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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仲秋之月

1

月河中学的学生们都觉得,他们王子殿下B的私生活是个谜。

父母都是名人,因为宅邸实在讲究得夸张所以其家庭住址也尽人皆知,江季夏几乎算得上月河镇的半个公众人物。然而,却无人知晓,卸下淡漠冰冷的外壳之后,真正的小江王子究竟是何模样。

在学校里总是独来独往、毫不掩饰浑身上下“生人勿近”气息的江季夏,虽不比傅为萤那样放学铃声一响就百米冲刺光速消失,但也同属对社团活动敬而远之的类型。曾有好事者试图潜伏观察江季夏的课后行程,躲在窗户下面左等右等,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也不见江季夏起身,不禁疲倦地打了个呵欠,没想到就这么一错眼的工夫,前一秒还在座位上看书的江季夏竟然就不见踪影了。次日,“王子殿下B实乃精灵化身,拥有隐身及瞬间移动之超能力”的流言席卷全校。

可在江季夏本人看来,他度过课余时间的方式其实再平凡简单不过。

不参加社团,只是因为不喜欢体力活动和多余的社交而已。下课后习惯在教室多待一会儿,等人都走光了,才起身去图书馆。通常是看完了一本书,待到天黑时分就回家。回到家,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做,除了偶尔帮母亲整理庭院,就闷在房间里,还是看书——何止平凡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极其单调乏味了。

这天照旧。

放学铃打响,大家叽叽喳喳地涌出教学楼,不多时楼内便空空荡荡了。节能型的小江王子合上书,抬起头,金红的暮光从窗口斜斜地切进教室,一切都一如平常,只不过少了前座的惹祸精火急火燎撞开桌椅飞奔离去的动静而已。

傅为萤今天没来学校。按班主任课前说的,是家里有事,请了假。

江季夏度过了久违的安宁的一天,此刻却忽然觉得有些气闷。

大半是因为前一天在美术室过夜而着了凉,头痛鼻塞,可也有一小半,是心里不平衡的缘故——他因一时发了多余的善心而遭受池鱼之殃,感冒症状严重至此都坚持来上学了,那个惹祸精活蹦乱跳的凭什么请假?

傅为萤那家伙,果然是他的冤家,大写的惹祸精!

小江王子十分幼稚地计较起来。

可能是感冒药的副作用吧,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整个人直犯困。特殊情况,江季夏也就没在图书馆逗留,还回先前借的一本书后就离开了学校。

江季夏回家的途中,会经过月河镇上唯一的一座邮局。走了千百回的道路,即便从未特意留心,犄角旮旯的细节也还是烂熟于心。

邮局朝街的玻璃窗上满是灰尘蛛网,从不见人清理。玻璃内面贴着一张薄脆发黄的邮票样品,十枚成套,八十分面值,普通的花鸟图样,瞧着有些年头了。

从来无人问津的这套样品,这天终于等来了垂青者。

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孩子,怀里抱着个A4尺寸的牛皮纸信封,趴在玻璃窗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邮票样品,小小的眉头皱得死紧,十分困惑苦恼似的。

江季夏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孩子回过头,眼睛亮了亮,小步跑过来。

“叔叔,能请你帮个忙吗?”

江季夏:“……”

孩子摊开手,掌心里是两枚干净簇新的硬币。她的个子太矮了,尽力仰着头,才能找到与江季夏视线的接点:“我想寄一封信,但是不知道该怎么买邮票。你能帮帮我吗?”

江季夏扯下口罩,露出表情淡漠的一张脸,居高临下地与孩子对视。

无动于衷。

孩子没有被他的冷面吓退,可也有些吃惊,怎么会有这么不和善不友好的大人呐。盯着江季夏瞧了好半晌,她脑子才终于转过弯,“哦”的一声明白过来:“哥哥?”

江季夏:“写错了。”

孩子困惑地眨了眨眼。她双臂环着信封,正面向外,地址露出了一半,写着“S市百川出版社《蓝樱桃》编辑部收”。

江季夏指指地址栏:“格式错了。”

孩子把信封翻过来,低头看看,懊恼地“哎呀”一声。

下午五点多钟,邮局快要关门了。收件的绿色漆皮车已经停在门口,邮递员正扯着一个蛇皮袋做最后的分拣工作。孩子攥着信封,顿时有点慌了,想叫住邮递员但又不敢的样子,十分可怜。

江季夏性格再怎么冷淡,眼下再怎么头痛想回家睡觉,也不至于真的冷眼旁观一个小孩子手足无措。他伸手:“拿来。”

可能他最初的冰山脸给孩子留下了心理阴影吧。孩子的手臂收紧了些,一脸不想给他却又别无选择的纠结表情。终究还是邮车的喇叭声提了醒,孩子赶紧把信封塞进江季夏手里。

江季夏低头,看见先前被孩子的手臂遮住的寄件人信息。

“J省月河镇百花巷十号傅为萤寄”。

他愣了一瞬。

孩子生怕他误会似的,赶紧解释:“这不是我的名字,我……我帮别人寄的。”

说的是“帮”,但瞧那目光飘忽的心虚模样,显然是在背着人擅作主张。

江季夏在柜台买好邮票和空白信封,孩子紧紧地跟在他后头。

“傅为萤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姐姐哦。”孩子顿了一下,反应过来,“你认识我姐姐?”

