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梦惊魂
我好像什么都没有穿,又好像是穿了一条大裤衩子,什么么颜色?没什么颜色。
一个有着一双猴子般眉眼,口齿像老鼠一样的人抱了一些棍棍棒棒走进来,先是对我很诡异地一笑,接着说:“快去拿吧,有你一张床。”
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看不见门和窗,一些个没有油漆的白板的木床横七竖八地随意地摆着,并没有人,我躺在那张好像属于我的床上,有些冷,我想要有一条被子,可我没有,只有身下有一个大纸箱拆开平铺着,也不知是谁铺在上面的,但这纸箱暂时应该是属于我的,我也不知道是谁遗弃在这里的还是赠送我的。想不起在哪里看到过,把纸箱这种可回收垃圾送到分类垃圾箱,就可以得到钱,手机转账,可我没有手机,以前好像有,哪里去了呢?得先找到手机才能去卖纸箱,可是我有手机么?
走出去,不知是怎么走出去的。外面很空旷,有几面并不高的墙,好像是很容易逾越。过了墙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还开着些黄花。一条小路还算笔直,路的尽头是一棵树和一个茅草小屋。
咳嗽,咳嗽,一直咳嗽,小屋里柱着棍儿走出一个小老太太,有点儿像动画片里白骨精变的白骨精她妈。
“你没事儿跑这门前来咳个啥啊,搅了我的好梦。”
“就是咳嗽,才想到这儿找种草药,叫什么‘马前子’的,这附近有没有?”
“车前子,还马前子呢,马前子毒死你。你——你是石头哥。”
“我是石头哥?你是谁?”
“我是叶子。你不认识我了?现在这样子,你也认不出来。你结婚没?”
“啥是结婚?”
“就是晚上有没有人跟你睡,像我这样的女人。”
“哎呀妈呀!你这样的——吓死我了,好像没有,又好像有,我晚上是跟一只大绒毛熊睡的,我外孙女给我的。”
“哈哈哈哈,都有外孙女了,还说没结婚?别怕,我不会缠着你的,跟谁结的婚,是香草吧?”
什么香草叶子的,长在没有雨露的石头边肯定会枯萎,看看眼前这个叶子都干巴成啥样儿了。我还是不明白什么是结婚,什么是香草,只知道我确切有个十分爱我的女儿,还有一个我十分爱着的外孙女。外孙女该上三年级了。
对,我要去学校接外孙女放学,还有作业,她还特别喜欢跳舞唱歌,画画弹琴,样样都很出色,真是个小精灵。
“我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子,这在旷野里还没什么,这要是走到大街上去也太没有尊严了,你可以借我条被单么?”
“我可以借给你,但你却披不得,你都穷得只剩一条裤衩了,还要什么尊严。”
我披了叶子一条毛巾被,顿感寒气彻骨,还她毛巾,她回茅草小屋去了,没有故事。
我走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满街都是什么幼升小,小升初,初生蛋……
培训,培养,培优……
占坑,占位,占卜,萝卜……
那边人挤人,马路被堵死了,一个人拿着喇叭在高台子上喊:“今天的学位没有了,明天再来排吧。排上学位报上名,就可以从基础班一直升上去,一直升到超强班,你就算是领到了各名校的入校证,我们培训的前500名都被各名校预招了,不参加我们的神秘考,没有名校会收你的孩子。”人们拥挤着,唏嘘着,咒骂着,不肯散去。
我快步绕过拥挤的人群,向根本不认识的人打听,看见我女儿没?看见我孙女没?我怕她们被挤丢了。
只听见有人说:“上网啦,上网啦,先上网校不用排队啦!”
接着我被一阵风吹起,向上飞起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龙卷风么?忽然又坠下来,四面都是水,一张大网正罩在天空,很多人都罩在网里,漂在水上,我的女儿外孙女也在里面。很多东西从人们的身体被吸向张网的天空,飞上去,飞上去,有钞票,有血汗,还有一缕缕像是青烟一样的东西袅袅升起,变幻出闪光的字:童趣,活泼,聪明,快乐……
每个人都必须选择,是沉沦还是被吸进网里去。
我大声音喊:“放过我的孩子,你吸我吧,这把骨头和这条命都给你们,我教了一辈子书,就剩下这条大裤衩子啦,我不要什么尊严了,都给你们好了,包括我女儿吃尽辛苦挣到的钱,我们都给你们,你们不要用什么幼升小,小升初,初生蛋,蛋生鸡的洪水,不要用什么秘考,排名,名校,垃圾学校什么的网来绑架威胁我们好吗?求你们拿走一切,只还给我孩子的童趣、活泼、聪明和快乐!”
我觉得脖颈冰凉:“别说话!”我是被刀架脖子了么?四面洪水向我涌来,我高呼:“救救孩子!”
“姥爷,你做恶梦了吗?别害怕,宝宝上完这节网课,就去写字算算数。”
“可是,你已经坐在电脑前几个小时了,不然咱们不上这个网校了吧。”
从女儿给宝宝买了这个网校,我就害怕,我害怕宝宝在学校不再那么专心听课了;我怕宝宝万一染上网瘾;我怕宝宝的视力被损坏;我怕宝宝从此不爱写字,不爱写作业;从此再没时间唱歌跳舞;我更怕她从此失去阳光灿烂的笑。
可培训老师说:“你只把学校里教的课程学好没用,门门一百也没有用,你到时候连秘考都参加不了,入名校没门儿,不入名校,你的孩子就会被派位到垃圾学校去的,周围都是垃圾孩子,你孩子的学习成绩再好,素质再高又有什么用呢,会变成小垃圾的。大补宝,补肾补课又补脑,我们公司开发的专用软件大补宝,用了都说好,没用的也说好。”
外孙女说:“宝宝不怕累,妈妈给我买了网课,我得好好上。宝宝的家规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妈妈事情必须做,姥姥的事情帮着做,姥爷的事情不要做!”说着还弹了我个脑瓜崩儿。
那爸爸的事情呢?爸爸总是在关键的时候缺位,各家的教育大体如此。
我是做了一个恶梦。
想起来了,梦里那个长着一双猴子般的眼睛和一老鼠样口齿的人,是一个山村教师,结过五次婚,没有儿女,退休后最后一个老婆离婚了,他就有点儿神经不正常,一个小破木屋也不知为什么被别人给收走了,听说是他跟那家的年轻媳妇有些不干净,山村里的闲话信不得,反正他没有房子了,就睡在学校的煤房里,东家西家的讨吃的。他有退休金,也不知都哪儿去了,后来他就失踪了,也没有人过问,听说他有个干儿子领了他三年工资。
那个叶子,我一醒来就想起来了,她是山村女教师,晚放学留学生补课后送学生回家,回来快半夜了,山路,不小心掉沟里摔死了,沟不深,头撞在一个有棱角的大石头上,可能是血流光就死了,学校本来有个手电筒,她去送学生的时候忘了带上。死的时候才18岁,死了就死了,过些天就没有人再提起,不是做了场恶梦,我也不会想起她来。香草是谁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叶子的玩伴吧。
那些在网上吆喝着,你的孩子不补课就毁了的所谓老师们,里面可能有的人还真是我的学生,真的有可能是叶子当年补过课的学生。想起来挺悲哀的,是说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