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傍晚的花圃里
你们是谁
是我在古代死去的女儿吗
这样突然地
涌现在城市近郊的天空下
临近傍晚的空寂时刻
有灰色的风停住
我要亲吻你们
让自己的嘴唇沾满花粉
然后与你们同寝于这片郊野
和你们开放得一样大方
一样一览无余
以至于结不出果实
让我变成一脸凶相的园丁
吼叫着吓退摘花的小女孩
从你们梦中赶走妊娠的痛苦
让我在周围扑杀蝴蝶
捣成尘土喂养你们
我，就是你们有名的父亲
而此刻并不宜交谈和挪动
在逐渐宽敞的暮色中
我们凝滞在彼此的对面
慢慢合拢成一个
像两扇自行关闭的门
在停下来的灰色的风里
在类似爱情的撞击中
发出轰响
2006.4
人类精神再造的必要性，及其间歇性的自我憎恨
在被书填平的矿坑上
我们建起房屋
在烈日下活过经年
在石头上锻造自己的影子
我们将从头开始做梦
重获关于人的一切知识
突然的理智
在一些路口
遇见那致命的背光者
无脸地雀跃着挥手
“再见”
无人路过的路口
他这样喊着
黄昏正在他背后暗淡下去
我猜他是白昼的平庸剪影
是我在睡眠中孤独奋斗着的对手
热情的灰家伙
日历上流出的无名日子
轻薄而活跃
“再见”，他说
“再见，丑角”
我嗫嚅着
同时学会了背光行走
2006.12
睡途
我坐在秋后的马车里
颠簸得昏昏欲睡
我想我的车夫这次真的死了
本来他要和我一起去童话王国的
沉寂的大路上美人鱼成批逃亡
松松垮垮好像有过好多儿女
她们不安地立在路边议论着
因男人和车辆的到来而惊奇
仿佛，我，就是
她们永远等待的外乡人
而我的心已经和她们不一样了
这心现在羞于迟疑
我半睡眠的行程
半睡眠的马和眼睛
正在天黑前朝童话王国进发
2006.11
挽歌
我摸了一把你的头发
和你一起看你看的方向
天空的角落里
紫黑的云彩沾满远方的经血
你怎么能这么安静
在越来越小的视野里
只是睁大了眼睛
让复杂的蛇钻进钻出
你这出了神的少女啊
一脸傻气和忧伤
像一张摆满野兽的供桌
安放在又老又危险的世界上
天，黑下来了
2007.8.11
我要爱你了
我爱你，吻你金鱼一样的凉嘴唇
一定要和你坐车去远处
透过车窗看野孩子
爱笑爱咳嗽的野孩子
拍摄穿灰上衣的陌生人
不抽烟也不呼喊的陌生人
那时候整个世界互不相识
除了我和你
2006.10
每天夜里我都做两件事
每天夜里我都做两件事
首先封死门窗
给自己留下一幅半身肖像
然后出门找个输光了的赌徒
面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怀着悲伤轮流说谎
2006.9
片断
一
金色霜雪的清晨
朝觐般庄严
道路不足畏惧
孩子的纯粹喧响
让太阳辉煌
二
千万棵树，静得发疯的树
唯一的大地，赤裸的大地
凭空飘来一片叶子
三
夜里我听见有人不停呕吐
不用想就知道
这个粗心的白天
喂他喂多了
四
我梦见自己在野外大口地喝酒
没有人陪着我了
落日的高门下
有人交换着名片
五
深夜的蛛网
白昼的指纹
视网膜上
一根夜的黑手指一闪而过
六
只要你一起身
腰身就与月亮狎昵
而除了我的悲伤
月亮空无一物
2006.11
最后
抱着最后的残忍踉跄在春天的尘沙里
我将丢掉一个王国走进一条街道
穿上长裙站在马路中央
变成一个春天的傻子
2006.4
潭柘寺
我
出山门下地狱
遇见一位满清皇帝
他满嘴苍生
我信口雌黄
我们互抽耳光
两个对不起世界的混蛋
空阳台
赤身走上阳台
我的目光，终于
越过北斗
从脚跟回来了
于是我就看见
被剥了皮的树
和被马衔过的字
都变成了绿色
哦，风把梦
从额前吹走了
今夜，世界
阳台一样空着
这首诗可以
一张光滑的黑纸上
那刻过墓碑的凿子
正跺着脚走路
只要这脚步声响着
我们就可以入睡
可以做梦，可以
把所有吃过的粮食
放回到谷穗上
好赎回我们蒙昧期的德性
我固执地觉得
黎明在人的恢宏边界上喝着一条河
东方的鸟群插进倾斜的烟柱
生活的信徒们走进了红白相间的操场
新的一天就这样被他们喊醒
