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把杨骏的浑身骨头尽数震碎,他眼睛嘴巴张得极大,怔了足有一刻钟。就在这一刻钟,他感觉气力如屡屡香烟,被一丝丝抽干殆尽,连挪步尚且不能。待他缓过神来,身子轰然倒下,瘫作一团肉泥。
眼见生死攸关,众人顾不得劝慰,匆忙喊来兵士,抬杨骏上榻。
杨骏双目无神,嘴里不住念叨,“为之奈何!”,无论人们如何呼喊,皆置之不理,显是被吓破了胆。
杨洮见状,只得代为行事,他命张劭率禁军死守城门;同时快马报与中军,即刻在景阳门前列阵;杨济火速前往内宫,报知陛下与太后,定要请下诏书,命二王各回封地。
一切安排妥当,杨洮披挂上马,领着府兵匆匆赶赴景阳门。在他身后,尚有门客千余人,这些人大都被从温柔乡中揪起来,脸上写满不愿。当得知要出去打仗,惶惶然作鸟兽散,仅留下数十人,战战兢兢地跟在马后疾走,片刻已落出十余丈远。
再转过两条巷,哪里还有门客踪影?杨洮哭笑不得,他从没指望这些家伙能起多大作用,现在倒好,连壮壮声势都成了奢望。真不知道兄长豢养这些酒囊饭袋有何用。
景阳门已被刀车严密塞住,数十把尖刀齐齐整整;城门校尉领八百军,严阵以待;城墙布满甲士,有人分发箭矢,有人搬运滚石,热油,一派大战之前的繁忙之景。
杨洮上得城来,见八千步军列为十个方阵,每阵垓心都有一座战车,乃是校尉行驾,十个方阵分为左中右三军,兵士们披挂带甲,乌压压一片。
方阵间隙被长梯,冲车,投石机,云梯等攻城器械填满。五座望楼巍峨矗立,前三座成品字结构,后两座分居两翼,高出城墙三尺有余。每座塔楼列十名弓箭手,隔着宽大的护城河,与城头对峙。
一座三层楼车稳居中央,“豫”、“楚”两面牙旗迎风招展,四周围着两千骑兵。
矛戟森森,冷光摄人心魂;车攻马同,威势排天倒海。
“杀!”
见城头有人驻足观望,阵中炸出一声惊雷。
杨洮纵然再稳重,还是为敌军气势所震,他虽出身世家大族,毕竟未上过沙场。朝堂上的权谋,计策,对这群刀口舐血得死士毫无作用。他感觉,这群人急切渴望索他的命,索杨家的命。
杨洮侧过头,听到张劭正自言自语,“万人军阵,步兵成方阵,却将骑兵置于中军,如此一来,中军倒是固若金汤,可侧翼不免露出破绽,一旦遭遇冲击,必将全军大乱,如此浅显之理,二王竟不知晓,岂不怪哉。”
杨洮亦不解,对行军打仗之事,他所知不多。但他能隐约嗅出隐没在行阵阴影处的政治意味,或许,二王根本没想着攻城,只是造势罢了。
正思忖间,一队士兵挺身出阵,将一面三丈素旗缓缓升起,上面写满斗大的字。杨洮奋力瞭望,仍是看得模糊,不知何意。
“贼子杨骏,携其弟杨洮、杨济听令:”
数十名士兵一齐出口,声音亮如洪钟,越过波涛翻滚的护城河,只向着城墙飞去。
“太熙元年仲春,先帝病笃,杨骏阴换宫人,私设禁军,不许诸王入内,此为罪一;四月己酉,私藏遗诏,趁先帝弥留不能视事,擅改诏书,此为罪二;先帝不虞,竟勾结太医令程据,私换汤药,终致天崩,此为罪三;先帝尸骨未寒,即行改元,置祖宗礼法于不顾,狂悖至极,此为罪四;先帝停灵太极殿,不许诸王拜祭,更密谋讨伐汝南王,亲小人而疏宗室,此为罪五;
豫州大水,不思开仓赈灾,竟严闭城门,令死者枕籍,置百姓社稷于危难,此为罪六;皇后无端被幽,废后之心,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此为罪七;凡国中诸事,不禀陛下,不告群臣,一意孤行,此为罪八;于府中豢养鹰犬三千,打造兵器铠甲,意图不轨,此为罪九;早先,隐匿凉州军情,险致齐献王全军覆没,几斩我大晋左臂,此为罪十;
天理昭昭,日月同辉,岂容蠹虫坏我大晋万年基业?臣司马亮,司马玮,既以司马为姓,当举藩王大义,清君侧,诛奸邪。虽兵将孱弱,不足中军十之一二,甘以七尺之躯,匡扶正义。自吾二人以后,赵王,秦王,东海王,长沙王,齐王,成都王,豫章王…凡大国二十七,小国五十二,甲士二十万,当以吾血祭军,至死方休!定要生食其肉,生饮其血,还大晋朗朗乾坤!
