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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队列之末1-有的人没有(31)

“我不觉得你会回去,”马克说,“我可以跟交通部的人帮你打个招呼。”

“我希望你可以这么做,”克里斯托弗说,“我不适合再回到前线去了。而且我不是个该死的英雄!我是个糟糕的步兵军官。没有哪个提金斯家的人做过值得称赞的军人。”

他们转到拱门的转角。像是精准得正如期望中的那样,瓦伦汀·温诺普正站在那里看着死伤名单,名单就挂在拱门边上的涂了绿漆的木棚下面。这个棚子同时证明了当时艺术运动的萧条和当局给纳税人省钱的欲望。

同样,她也发现克里斯托弗·提金斯精准地正如期望中的那样出现了,她转向他。她的脸白得发青,有些扭曲。她冲他大叫道:“看看这恐怖的事情!而身穿这肮脏制服的你居然还支持它!”

那些绿色房檐下的纸张上打着锯齿状的横线。每条线都意味着当天死去了一个人。

提金斯从人行道路缘向后退了一步。人行道围绕着整个四方院子。他说:“我支持它是因为我必须这么做,就像你公开谴责它一样,因为你必须这么做。我们看到的是两种不同的模式。”他补充说,“这是我哥哥,马克。”

她迅速地转过头,看着马克,她的脸像蜡一样苍白,仿佛一个小店店主的石蜡雕像的头转了过来。她对马克说:“我不知道提金斯先生有个哥哥,或者说几乎不知道。我从来没听他谈起过你。”

马克微微笑着,向这位女士展示他帽子闪闪发光的内里。

“我不认为任何人听我说起过他,”他说,“但他确实是我的哥哥!”

她站在沥青马路上,拇指和其他几根手指抓住克里斯托弗的卡其布袖子的褶皱。

“我必须跟你说件事,”她说,“我要走了。”

她把克里斯托弗拖到一个封闭、坚硬、不合人意的地方,手指仍然抓着他短上衣的袖口。她把他推到一个面对她的角度。她狠狠地吞咽了一下,她吞咽的动作好似花了好长时间。克里斯托弗看着丑陋而肮脏的石头房子组成的天际线。他一直很好奇,如果一枚不小的航弹掉在这被卷入战争的世界的冷酷中心里,掉在破旧、灰蒙蒙的石头中间会发生什么。

女孩用双眼吞噬着他的脸,看到他退缩了。她小小的牙齿中间发出的声音干巴巴的。她说:“你是埃塞尔要生下的孩子的父亲吗?你妻子说你是的。”

克里斯托弗想了一下这个四方庭院的大小。他模糊地说:“埃塞尔?那是谁?”为了模仿那位画家兼诗人的习惯,麦克马斯特夫妇在家里总是互称“咕咕[1]”!自从那场把他脑中的名字都清理干净的灾难以后,克里斯托弗在任何场合都没听说过杜舍门夫人受洗时候的名字。

他得出了结论,这个院子并不足够承受住一颗炸弹的冲击。

女孩说:“伊迪丝·埃塞尔·杜舍门!就是麦克马斯特夫人!”她显然等得很紧张。

克里斯托弗模模糊糊地说:“不!当然不是!……她说了什么?”

马克·提金斯微微前倾,像个孩子站在小溪边那样站在绿漆棚子前的路缘上。他显然是在等待,很耐心,晃着雨伞的把手。他看起来没有其他自我表达的方式。

女孩说当她早上打给克里斯托弗的时候,一个声音没有任何预兆地冒了出来。女孩重复道,没有任何预兆:“如果你就是那个温诺普姑娘的话,最好别靠太近。杜舍门夫人已经是我丈夫的情人了。你离远一点!”

克里斯托弗说:“她这么说了,是吗?”他在想马克是怎么保持平衡的,真的。女孩没再说什么。她在等待。她的坚定似乎在把他拉近,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吸进去。那种感觉令人无法忍受。他做了整个下午的最后一次挣扎。

他说:“该死的这一切。你怎么能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呢?你!我以为你是个有才智的人。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有才智的人。你不了解我吗?”

