要知道慰安妇是很让人瞧不起的。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了。生在韩国,他就成了韩国人。
不,他永远都是日本人。金喜顺鄙夷地说。见叶玉儿不吭声,又说:女人生孩子本来天经地义,女人是土地,男人是播种者。可我们的土地是被人强占去的,强盗在我们的土地上播撒的种子,长出来的苗会是好的吗?
叶玉儿看着自己的肚子说:那我怎么办?他在里边又不出来。
金喜顺看看她的肚子,再也不肯说话。
船经过了白天和夜晚的漂泊,底层舱又潮又冷,两人没带过多的衣服,快到韩国的时候,金喜顺突然高烧,烧得浑身打摆子,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船上没有医生,坐在周围的乘客都被她那样子吓坏了,风传她是传染病,纷纷往船舱外边跑,不一会儿,来了两个穿制服的男人,他们随便地用手在金喜顺的额上和脸上摸了摸,然后就让人用担架把她抬走了。
金喜顺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她被扔进了大海,也有人说被抬走时她就死了。
叶玉儿陷入一种无助的孤独和恐怖之中,她不知道到了韩国自己究竟能去找谁,就算她能落脚,可是她能活下来吗?……这一夜,叶玉儿在想入非非中度过,刚打了个盹,立刻又被恐怖的梦境吓醒了,金喜顺在梦里告诉她她又被日军捉回到中国的慰安所里去了。叶玉儿忽然就惊醒了,天刚好亮起来,韩国到了。
下了船,叶玉儿就感到肚子痛,痛得像是把心都揪起来了。
她艰难地行走在大街上,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停步,行走中她知道这个城市叫釜山。到了晚上,她在一个修车铺前停下了脚步,她的孩子要出生了,她感到下边在淌水,她痛得跌倒在地上。
修车铺里有个中年男人,看见路边躺了一个大肚子女人,女人痛得嚎叫不止,男人就把女人抱进了自己的铺子里。后来叶玉儿就始终跟了这个男人生活,男人有两个孩子,妻子在战乱中死了。
叶玉儿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后就已是死胎,被羊水淹死了。
叶玉儿始终没说过自己的身世,二战结束后也没参加过慰安妇抗议日军暴行动的示威活动,她在韩国默默地生活,给这个老实的韩国男人和他的两个孩子操持家务。
……
讲到这里,李曼姝又不讲了,她说她累了,明天接着讲。
我不勉强她,并深深知道,痛苦的回忆往往会伤及一个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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