并将早报上的霜冻读得皱皱巴巴
而有史以来的梦想者又迟到了
有史以来的梦想者
都是让大地空等的人
2006.12
我到郊区寻找自己
我到郊区寻找自己
看着电线包扎的城市外貌
那里的鸟群早已成熟
有车辆路过
有人在转身时点燃荒草
住在附近的孩子再次涂抹着墙壁
我在寻思
幸福一次就老去
借着荒草点烟，用老眼哭泣
在多风多沙的郊区
做一个老实的流浪汉
懂得流浪汉的所有规矩
2007.1
黄昏之谜
一
喷气式飞机无声划过透明的黄昏
割开天空大剧场的幕布
贴紧她黄金的墙壁
我最干净的耳朵听见了你
二
耀眼的白鸽群
追赶空间的边缘
黄昏无限扩大
一个男孩被永远留下
2006.10
在正午的街口
在正午的街口
人们正在甩卖汗水
骡马一样发狠地走着他们的大街
三轮车一趟又一趟地运送着大玻璃
我看见自己正在天空里斜躺着
从一个转弯拐进一道永远等待的假门
走失了，却还站在那里
手里攥着一根冰棍儿
怎么也找不到嘴
2006
冷光
光，离开了
在一件上衣的褶皱上转过脸去
又在一张脸上停住
耐心地磨掉颜色
光，不再动弹
让脸转过脸去
光，像一只死了很久的虫子
终于掉在了地上
2007.7.26
鱼梦群
午夜时分
一场大梦涨潮
屋顶的鱼群
骚动了一下
我癔症地起身
一座夜的暗礁
醒了
2007.7.31
灰喊
有孩子叫喊的黄昏
我在另一个尽头喊着
我哑了的时候
那灰小的孩子消失
地平线上
一个宽阔的回声
暗了下去
冒烟的拖拉机
从那里慢慢驶过
2007.9.12
看表
咔嚓一声
十二点
夜纹丝未动
今天和昨天
在我看表的脸上
交换了神色
冬天
冬天，老阳光
用它整理完白骨的手摸我的脸
我变得温顺，低垂着眼睑
在稀疏的林地里安静地坐着
任土地的寒冷沿着尾椎骨爬上头顶
我就这么听到
一个大声叫着我名字的人
正在慢慢走远
姑妈的葡萄——好的虚构
年轻的姑妈喜欢装饰自己的屋子
把装上红墨水和蓝墨水的避孕套
用嘴吸成一串紫葡萄挂在床头上
她出嫁之后我就把它偷走
我逃得太慌张，我逃得太用力
葡萄摔在门口就像一片紫药水
有一次她回娘家
脸上就挂着这样的颜色
很小的时候姑妈领我去澡堂洗澡
我还记得她的前胸像两大串葡萄
而我缺奶的表兄妹们
只能望着葡萄狠吸奶瓶
姑妈，你的旧青春
像一片水肿被家庭消毒
你在一件宽上衣里
从集市上走回家去
提着黑乎乎的柳条篮子
慢慢地，在我的泪腺里干枯
2007.10.2
胜利的伍德斯托克
伍德斯托克是天堂
是人类的郊区
是泥泞的方舟
低洼的三角地带
捉弄父亲的20万亚当
寻找村庄的20万夏娃
来到伍德斯托克
伍德斯托克
天堂四天，爱四天
和给警察供奶的牛睡在一起
喝草料水，忘记祖先
在伍德斯托克
我是亚当，你是夏娃
天堂般的伍德斯托克
在青春期我们是哑巴
我反穿裤子敲着哑鼓
噢，你，哑嗓子的女歌手
我要抱抱你
闭上眼别看远处
那是，打着哑谜的银行大楼
从不打瞌睡的保险推销员
明天，“我实在不想上班了。”
“我实在不想上班了。”
我们去伍德斯托克吧
在到达那里之前
没有任何胜利可言
我，总是斗不过奋斗者……
2007.7
复仇
我要重复地走向日落
让皮包着的骨头嘎嘎作响
让高窗里的人们
都听到我骨头的叫声
像一根忧伤的红刺
闯进人类郊区的暮色
2006.10
傍晚的恐慌
紫红的傍晚正在下沉
暗淡的鸽子飞进了一阵回光
我真不该站在这空洞的走廊
就像站在死人那荒废的牙床上
没关紧的龙头滴完了最后一滴水
这会儿那发疯的寂静
真让人怀疑是
上帝在雄辩
2007.4
一张光盘
一张光盘被扔进夏天
囤积着光，白着
赤条条地躺在街上
没有声音
堆放着光
我低下头看它
产后的正午倒在上面
直挺挺地，弯了
声音压着声音
再也叫不出来
2007.7.31
近晚时刻
近晚时刻一片云彩的尸体变得紫红
墙边的黑暗像存放在旧世界的硫酸
人类的大门口倚着高额头的少年
忧惧如蚜虫爬满了绿色的脉管
很久了，没有风吹他的头发
头发，就和暮色锈成一团
垂在暗处的手抽动了一下
在背后的灯火骤然亮起的瞬间
他猛地搂住了自己细弱的骨殖