傅为萤的私生活比他还要神秘,谁也没听说过她还有个这么小的妹妹。

江季夏还是那张没表情的脸,不置可否。他找了块桌台,弯腰重新誊抄地址,然后拆开原来写错的信封,取出里头的东西换进新的信封里。他刻意将目光别开了一些,尽量不去看信件的内容,却没想到里头竟然并非书信文件,而是彩绘的画作。

孩子丝毫不介意多一个人欣赏这些画作,甚至扯着他俯下身,把重叠的几幅画展开成扇形来炫耀:“姐姐画的!很厉害吧!”

他知道傅为萤会画画,但宣传板的图样毕竟简单。此刻垂眸打量纸面上的手绘,江季夏终于不得不承认,傅为萤的水平竟然……相当不错。

是的,即便以他挑剔的眼光来看,傅为萤的绘画技巧也是相当出色的。

可她为什么要画美少女?傅为萤的形象,和长发大眼、俏丽可爱的美少女,也实在是太不搭边了。

《蓝樱桃》。名字很熟悉。江季夏想了半天,回忆起来,那是很有名的少女漫画杂志。

孩子极珍惜地摸了摸那几幅画:“专门画给我的呢。”顿了会儿,她又颓唐地耷拉下脑袋,“要不是……我才不舍得寄出去。”

江季夏没有多问,粘好封口,把信封交还给孩子。孩子顿时忘却了片刻前的沮丧,重又高兴起来。她小跑着追上邮车:“请等一等,这里还有一封!”

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喜恶都很单纯。江季夏既然帮助她圆满完成了任务,就是大好人,是英勇的白马王子。

当然了,江季夏极符合“白马王子”人设的好皮相,也是很大的加分项。

总之,孩子完全抛开了先前的疑虑和戒备,表现出对他十分的喜欢来,出了邮局大门还乐滋滋地跟在江季夏身后,哪怕江季夏仍是不搭不理的态度,也丝毫冷却不了她的热情。

“谢谢你呀大哥哥。”

江季夏:“……”

“多亏你了欸!弄错地址,画丢了就惨啦。”

孩子说着,伸手想要牵住江季夏。江季夏当即扯回口罩警觉地捂住口鼻并后退一步。孩子牵了个空,惊讶地睁大眼睛仰视着他,有些受伤的模样。硬心肠如江季夏,也经受不住那可怜的目光,沉默了一瞬,破天荒地开口解释:“我感冒了。你离远一些,不要被传染。”

嘴巴被口罩捂着,声音听起来有点闷。

孩子眨巴眨巴眼睛,听懂了,重新高兴起来:“那我跟在你后面走!”顿了顿,又投去谴责的眼神,“多大的人了,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呀。”

江季夏:“……”

你自己回家去问问,我这都是因为谁!

孩子才六七岁,性格却很老成,越唠叨越同情江季夏。前头路旁有家小卖店,柜台上插着大把的棒棒糖,孩子瞧见了,眼睛突然一亮:“我请你吃糖呀!姐姐说,生病的时候吃甜的,会好得快。”

虽然表达形式不太一样,可这不依不饶的劲头,真是像极了某个人。今天请假的某个人。

江季夏深吸一口气,回转身,低头:“你——”

孩子点点自己的鼻尖,笑眼弯弯:“我叫小满。”

这一轮交锋,江季夏一败涂地。

隔着柜台,他从小卖店老板娘手中接过两根棒棒糖。小满的个头还不及他腰际,一手攥着他的裤腿,努力踮起脚,严肃地补充:“我要草莓味的!”

老板娘见小满长得可爱,不禁多看了两眼,和江季夏搭话:“你妹妹呀?”

江季夏正从钱包里翻找零钱——也不能真让个小孩子请客吃糖,一时没顾上回话,脚边的小鬼头就擅自点了头:“嗯呐!”

老板娘笑得合不拢嘴,忍不住接着逗她:“哥哥对你很好哦!”

小满看看老板娘,仰脸又看看江季夏。江季夏保持着无动于衷的冷脸。小满转头,向老板娘笑眯眯地、更加用力地点头:“嗯!”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事实就是,那一刻,江季夏掏钱包的手一抖,硬币“叮叮当当”地掉出来,滚落一地。

嗯。果然还是感冒的缘故吧。

2

江季夏和小满肩并肩坐在内城河西北畔嘬棒棒糖的同时,内城河的另一头,傅为萤一路狂奔,险险卡在明月寺敲响六点的钟声时冲进了“孟记大排档”。

大排档门口的凉棚下放着矮桌和板凳,老板坐在那儿,嘴里叼着根烟,正埋头往竹签上穿碎羊肉。胖胖的老板娘捧着一盆新洗切好的生鲜食材走到老板身边,冷不防被傅为萤擦着肩过去吓了一跳:“哦哟,着什么急!咱们家又不打卡上班,跑啥啊。”

傅为萤冲进里屋,三两下甩了校服外套,扯过围裙一边胡乱往身上系,一边重新钻出来,急吼吼地去抢老板手里的那把竹签:“孟叔,我来我来!”

孟记大排档在天黑后开张,烤串的准备工作本来就归傅为萤做。老板也不客气,摘了塑料手套递给她,一言不发地起身进店。

“嘁,不就是让你帮着穿几根肉串嘛,气性大得很!”老板娘没好气地朝着老板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小傅啊,别跟他一般见识,婶子罩你!”