她花了点力气保持自己僵硬的体态。

“提金斯夫人不是个真诚的人吗?”她问,“在文森特和埃塞尔那里看到她的时候,我认为她看上去很真诚。”

他说:“她说的话都是她自己相信的。但现在她只相信她想要相信的。如果你管这叫真诚的话,那么她是个真诚的人。我没有任何反对她的意思。”他自语着,“我可不会靠谴责我妻子来吸引她。”

她好像突然散了架,就像把一块方糖丢进水里,它坚硬的轮廓突然变得没了形状了一样。

“哦,”她说,“这不是真的。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她哭了起来。

克里斯托弗说:“来吧。我回答了一天的愚蠢问题了。我还有个蠢货要见,然后我就完事了。”

她说:“哭成这样,我没法跟你一起走。”

他回答:“哦,你可以的。这是女人哭的地方。”他加了一句,“而且还有马克在。他是个很会安慰人的家伙。”

他把她带到马克身边。

“这里,照顾好温诺普小姐,”他说,“你本来也想跟她谈谈,不是吗?”他急匆匆地从他们前面走过,像个大惊小怪的巡查员冲进压抑的大厅里。他感觉到,如果他再不赶紧冲到那群毫无感情的、戴着红绿蓝或者粉红领章的家伙[2]面前,他们会突起鱼一样的眼睛,还会问一些鱼在水缸里才问的问题。同样,他也一定会崩溃,带着释然的心情哭起来的!不过,这也是个给男人哭的地方!

他完全是凭个人秉性勉强熬过了那一段,走完简直有几英里长的走廊,见到一个很聪明的、精瘦、深色皮肤、带着猩红色领章的人。这意味着他是个高级事务人员,而不是管理垃圾桶的。

那个深色皮肤的人立刻对他说:“喂!康复中心又怎么了?关于怎么节约,你最近一直在教育他们。这些该死的反抗都是因为什么?是管事的糟糕老上校的问题吗?”

提金斯友好地说:“听我说!我不是个可怕的间谍,你知道吗?我受到了糟糕老上校的款待。”

那个深色皮肤的人说:“我敢说,你真的是。但你就是因此才会被派到那里去。坎皮恩将军说你是他手下最聪明的家伙。他已经上战场了,运气不好……康复中心又怎么了?是那里的人吗?还是那里的官员?你不用说名字。”

提金斯说:“谢谢坎皮恩。不是那些官员,也不是人,是糟糕的体制。你手上是一群他们自认对得起国家的人——该死的,他们做得很好!——然后,你剃光了他们的头发……”

“那是医疗官。”深色皮肤的人说,“他们不想让人长虱子。”

“如果他们想让士兵兵变……”提金斯说,“那些想要能够和女朋友走在一起,还想要额发上好好抹了头油的人,他们不喜欢被当成罪犯。现在他们就是被当成罪犯了。”

深色皮肤的人说:“好吧。继续。你为什么不坐下呢?”

“我有点忙,”提金斯说,“我明天就要上前线了,下面有个哥哥和别人在等着。”

深色皮肤的人说:“哦,我很抱歉……但是该死的。你是那种我们想要留在国内的人。你想去吗?如果你不想去,毫无疑问,我们可以让你不用去。”

提金斯犹豫了一下。

“是的!”他最终开口说,“是的,我想去。”

有一瞬间,他忍不住想留下来。但他灰心的头脑里突然出现了马克说的那句话,西尔维娅爱着他。这段时间,它一直在他的头脑深处。当时这种想法在潜意识里狠狠地击中了他,好像在骡子的后腿上狠狠一蹬。这是几乎没有可能解决的难题。可能这不是真的,但不管怎样,对他来说,最好的事是上战场,早死早好。无论如何,他强烈地想和在楼下哭泣的女孩过上一晚……

他的耳朵里非常清晰地听见这几句诗:

那声音永远还没有……

回答我的话语……

他对自己说道:“这就是西尔维娅想要的!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深色皮肤的人说了点什么。提金斯重复道:“如果你不让我走,我会认为你不怀好意……我想要去。”

深色皮肤的人说:“有的人想。有的人则不同。方便你回来,我会记下你的名字……如果回来的话,你不介意继续做筛选工作吧?尽快回去把你的事情做完。然后,在你走之前好好玩玩。他们说那边糟透了。非常可怕!不停地低空轰炸。就因此,他们需要你们都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提金斯看到铁路线终点的灰色黎明,远处带着热水壶那种响个不停的声音,从好几英里以外传来!军队的感觉又重新降临到他身上。他开始说关于康复中心的事,说得老长,带着热情。他气愤地哼哼着,说着人们在这些阴沉沉的地方受到的待遇。聪明得很愚蠢!