此番出兵,只诛魁首,不问旁人,生擒杨骏者,封千户侯!
然景阳门开,杨骏束手就擒,上天念其好生之德,可免三族之祸,准其以临晋侯爵归第,杨洮、杨济各有差别,此后再不问朝政!”
檄文文采斐然,兵士们群情激愤,音调愈来愈亮,在洛阳城头激起轩然大波。
杨洮脸色铁青,身子微微颤抖,所谓“十宗罪”,除了捏造,便是捕风捉影,不过为出兵寻个由头罢了。
他没料到,二王竟拿赵王等人相要挟。事情明摆着,如果开战,便是与整个宗室为敌。在群狼面前,再高明的猎人也无法占得先机。即便此次能胜,杨家也只是多残喘几日而已。战与不战,结局早已定下了。
而临末一句,准其以临晋侯爵归第,更是诛心之举。先帝驾崩时,兄长强夺司马亮权柄,更将其逼出许昌,如此大恨,如何平安归第?
杨洮脸上现出一丝冷笑。
檄文自然传到洛阳城,好事之人早已摹出一份檄文,在城内四处传播。自然也传进阖闾门,传进太极殿。
殿内一副诡异气氛。张轨眉头紧蹙,张济欲哭无泪。
司马衷听说二王到来,心中充满无尽欣喜,挖着鼻孔道,“叔祖和皇弟要来啦!叔祖待朕极好,玮弟更是与朕从小玩到大。朕好生想念他们!”
张济本想请下一道诏书,阻挡大军入城,没想到,这位陛下竟要起身相迎,若非张轨和杨济拦着,恐怕早出了景阳门。当朝天子,联合二王,以清君侧为名,攻打国都,这要是传出去,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杨济跳着脚,拂袖而去。
张轨望着杨济背影,对司马衷道,“陛下,二王此次入朝,可不是来探亲叙旧的!陛下性情温厚,拿二人当至亲,可二人呢,恐怕在觊觎陛下的龙椅。”
司马衷弹开一坨鼻屎,哼囔道,“朕受先帝遗诏,继承大统乃名正言顺,何人敢行僭越之举?爱卿说笑了!”
张轨心下怅然,这位天子,一直活在梦里,怎么都叫不醒,真不知是装睡还是真睡。他心里明白,二王兴兵,无非看不惯杨骏独揽朝政,司马亮资历老道,司马玮愤世嫉俗,二人并无劣迹,品行尚佳,倒是比杨骏强上许多。
但他不清楚,这口子一开,其他诸王该如何震慑,说不得哪天,汝南王与楚王亦会成为“清君侧”的活靶。
而芙蓉殿的主人,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旦她参与进来,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厚重的浓雾下,张轨看不清,司马亮与司马玮到底是治世伊霍,还是乱世莽卓。他没有主意,更不知如何劝谏,况且,以他三品散骑常侍的微末官职,不能左右何事,能护陛下周全已是万幸。有一点张轨很清楚,诸王定不敢废立当朝天子,至少现在不敢。
他在心里默默祈求,愿大晋能渡此劫难。
杨太后正与丫鬟玉兰绣一方手帕,帕子上,一名孔武有力的男子,跨着骏马,搭弓射箭。内宫女子极少绣这种图样,她最近得了一方帕子,针脚粗斜,走线与汉家女子迥然不同,却也自成一派,别有一番韵味,便仿着学习一二。
线头方起,门外便传来嘈杂声,杨芷命人询问发生何事。
小黄门得令,匆匆离去,不料刚迈出门槛,便与杨济撞个满怀,杨济怒气冲天,骂道,“不长眼的小东西,快滚!”
杨芷循声望去,见杨济夺门而入,扑通跪地,脑袋磕得咚咚响。
“禀太后!汝南王与楚王借清君侧名义,起兵攻打洛阳,现大军就在门外驻扎!请太后定夺!”杨济言语急迫。
杨芷一听,霎时花容失色,险些瘫倒,玉兰抢前两步搀扶。
“叔父快快请起!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臣特向太后请一道谕旨,命二王返回封地,如若不从,即以叛军论处,调中军诛之!”
“汝南王德高望重,玮儿也是本宫眼瞧着长大的,何至于此?”
杨济起身道,“太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迟则生变!太后万不可犹豫啊!”
杨芷命玉兰取出太后印章,交给杨济,“叔父,我乃一介女流,管不得军国大事,该如何写,叔父自行定夺可也。”
杨芷愁眉不展,说到底,她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无法应付如此千钧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