傅为萤刚坐到矮凳上,赶紧又弹起来,连忙道:“不不,孟婶,是我来晚了。”

孟婶把塑料盆放在她脚边,也不走,扯过一把折椅来跟她面对面坐着,凑近了瞧她的脸:“最近学校挺忙的?你这黑眼圈,怪吓人的呢。”

傅为萤一时语塞。

昨夜的台风直到天明时分才停。她踩着熹微晨光匆匆赶回家时,小满已经自己穿衣起床,正踮着脚在热一杯牛奶。她连忙接手,突然想起小满今天要开家长会。家里没有别人能担起“家长”这个名头,她只好打电话给班主任请了假,一秒钟都来不及合眼,又匆匆洗漱换衣,憋回呵欠,陪小满去幼儿园。自以为倒霉被锁在教学楼里熬通宵,谁知道竟然还有偏门,这乌龙事件说出来简直要惹人笑。心里把有毒的江季夏咒骂了无数遍,然而想起对方帮忙题写的剧名,她又不禁生出些许拿人手短的心虚来。

写下那行字的人,除非美术室的石膏像半夜生出了手脚,否则除了江季夏,还能有谁?

傅为萤摇摇头,甩去心里乱糟糟的念头,说:“没有,没什么。今天去给小满开家长会,所以才耽搁了。”

负担一家的生计并非易事。带着小满在镇上安家落户后,傅为萤就开始寻找打零工的机会。她虽已成年,可名义上还是高中生,许多店家怕被人说闲话不敢用她。傅为萤屡屡碰壁,最后找到孟记来——孟叔性格刚正,不怕事,而老板娘孟婶心肠好,因为傅为萤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而同情她,便把她留下了。

每天放学之后来,开店前准备食材,点单、上菜,午夜关门后做简单的店内清扫。若没有孟记大排档这份工作,傅为萤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带着小满维持在月河的生活了。

关于家里的事情,她虽不认为有什么可耻丢人和值得隐瞒的,可同时也觉得并无大肆宣扬、博人同情的必要,所以学校的人都不了解她转学到月河来的始末。为免麻烦,晚上在孟记打工的事她也三缄其口,久而久之,就给大家留下了一个“美术社幽灵成员”“一下课就跑得没影”的神秘印象。

除了上课,她根本无暇在学校多待,所以“学校忙”是无从谈起的。这次给琼华做宣传板,是唯一的例外。

“总之,以后不会了。抱歉。”

孟婶心软,没责怪她,反倒替她鸣不平:“怎么连小满的家长会也要你开呀?方郁是死了啊?”

冷不防听到这个名字,傅为萤愣了下,苦笑道:“她要去,我还不放心呢。”

“也是。那疯婆娘……对了,你听说没有?方郁又惹上事了,好像是在城南的台球室输了一笔大的,不认账。那边天天在商量怎么收拾她呢。”孟婶长长地叹息,“摊上这么个姨娘,你也真是不能省心。”

傅为萤停了手,垂着头,沉默片刻。

“只要她作死不作到小满头上,她的事就跟我没关系。”说着,她继续着穿肉串的机械动作,却一时不留神,失了准头,签子锐利的尖端穿过塑料手套,重重捣上了左手无名指指腹。

“哎哟。”孟婶连忙扯了几段卷纸递过来。傅为萤摇摇头,摘了手套,将沁出血珠的指头含入口中。

孟婶攥着纸团,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要我说啊,不单方郁的死活不干你的事情,就连小满,你都不该这么上心地照顾。哪有人家十八岁的姐姐、花儿似的姑娘,又当爹又当妈,自己顾不上穿衣打扮、好好念书,起早贪黑带孩子,管吃管喝管开家长会还要赚钱养家的?!何况又不是亲……”

“孟婶!”傅为萤猝然喝道。

孟婶的话戛然而止。

“对不起。”傅为萤垂眸,低声道。

意识到自己多舌失言,孟婶也有点尴尬。两相沉默之际,厨房里传来孟叔咳嗽的声音,被烟呛着了似的,一时间咳得撕心裂肺。

傅为萤擦净指尖的血,重新拿了双手套戴上,把肉串整齐地码在不锈钢盘里。“孟婶,您为我着想,我知道,也很感激。但这是我在报恩,吃点苦,也是我应该的。”额前的碎发滑下来,让傅为萤得以藏住眼底的情绪,但微微颤抖的唇角还是暴露了她真实的感情。

她还记得那两个人的样子。不会忘记的——毕竟,小满长得很像他们。

最好的人。最善良的人。对曾经遍体鳞伤的她而言,无异于救赎的人。

他们说:“阿萤,没事的。”

他们说:“阿萤,一起回家吧。”

他们说:“阿萤,不要哭。”

许许多多的温柔的话里,却偏偏残忍决绝地,缺少了最后该有的一声“再见”。

“如果不照顾好小满,我良心不安,夜里都会睡不着觉的。”

3

午夜时分,大排档收摊。

傅为萤到家门口时,不远处的明月寺敲了一声钟。

夜半钟声在初秋愈发冰冷的空气里飘荡,最后一丝缥缈的余音也很快被晚风卷走。风卷过城河上石桥口的老榆树,惊起数点寒鸦。它们大声地嘶鸣,扑扇着翅膀向无星无月的漆黑的夜幕而去。

