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福禄的供述,所有的花都藏在玉烟胡同里的辛夷馆。
辛夷馆,是玉烟胡同里的一股清流,虽是烟花之地,这些女子却都是获罪的官家女,本是目下无尘的京门贵女,一朝家变,成了卖笑逗乐的红尘玩物,这样巨大的落差,便能给予男人最大的满足。这辛夷馆名字淡泊如水,却是玉烟胡同里最红火的销金窟。
能着手打理这辛夷馆的,在天子眼皮底下收罗这么多的罪臣家眷,定然不是简单的人物。
柳枝是得了王爷一枚令牌,又向花孔雀讨来了六人制服小分队,才敢踏足这深不可测的辛夷馆。
花孔雀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坚决拒绝同行,六人小分队也按人头收费有一说一,摆明了自己和柳枝在商言商绝不多说其他废话。
这样也好,拿人手短,现下给了银子,使唤起来就顺嘴多了。
柳枝上前叩门,因她没掩饰自己的女儿身份,来应门的跑堂倌见一个小丫头拍门,很是惊诧:“小丫头,走错地儿了吧?!”
农青从斜后方蹿出来,吓得那跑堂差点趔趄摔了,门缝再大点,才发现‘小丫头’身后一水儿的劲装猛男,他似乎咂摸出了点道道,连滚带爬的往里跑:“白日来叩烟花门,不惹尘埃惹鬼神,馆主,踢馆的来啦——”
柳枝不禁想替那跑堂鼓掌,词儿一套一套的,任重道远的拍了拍农青的肩膀:“农青啊,学着点儿!”
这一拍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短短几个月,农青就甩掉了柳枝的止步不前,身高隐隐超过了她,辛苦投喂果然效果显著!可是自己吃得不比农青少,这是停止发育了?!
柳枝还没来得及自怨自艾一番,一个衣袂飘飘,粉面细腰的女子悠然而出,馨香袭人,云烟缭绕,像是画中仙。一身粉白大袖衫,里着素白长裙,只腰间的辛夷花绣灵巧夺目。虽是一张秋水盈于眼的温柔鹅蛋脸,却有绯红的唇色凌厉的眉峰。在她的脸上却毫不突兀,反添了几分可进不可亲的爽飒。
柳枝这下可以自惭形秽了:要做一个呼风唤雨扬名立万的大老板,自己的路还很长!
“你找我,小妹妹?!”声音清亮如山泉,嘴角一勾自添几分可亲。
柳枝:输了输了!
农青那个愣小子还欣赏不来女神的惊艳绝绝,他只服师父柳枝的机敏,只吃蜜蜜那样圆乎乎大眼睛、一口一个农青哥哥软糯糯的甜嗓萝莉颜。其他的女人,只有‘买东西的’和‘不买东西的’两种区别。
辛夷馆有自己的吃食酒水补给链,所以辛夷馆主长得再是个天仙,他也把她归为了‘不买东西的’那一类,并且这里还藏着窃来之物,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好人,遂也没有好脸:“我们是来取东西的!”,见柳枝还有点发愣,便托了托她的手,亮出了安王的令牌!
“我们辛夷馆只待人,不接物,便是待人,这也还不到时候……”馆主以扇遮面,挑眉笑了笑。“不过既然是王爷的令,辛夷馆自然要承王爷的情,诸位请吧——”
柳枝:这么主动,又这么多废话,有点奇怪啊……
柳枝踏进院子了才知道岂止是奇怪,简直就是骑在她头上拉了一泡屎!
她和蜜蜜几个月来的心血,全在这辛夷馆里铺陈着,几乎成了这馆里最廉价的妆点。院子里,游廊边,花屋甚至是楼梯,全都满满的铺着,给饿汉来了一顿饱,再加上玉翼培育出来的木香和着这辛夷馆甜糯糯的花香,再饿的汉子也有点齁。
“师父,全都是我们花圃的!”农青脸上有失而复得的惊喜,才显得柳枝出离愤怒。
“是么?!”辛夷馆主讶然到:“你们小小年纪,便能培育出这么好的花儿来,今夜我们辛夷馆有秋后花宴,早早便放出了话去,有早来的老主顾见了,诗都作了两首出来了,待今晚花宴一亮相,这玉翼,可就大大的火了!”
果然话唠折损仙气,柳枝再多看这馆主两眼,还是赞赏她生意经高过绣花枕头比较贴切!
农青全然忘记自己是来讨债的,一脸的与有荣焉十分好骗:“那是,也不看看谁种的!”
柳枝赏了他一记眼刀!