疲惫得像把倒立在角落的旧伞
2007.9.16
宝藏
我塞了满嘴的食物
耐心地等着死亡
那么多想要久久地活着的欲望
几乎要把我噎死
紧攥着裤腿坐在一个傍晚
像一颗金子弹
逗留在死者体内
慢慢变成宝藏
不愿开灯的人
夜里，迟迟不愿开灯的人站在窗前
长久地忍受鼠群似的记忆
不停地刮着心肌上的芒硝
不停地，被拆成歌声和陈旧的男孩
2008.8.14
我们这些男人
我们这些男人啊
一阵一阵地羞惭
一阵一阵地英勇
在一大丛女孩中间玩命地喝酒
头要裂开了，像个硕大的石榴
大口大口地吮着深秋的冷空气
里面红色的籽儿多得数不过来
一大把秘密，一大把念想
把我们的脸挤到更靠下的位置
看看这些脸
半边无用，半边无知
这时候，深夜来了
这时候，所有的巷子里
人类的狗都叫得分外起劲
对将来的自己说
如果那天你突然回来
身上沾满日落的味道
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
再次回到我这里
我们互相归还了歉意和悔恨
仿佛那时才真正学会了礼貌
再也不打断对方的讲话
我会听你说你走过的一切的路
而且知道你从来没有走过
我曾不断给你提起的那条
你曾一次次逗留在雨天的车站
和行人们一起
像个沉默而耐心的行人
你谈论无数个城市的女人们
甚至，你还带回一摞丢了封面的书
而那时博学对我们都已没有用处
这么多年来我却只有一颗老心脏
拥有同一个傍晚和同一片空气
我坐着，不等任何人
所以才终于等回你来
我们对彼此感到满意而又感激
就坐在门口，不进屋
也不出去
2007.7
我将再一次看到清晨
我将再一次看到清晨
继续到父辈们的泉眼喝水
我将再次直起身来
带着我新鲜的肠胃回来
我将远离一切格言
为自己保留发生一切意外的可能
我将一万次又一万次瞪着双眼
看到被钱洗劫的清晨
像一朵大鲜花似的
无遮拦地开放
天要黑了
天要黑了
不会再有人路过
这里的安静像蝎子在交配
那些坟上长出的植物
露给我们灰色的叶背
小子们，把书扔在荒野吧
采一颗即将变黄的蒺藜
开始为此刻的惊慌歌唱
当我们仰起额头
接过野鸟丢下的种子
死命地把脸贴向地面
小子们，我们全都哭起来啦
我们，满腹尸骨化成的土
满头死人嚼过的雪
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
连同脐带一起烧给大地
哦，我们今夜的光彩
我们今夜的歌唱
终于把世界赶到针尖上了
2009
十二月
十二月，医生们在街心把我堆进雪人
他们手上的冻疮将在来年花开时溃烂
十二月，医生全都变成法医
相继戴上口罩的人们再次变声
十二月，我认识所有的人
还在被消了毒的人群中劣迹般逆行
十二月，口含一块糖出门
看我如何在风雪中走得无影无踪
2009.12.17
出走
我从剧院的后门出走
穿过拂晓前鸡鸣四起的大地
从此，我的影子将成为我的向导
而月亮会成为我的狗
我终于走出了自己的喜剧
走上冰冻的大河
当冰面上的裂缝随一声鞭响同时指向人世
我感到脚下的鱼群向黎明蜂拥而去
我已走出低矮的已婚之夜
用雄蝶最后的视力等着入海口的霞光
我多想知道，在戒掉猜测的习惯之后
未来的日子将焕发怎样惊人的美
那时候，我将独自一人
独自倚着世界，等待天亮
我最好的眼泪，都留给明天
到了明天，我一定要大哭一场
2009
在这充满错觉的国土上
我曾在母亲的箱底长年地翻找
那些写满史迹的鞋样
那些硕大的脚
夹在一部识字课本中
和一把乌黑的剪刀在一起
刀柄上还缠着一绺霉变的头发
那时我一定还小
不知道母亲也会唱歌
也曾被整个平原的树抱着
在无尽的睡眠中跳着舞
她身体的神秘词汇
我将永远不会读懂
母亲，告诉我
怎样的堕落让你生养了我们
你知道，我已因日复一日的猜测
而疲倦，而衰老
但仿佛永不值得死去
速写
在一垛矮墙后眺望
入秋的天空布满电网
老人收起了棋盘
一条街忽然变得明亮
黑孩子跑过旷野
蒺藜已经成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