外城河东南面,百花巷,一座小而破旧的老平房——狭小破旧到什么程度呢?那些认为傅为萤家境富裕的月河中学女生们见了,必定会惊愕失色。

傅为萤走进院子里,小心翼翼地转动钥匙,轻手轻脚推开门。刚踏入玄关,脚下便踢到一个玻璃瓶。瓶子发出闷闷的“咚”的一声,随后又骨碌碌地滚开去。叮叮当当,是它与其他瓶罐相撞的声音。

黑暗让嗅觉变得更敏锐。

屋里充斥着刺鼻的酒精味道。

连续几十个小时没有睡觉,傅为萤已经极困倦了,不过靠一口气硬撑着而已。疲惫困倦让她整个人变得焦躁,仿佛控制情绪的身体机能已先一步沉睡过去似的,不过一点酒精味,就点燃了她心头的怒火。

她扬起声:“方郁!说过多少回了,你在外面怎么鬼混我不管,别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带进门!”

手指摸索到开关,霎时灯光映亮了满地狼藉。

被点到名字的人不在这客厅里,不该被惊扰的人却从卧室探出了头来。

“姐姐?你回来啦。”

卧室的门打开一半,小小的身影站在那儿,怀里抱着一只猫玩偶,困倦地揉着眼。

傅为萤一愣,控制情绪的身体机能瞬间复苏。

“吵醒你了?”她连忙放缓了语气,“对不起哦。”

小满摇了摇头:“我还没有睡。”

傅为萤见她光着脚站在地上,只穿着薄薄的睡衣,便也顾不上再为客厅的狼藉发火,急忙脱了外套裹住她。小满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道:“小姨晚上回来了一趟,又出门了。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没事,我们不管她。”

小满“嗯”了声,乖巧地伏在傅为萤的肩头,好半晌不出声。傅为萤以为她睡着了,一手熟练地托着小满一手推开卧室门,弯腰整理好凌乱的被窝。傅为萤把小满放进被窝,正给她掖被角,没想到她突然睁开眼,又道:“姐姐,你还在为小姨生气吗?”

傅为萤怔了怔,嘴角扯出一个微扬的弧度来,捏捏她的鼻头:“没有,别多想。”

小满努着嘴,伸手指了一下傅为萤的下眼圈:“黑黑的。”她皱着小小的眉头,“我们来月河以后,你一直不开心。不是在为小姨生气,就是忙着打工。太累,会病倒的。”

傅为萤隔着被子拍拍她:“不会,别乱担心啦。”

小满很执拗:“会的!有人跟我说的。”

傅为萤失笑:“谁和你说这些?又是你们班那个多管闲事的小胖子?”

小满把被子拉高一些,用被角遮住下半张脸,眼里放出抵死不出卖伙伴的坚定光芒。

小满懂事得早,心思重,傅为萤为了宽慰她,回到家里时总是笑着的时候多。但终究有敷衍不过去的时候,她笑着笑着,就笑成了一声叹息,正色道:“方郁……小姨现在名义上是你的监护人,我们躲不开她。但也没有关系,两个人的日子我还扛得起。等熬过了这几年,等我……到时候,姐姐带你回省城去。爸爸妈妈的房子还在呢,我们有家的。”

以小满的聪明,并不需要将她当作无知的幼童来哄骗,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才最好。小满听得懂,傅为萤知道的。

她又叹了一口气,重新找了个开心的话题:“对了,孟婶今天说,快到中秋了,贴补一点奖金给我。回头找个时间带你回省城去玩几天怎么样?都说新开的游乐场不错呢。”

小满仍是半张脸躲在被角后面的姿势,闷闷地摇摇头。

“刚才说得你难过啦?别这样嘛,姐姐还是有点小钱的啦。”

“不去游乐场……姐姐你们高中里面,是不是要办校庆了呀?”

傅为萤惊讶地扬起眉毛:“你怎么知道的?”

小满避而不答。

“不去游乐场,你带我去看看校庆,好不好?”

语气竟然是很沉静而坚决的。

“不得了,不过一晚上不见,你从哪里搞到这么些新情报的?”孩子老成的样子是很好玩的。傅为萤这下真的是被逗乐了,忍不住伸手去挠她痒痒。小满左躲右躲,掀开被角努力坐起来,不满地瞪着她。傅为萤笑够了,把小满按回被窝里:“你怎么会想起要凑这个校庆的热闹?我没参加社团活动,也没什么才艺好表演的,校庆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还打算那天浑水摸鱼出去再找个零工打打呢。游乐场不喜欢吗?”

“不喜欢。”小满目光飘开了一瞬,口是心非的样子,但很快移回来,又坚定地望着傅为萤,“要去看校庆。”

小满难得吵闹着讨要什么。傅为萤思及此,立刻心软,无奈地点头:“好啦好啦,带你去。现在,你快睡觉。”

“你呢?”棉被太大,小满还小,挣扎着钻出一个脑袋尖来追问。

傅为萤走到门口,回头答:“作业还剩些没做完,我过会儿再睡。”

小满忽然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傅为萤问:“怎么啦?”