“馆主怎么称呼?!”柳枝遇强则强的本事除了在薛景亭面前有点弱,其他人还牵制不了她。
“……”馆主细细打量柳枝,名字么?自己将那三个字在嘴里盘了一遍,竟有些生涩难言。除了他,自己当真不再提起自己的名讳,旁人也都以辛夷或馆主唤她。她眨了眨眼:“辛夷馆的馆主,自是叫辛夷咯~”
“辛馆主~”柳枝端手行了一礼:“可否告知晚辈,这晚辈丢失的玉翼是怎么到了这辛夷馆的?”
“丢的?!”辛夷作讶然状,遂折身吩咐了那个贯口跑堂:“去把采办孙七叫来——”
柳枝拧紧了眉头!
“怎么,我们的东西现在还拿不回去了?!”农青嗅出了不寻常。
“自然要先说道清楚,你们说是丢,可我们却是正经采买回来的。”辛夷眼睛先是笑对农青责难,一个着深褐色宽边圆领袍的中年男子一走进她跟前,又是未语先横眉,“孙七,这些花可是支走了三百两的现银,怎么这会儿有失主上门来了?!”
名字太土,衣服太朴素,若不是柳枝觉得这采办声音好听瞟了一眼,差点又错过一副绝世容颜!
怎么?!辛夷馆是这么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吗?!那男子扮相老成,但也是刚过而立的模样,简直是大齐中青年的一股清流,大齐文人墨客都喜蓄须,不过二十五六便早早的蓄上为显庄矜持重的花架子大有人在。可这男子,已然不是少年,却没有蓄须,剑眉星目,刚毅果决之相,即便是馆主见面就责难,他也只是微微欠身,头颈腰腿,哪哪儿都笔笔直直毫无奴态,若不是他声音沉如山钟,柳枝都要怀疑这也个太监了。
“阿環~”明明喊得亲昵自然,孙七面上却云淡风轻。他睫羽浓黑,一垂眼,便遮住了唯一能探究的窗口。
不简单的关系,辛夷馆主还有个‘阿環’的小名,不知道是字,还是辛夷这个名字,本就是个迎来送往的花名。
“福禄公公寻来的东西,竟是偷的?听闻他也是在旁人手里买的呢,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一上来便承认了这些玉翼的来路,竟让柳枝打好的腹稿统统无用:“福禄公公是宫里的人,辛夷馆果然是藏龙卧虎……”
“比起小姑娘上来便亮出安王的令牌,我们还是失敬在先——”辛夷翘唇一笑,妩媚几乎能从她捂着嘴的指缝流出,“寻了福禄公公来问个明白,一切误会就都能解开……”
“不必了——”柳枝知道事情绝不是丢失几盆花那么简单,薛景庭不欲自己知道此事,而这辛夷馆的所有人似乎都在等着他们上门质问一般。
怎么看怎么像个陷阱!
“玉翼已经不值钱了不是吗?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呢?”柳枝小脸绷得紧紧:“我要谢谢辛夷馆主给我上了一课物极必反的道理,这三两盆玉翼是有市无价,可三两百盆便是地里的萝卜白菜了,还及不上萝卜白菜呢,它们口感还不好,泡茶太淡,做饼又太涩,搁哪哪儿讨嫌,便做了一回顺水人情,来日好相见!”
柳枝拉住意欲辩解的农青,低喝道:“走了!”
“师父!他们说什么咱们就信什么么?!指不定他们还是一伙儿的呢,不说这花及不及得上萝卜白菜,便是它们贱如泥,也不该由着他们来糟蹋!”农青急赤白脸,这几个月柳枝和蜜蜜的辛苦他都看得见,几乎是养孩子一般呵护这些花,现在这般吃亏,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水太深,咱们不宜莽撞!”柳枝看着那一对谪仙一样的璧人,心里窜起的火气和恶心不比农青少:什么都有了还轻松摘取别人安身立命的东西,和杀人也无二致,这口气,现在自己打碎银牙咽下去,来日必定奉还!
“可咱们的花!蜜蜜肯定伤心死了……”
“乖徒儿,咱们还是先担心会不会饿肚子吧……”踏出辛夷馆,柳枝才长舒了一口气:“把身后这六个兴远镖局的账一结,咱们可真是两手空空一身轻,饿断骨头饿断筋!”
这贯口还传染!柳枝被自己绝境的幽默逗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只是一出玉烟胡同,她脸色便肃然起来:从朱氏喊出自己是柳二小姐开始,这里面,一定有忠明侯府的人掺和!她年纪太幼,又是庶女,声名不显,宫里不会有谁能记住自己,便是这阳安城,自己都没有今天的关注来得多,侯府的人,是谁?又是什么时候,他们便盯上了自己?!和她答复福禄的话一样,她不怕,她当然不怕他说出去,自己从打定主意不离开阳安城的那一日起,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柳枝喜欢打有准备的仗,即便是自己现在两手空空又得从零开始,对付侯府的人,她也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