小满咬着嘴唇纠结半晌,最后还是摇摇头。傅为萤正要追问,却见她“嗖”地躲进被窝里,并再次拉高被角把自己整个人埋住。

傅为萤看着小满露在外面的一小撮头发,好笑地摇摇头,关门回到客厅。

她和小满睡一屋,但因为睡得晚、起得早,怕影响小满的睡眠,所以就把课桌放在了客厅的墙角。傅为萤扯了个垃圾袋,收拾干净地上的东西,然后走到桌前,打开台灯,瞬间领悟了小满欲说还休的原因——自己放在桌上的画,刚用铅笔打了草稿、还没来得及描线涂色的那幅,不翼而飞了。

“这就着急摸走了?”傅为萤愣了愣,随即哭笑不得。

“还不都是为你画的,早晚都是你的嘛。笨蛋小满。”

4

月河中学百年校庆的正日子是在周五。

从周四起就全校停课,由各班的班主任带队分组布置会场,进行最终的彩排。周五清晨,全校师生及受到正式接待的宾客聚集于礼堂听校长讲话。演讲过后,场地才让位于正式的庆典活动。

一早起,校门口便拉了几十响的礼炮。

月河镇难得有如此热闹隆重的活动,恰巧路过的、邻近的,哪怕原本对校庆不感兴趣的人们也都被吸引,从外面探头张望。负责外联的学生抓住机会,一手挥舞着宣传单,一手把大喇叭朝天举着,音量开到最高:“今天全校对外开放,大家有空的都进来看看,节目可多可好玩呢!”

月河中学平日门禁森严,连学生家长都难跨进去一步。

机会难得,众人想想是这个道理,便都欣然接了宣传单。

校园里一时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傅为萤本以为像她这样游离于学生会和社团组织之外的闲人,安心做个吃瓜群众就好,却没想到当头砸来一张志愿者胸牌。找上门的事情都不大,却多而杂,还夹杂着篮球部、乒乓球部的表演赛人手不够,十万火急地拉王子殿下A去做外援的紧急事件。傅为萤直忙到午休时间,才偷出片刻的空儿赶去幼儿园接来了小满。

时间正值下午一点钟。庆典这一天里最黄金的时段,《灰姑娘》舞台剧开场。

傅为萤松了一口气:“赶上了。”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小满的公主梦。小满要看校庆,琼华的这出剧简直再合适不过。

礼堂爆满,连走道和侧边的间隙都挤得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傅为萤倒是没有想到这里头也有她那块别出心裁的宣传板的功劳,事实上她根本已经忘了自己也曾为这场演出劳心劳力过一番,在开心了片刻“琼华的付出总算得到回报”之后,就光苦恼着小满的个头太矮了,这样挤在末排边上的角落里根本瞧不见舞台。

她索性把小满扛上肩头。

小满只顾好奇打量着人群,没提防身体突然腾空,不禁有点慌地抓了下傅为萤的头发。她反应过来之后赶紧松手,推推傅为萤的肩膀,很不好意思似的。

“放……放我下来啦,很重的。”

恰巧此时,礼堂的喇叭响了一声,全场灯光暗下。傅为萤笑了笑,没再说话,也没再有动作。

小满只好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屁股,试图调整到一个能尽量减轻傅为萤负担的姿势。

演出开始。

傅为萤从幼儿园接到小满的同时,另一边——

琼华本想拉上傅为萤一块儿到后台,她趁着还没化妆换衣服,专程亲自跑到高三(1)班去找人,却扑了个空。从旁人口中听说傅为萤行色匆匆不知干什么去了,琼华顿时有些闷闷不乐起来。演出时虽强打起精神,但待幕布一落下,她的情绪也随之又低落了。

舞台剧如此成功,老校长满意,旁人便极有眼色地一改先前冷漠的态度,对琼华百般殷勤起来。见琼华阴郁沉默,他们也只当她是下戏累了,露出体谅的微笑,甚至还有几个贴心地跟上来帮她挽起裙撑,一路将她送回化妆间。

说是化妆间,其实只是礼堂大厅后面的一个平时做会客室用的小单间而已。

学校自己的剧团,没什么大明星,也没人会头脑发热地去窥探后台。见琼华关上门,热心者也就散了,门口亦未留人守卫,以至于傅为萤探进头来的时候,背对着门坐在镜子前发呆的琼华实实在在地被吓了一跳。

傅为萤只开了一条门缝,往屋里左右瞄了瞄。

“可以进来吗?”

琼华一贯性子软,对着人当面生不起气来,但还是觉得委屈,就只好倔强地不转头,用一双微红的眼睛从镜子里瞪着傅为萤。傅为萤毫不知自己惹恼了对方,“嗖”的一下又缩回了脑袋。琼华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转过身。片刻后,才见傅为萤闪身进屋。

“我家的小朋友闹着要来见识见识校庆,我就趁午休时间把她接过来了。”傅为萤带着一脸恶作剧似的表情,把小满往琼华面前一推,“你不是最喜欢公主了吗?喏,给漂亮的公主殿下做个自我介绍吧。”

琼华的嘴唇薄而色淡,唇角还有些略微向下垂,用月河镇的老人一贯的话来说就是有些“苦相”。其性格又内向,即便偶尔笑起来也总是紧张地抿着唇。这舞台剧的最后一幕是婚礼,琼华为应着场景而破天荒地盛装打扮起来,连妆容都走了复古浓艳的路子,便一反日常穿着校服、素面朝天时楚楚可怜的苦相,还真有些公主气度了。

连傅为萤都惊叹地多看了好几眼。

平常看见公主图片就犯花痴的小满此刻却极冷静地指出:“她不是公主,她是灰姑娘。”

傅为萤“噗”地发出一声笑:“最后嫁给王子殿下就变成公主了嘛。”

小满拧着眉,有点搞不清这个“嫁给王子殿下就变成公主”的逻辑。好半晌终于挥挥手,留下一脸“算了我不跟你计较”的无奈给傅为萤,往前走近琼华一点,仰头打量她。

“我是妹妹,我叫小满。你是姐姐的朋友吗?”

琼华这会儿也反应过来傅为萤中午去哪儿了,连忙收起脸色,还像有些担心自己无理取闹的闷气被傅为萤察觉似的,心虚得不住地往小满身后瞄。

“嗯。”琼华顿了顿,又加重音,“特别好……的朋友哦。”

琼华复杂的心理活动,粗线条如傅为萤,当然是看不见的。

她甚至只当琼华讲了个笑话般,倚着门框笑弯了腰:“哈哈哈,别这么肉麻吧。”

反倒是被琼华当作不通事理人情的小孩子而受到忽视的小满眨了眨眼睛,隐约读懂了什么似的。

傅为萤笑够了,伸手招小满回去:“好了,看完公主殿下,我们该走啦。”

琼华惊讶:“这么着急?干什么去?”

傅为萤拎起胸前的志愿者名牌甩了甩:“杂役嘛。刚才来找你的路上被抓了壮丁,说校长想把后面的节目的顺序调整一下,让我把表演者挨个儿通知一遍。”说着她又叹气,“这会儿学校里乱七八糟的,谁知道人都在哪儿啊。”

“那小满跟着你跑也太累了。”

傅为萤叹气:“可不是吗。”

琼华急于为中午自己的误会做补偿,连忙道:“不如我先带着她吧。我的节目完了,之后也没什么事情了。”不等傅为萤说话,她先征求小满的意见,“让姐姐去忙,好吗?”

小满又眨眨眼睛,然后垂下眼睑:“嗯。”

5

傅为萤是对人的情绪感应比较迟钝,却不是瞎和傻。

琼华的情绪波动反常,她并非全然不曾注意到。走出礼堂大门,被正午明晃晃、白亮亮的阳光一照,就突然回过味来,明白了几分。

倒也不觉得意外。

可能是因为第一次交到朋友而很有新鲜感吧,在这段乌龙的“英雄救美”事件中缔结的友情里,琼华实在显得过于热心了。相识数周以来,琼华不单课间与午休的时间不肯放松,放学后也总拽着她不松手,不是盛情邀请她参观剧社彩排,就是拖她回家一起写作业。在她漂亮地解决了宣传板的危机后,琼华黏人更甚,她几乎有些疲于应对了。

倘若她只是个普通的高中女生,有这么个亲密的好友,还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然而她不是。

对她而言,形影不离的天真友情实在是奢侈品。在维持学业的同时尽可能地多打工来赚取生活费,才是生存之道。

可她又无法与琼华划清界限。

因为,但凡她露出一点为难或迟疑的神色,琼华就会立刻酝酿出两朵可怜的泪花:“你嫌我烦了吗?嫌我的话,你要说呀,你说了,我就绝对不烦你了。”

琼华或许并非刻意在使用以退为进的战术,但对傅为萤来说,却是被一刀戳中了软肋。

吃软不吃硬是她最大的弱点。

倘若对方先服了软,她的心理防线就会迅速变得不堪一击。

于是,她只能从本已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里尽可能地分出一些来给琼华。

好在辛苦维系的这段友情还是有回报的。把小满托付给琼华,傅为萤一个人奔波起来就快得多了。她大步横穿过校园时,迎面走来一个同样挂着志愿者胸牌的同学。对方叫住她:“你也是要去通知表演者调整节目顺序的?”

傅为萤刹住脚步,点点头。

“其他人都已经在礼堂候场了,只差一个江季夏。”两位“王子殿下”形同陌路的设定深入人心,对方迟疑了一瞬,才试探着问,“就麻烦你,去通知一下江季夏?”

傅为萤:“……”

原本分派到她手头的那部分名单里并没有江季夏。

她倒是没忘了江季夏今天也有节目。对王子殿下B的钢琴独奏,女生们虽不敢明目张胆地拉横幅、举灯牌来壮声势,兴奋期待却早都显在了脸上,连带着整座礼堂的空气都雀跃骚动起来。竟还有胆大包天者潜入休息室,想用一套集资购置的纯白燕尾服换下原定的中规中矩的黑色西装,只是此番壮举最终因被教导处主任抓了个“现行”而惨烈失败。

没忘归没忘,但——

她和江季夏之间,不管怎么看都不是和平的“通知”与“被通知”的关系吧!

江季夏的去向倒是好猜。

钢琴独奏,他还没到礼堂,就是仍在琴房了。

紧紧张张地老早赶去候场未免掉价,和其他表演者叽叽喳喳地挤在一块儿又成何体统?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肯纡尊降贵现身,登台时间近在眼前还事不关己似的独自窝在琴房——这倒是挺符合“王子病患者”一贯的作风。

午后,人都拥在礼堂那边,艺术楼里阒静无声。琴房在三楼的走廊尽头,傅为萤敲了敲门,不见应答,迟疑片刻,她大着胆子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屋里除了一架三角钢琴之外,空荡荡的。

江季夏不在。

说“不在”似乎也不太准确——像只是暂时离开的样子。外套搭在琴凳上,琴盖掀起,曲谱也平摊在那儿。傅为萤不清楚他此次独奏的曲目,便好奇地走过去,伸手翻了翻。

柴可夫斯基,《六月·船歌》。

实在太安静了,静到让人忍不住想制造点声响出来。傅为萤有了这个念头,也确实这么做了。她在琴凳上坐下,食指随意“叮咚叮咚”地按了几个键,继而连成了旋律。

“装清高也不看看场合吗?校庆的表演,选这么冷清清的曲子,也不怕校长找碴儿?”

话是这么说,但傅为萤也知道,校长哪怕找遍了全校人的碴儿,也找不到江季夏的身上。

皮相漂亮,头脑聪明,孤僻、独来独往换个角度说也是不招惹是非。但凡做人师长的,都会对这种学生爱到心坎里吧。当然,就算江季夏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校长也一定不敢找他的麻烦。月河镇小,镇上的人或多或少或远或近的,彼此之间都沾亲带故。听说要真论起来,校长得管江季夏他爸江老先生叫一声“师叔”。

唉,关系户可真讨厌啊。傅为萤郁闷地想。

《六月·船歌》她不熟,如此沉静的曲子也不符合她的性格。磕磕绊绊地弹了一小段后,她就停了手。

忧郁的琴音渐淡继而散去,琴房回归寂静,仿佛是比方才更寂静。傅为萤在寂静之中呆坐了会儿,又难受了,双手忍不住摸回琴键上,由着心情随意地敲了一句。

一、闪、一、闪、亮、晶、晶……

她顿住,歇了片刻,忍不住又去弹下一句。

满、天、都、是、小、星、星……

这感觉才对嘛。将这两句翻来覆去重复了几遍,傅为萤高兴起来,随着旋律摇头晃脑哼唱着,终于在又一遍的重复后,她手指一转,继续向前。

莫扎特C大调第K.265,《小星星变奏曲》。

珍珠般圆润亮泽的音符在琴房中蹦跳着散落一地,驱散了沉寂凝滞的空气。琴房的门没关紧,有几颗音符不安分地从缝隙间滚出去,被门外来人的鞋尖阻挡了去路。

门内,傅为萤自娱自乐着,丝毫没有发觉身后投来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你的能耐还真不少啊!一样一样的,倒是都藏得深。”

两个变奏之间突然插入的人声让傅为萤吓了一跳。

她条件反射地手一哆嗦,猝然扭头,琴盖在她转身时被胳膊一带,“哐当”倒下来。傅为萤全部注意力都在身后,没提防双手给砸了个正着。

咣——

十指下的琴键发出闷响。

傅为萤疼得瞬间飙出热泪:“江季夏你这人是不是身上带瘴气?!”

琴盖沉得很,傅为萤自己动弹不了。画画又弹琴的人,万一压坏了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冷情如江季夏,也不禁猛地变了脸色,顾不上去计较口头上的得失,大步走上前去,掀开琴盖把傅为萤的双手给解救出来。

“没事吧?”很不习惯的关切句式,说得有些干涩。

傅为萤则像是怕了这架钢琴,根本没听见江季夏的话似的,禁锢一除,整个人就跳了起来,心有余悸地甩着手——她晚上还要去大排档穿肉串、端盘子呢,若是折在这儿可怎么得了!

所幸小江王子再聪明也没有读心的超能力。要是让他知道了他难得稀罕的一双弹琴作画的手在正主的心里更重要的竟是这么个用途,怕是要气得当场人设崩毁变身恶毒王后。

江季夏听不见傅为萤的真实心声,也就使他将罕有的关心多延续了一会儿。他盯着傅为萤多动症似的挥个不停的手,看不清其情状,便走近半步:“怎么样?要去医务室吗?”

他罕有的多余的善心,傅为萤却不领情,并警惕地连退数米。

“你……你……你离我远一点。”

江季夏挑眉:“怎么?”

傅为萤瞪眼:“你带衰啊!”

这可不单是个惹祸精,还是个没良心的惹祸精。江季夏不怒反笑,是冷笑:“难不成是我请你来琴房的?”

傅为萤这才想起她身负的重任,手忙脚乱地找出新版的节目单:“我是来通知你,下午节目顺序要调整。你变压轴了。”

节目单被她折了几折,又揣在屁股兜里压着坐了好一会儿,原本平整的纸张已经变得皱皱巴巴。江季夏毫不掩饰满脸的嫌弃,只用两根指头拈着节目单的一角。

“知道了。”

“反正你准时去候场就行啦。好了,我通知到你了,拜拜。”

傅为萤胡乱地摆摆手,拔腿就要溜,不料被江季夏从身后拎住。

“等等。”江季夏眯起眼,“你会弹钢琴,当初报节目的时候怎么不说?”

若非当初实在没有替补人选,懒散的小江王子也不至于惨遭老师们轮番轰炸,被赶鸭子上架地出节目。

傅为萤一对上江季夏惊讶的眼神,顿时领悟了这点,心虚地移开目光。报了节目就要费工夫排练,校庆当天也肯定逃不掉,她才舍不得浪费宝贵的打工时间……这种心声怎么能跟江季夏坦白!

“就……就只会个《小星星》嘛。”

“会《小星星》和会《小星星变奏曲》是两码事。”

傅为萤挣开江季夏。她很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火气也上来了:“就算我真会又怎么样啊?!就准你躲懒,不准我深藏功与名吗?”

傅为萤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江季夏,但从江季夏的角度,他的想法其实很单纯。

他只是非常惊讶。

同样的感觉,在看傅为萤的画时就已有过两回。眼下又知道了傅为萤还会弹钢琴——全是些和她大大咧咧的性格及粗糙的外表十分违和的技能。这种惊讶的感觉并未因反复出现而打折扣,甚至还以近乎乘方的势头更强烈地袭来,让一向对人类这种生物没多大兴趣的他也难得地对某个人生出一探究竟的兴趣来。

“如果我没记错,你是从N市转来的吧?”

王子殿下B顶着一张冰山雪原似的冷脸突然拉起家常来,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傅为萤蒙了:“啊?”

“以前学过琴?”

“也不叫学过……我妈是钢琴老师啦。”傅为萤挠挠头,“其实我连谱子都不太会读,基本就是听着旋律跟着瞎弹。”

“那画呢?”

“也一样啊,我爸是美院老师。”

江季夏若有所思。

校内一众无聊人士凭着空想把傅为萤的身世传得十分玄乎,而他有心却是可以探到些线索的。傅为萤在省城本已快要高考,不料父母横遭车祸,双双身亡。家庭一夜间破碎,下头还有个年幼的妹妹,需要傅为萤应对的事情实在太多,高考自然也就错过了,她只得留了一级,重读一回高三。她转学来到月河,则是因为这里是她父母的老家,如今能投奔的唯一的亲戚就留在月河。

打听到这一步,照理说傅为萤的家境已经明明白白了,可江季夏心里仍存着疑惑——他爸江老先生生平最爱与同好交游,月河镇出了这么一对文艺夫妇,旁人不知道就罢了,他江家怎么可能一点都没听说过呢?

这话却是没法询问本人的。因为傅为萤答了两问就已经戒备起来,瞪大眼:“干吗,查户口啊?!”

江季夏懒得搭理她过剩的警戒心,丢一个“你想太多”的眼神给她。

傅为萤被他那眼神招得又恼火起来,捏起拳头:“江季夏你是不是想打架!”

挥到半空中,拳头却被拦下。傅为萤一直对自己的武力值很有自信,也很瞧不上小江王子那副精致易碎品的模样,可没想到江季夏这么一抬手,就轻巧地把她的拳头给攥在了掌心里。

“还不知道有没有被琴盖压伤,就敢这么拳打脚踢,手不想要了?”

王子殿下B不食人间烟火,全校女生为其皮相魂牵梦萦,却没人想过能与之有肢体接触。

小江王子不是这个次元的人嘛——女生们的意见很一致。

傅为萤看江季夏的角度与其他女生虽有些不同,却也觉得江季夏搞不好就是一个虚幻的立体投影,是一串冷冰冰的数据,一拳打过去能打穿——而当她真的付诸行动却遭遇了意料之外的阻力时,整个人不禁呆在了原地。

攥住她的那只手五指修长,皮肤白皙细腻如瓷,视觉效果自是美的。指尖犹如其人一般的冰冷,掌心却是意料之外的温热。

温热地提醒着她,这是个活生生的人,并且还是一个异性。

傅为萤当即涨红了脸——疼的。

“当然要!快松手啊浑蛋!”

同样是艺术楼,楼梯口。

小满没等琼华,迈着小短腿率先爬上三楼。琼华生怕她摔了不好向傅为萤交代,便紧张地护在后面:“你姐姐不可能在这里的啦。”

小满却很相信在校园里碰见的路人:“人家说在的。”

“连音乐课都逃的人,这会儿来琴房干什么呀。”琼华觉得傅为萤连五线谱都不识。

你知道什么呀,姐姐钢琴弹得可好了——小满不说话,闷头沿着走廊往前跑。傅为萤离开后,琼华带小满在校园里转了转。本以为六七岁的小孩子很容易取悦,没想到小满并不买她的账。小满倒也没有哭闹,但不管怎么哄都只能得到淡淡的眼神回应,这已经足够让人尴尬了。琼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初次见面的孩子会对自己有什么不满,只能理解为小满的性格天生冷硬不讨喜。所以在听到小满说想找姐姐时,她当即如释重负地答应了。

小满跑到三楼的走廊尽头,脸上终于露出了点高兴的神色,伸出胳膊就要推门。琼华慢了几步跟上来,无意间先从窗口往屋里看了一眼,脸色陡变,猛地拽住了小满。

匆忙之下,她用的力气大了些,小满给拽了个踉跄,张嘴就要叫。

琼华赶紧捂住她的嘴:“嘘——”

小满皱着眉头打量琼华骤然阴郁下来的表情,顺着她的视线,扒住窗台也往屋里瞧。

“姐姐确实在这里嘛。”

她再瞧一眼,又惊讶地道:“啊,感冒的大哥哥也在。”

琼华正将视线死死定在江季夏与傅为萤交握的手上,被小满的话一惊,脸色更沉了几分:“你也见过他?”

江季夏有多懒怠与无关紧要者交际,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傅为萤有多宝贝小满,把这个妹妹藏得有多深,在这短短半天里琼华也体会到了。然而江季夏和小满见过面?

傅为萤和江季夏,这两个人到底……

在一团乱麻的思绪里,琼华选择先扯过小满:“我们再去别处逛逛。”

她们静悄悄地离开,就像从未来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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