那个深色皮肤的人偶尔打断说:“别忘了,康复中心是生病和受伤的人去恢复的地方。我们得尽快让他们回到岗位上去。”

“那你们去吗?”提金斯会问。

“不,我们不去。”另一个则会回答,“因此我们要调查这件事。”

“在可怕的黏土山的北边,”提金斯继续说,“离南汉普顿九英里的地方,三千个从高地、北威尔士、坎伯兰来的人……天知道是哪里,只要他们离家三百英里,他们就会想家想得发疯……你让他们每天在酒吧关门的时候出去一个小时。你剃了他们的脑袋,防止他们吸引当地的年轻女人,而当地根本就没有年轻女人,还不让他们带上军官手杖!天知道为什么!如果他们倒下,防止他们把自己的眼睛戳瞎,我猜。离哪里都有九英里,路上飘着白色的尘土,连个歇息地或者阴凉的树荫都没有……而且,该死的,如果有两个从锡福斯或者阿盖尔来的好兄弟,你不让他俩睡在一个小屋里,而是把他俩跟一群肥头大耳的巴福斯或者威尔士人塞在一起,这两种人臭烘烘,一股韭葱味,又不会说英语[3]……”

“是那该死的医官要求他们不要整晚聊天的。”

“让他们整晚上密谋不出操,”提金斯说,“然后该死的叛变就开始了……还有,该死的,他们是好人。这些家伙是一流的。看在这些英雄的分上,为什么你——既然这是个基督教国家——不让他们回家康复一阵,跟他们的女朋友、老伙计在小酒吧吹吹牛?以上帝的名义,你为什么不这么做?他们受的苦还不够吗?”

“我希望你不会说是‘我’,”深色皮肤的人说,“并不是我。我起草的唯一一条军事理事会指令是给每个康复中心一个电影院和剧院,但那些该死的医官把这事中止了……害怕传染。而且,当然了,教区牧师和不信国教的地方执法官……”

“啊,你得把这一切都改掉,”提金斯说,“或者你只要说,感谢上帝我们有海军。你不会有陆军了。有天,讲座结束之后,三个家伙——华威来的——在提问的时候问我,他们为什么被关在威尔特郡,而比利时难民正在跟他们的老婆在伯明翰生小杂种。当我问他们多少人抗议这件事的时候,超过五十个人站了起来,全都是伯明翰来的……”

深色皮肤的人说:“我会把这件事记下来……继续。”

提金斯继续说着。因为只要待在这里,他就觉得自己还是个男人,带着恶狠狠的对傻瓜的蔑视态度做适合男人做的工作。那是男人应该有也应该表达出来的蔑视。这是一种发泄,是真正的最后一根稻草。

马克·提金斯难为情地把雨伞晃来晃去,常礼帽紧紧地压在耳朵上面,这给他一种稳定感,在四方院里正哭泣的女孩的身边走着。

“我说,”他说,“别因为军国主义观点就把老克里斯托弗逼得太紧……记住,他明天就要上战场了,而且他是最好的人之一。”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眼泪还停在脸颊上,然后,看向了一边。

“最好的人之一,”马克说,“一个一生中从来没有说过谎或者做过可耻之事的人。让他轻松点,好姑娘。你得这么做,你知道。”

那女孩脸转向一边,说:“为了他,我命都可以不要!”

马克说:“我知道你会的。我看到一个好女人就心里有数了。他可能认为他是……牺牲生命,你知道,为了你,也为了我,当然!这是一种看待事物不同的方式。”

他尴尬但无法抗拒地抓住她的上臂。她蓝色布外套下面的手臂非常细。他自语道:“老天!克里斯托弗喜欢瘦瘦的姑娘。那种健美型的很吸引他。这个姑娘健康美丽得就像……”

他没法想到任何像温诺普小姐一样健康美丽的东西,但他感到一种温暖的满足,因为他和她,还有弟弟三人间建立了一种亲密关系。他说:“你不走?不要一点好听的话都不留给他就走。你想想!他可能会战死……而且,他可能从来没杀过一个德国人。他是个联络军官,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管理一个垃圾场,他们负责筛选军队里的垃圾箱,看看他们能不能少给那些人一点吃的,这就意味着平民可以吃得更多了。你不反对他多给平民点肉吃吧?……这不是帮着杀德国人……”

正靠着她温暖身体一侧的他,感觉到她的手臂正压着他的手掌。

“他现在要去做什么?”她问。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游移不定。

“所以我才来这里。”马克说,“我要去见老霍加斯。你不认识霍加斯?老霍加斯将军?我想,我可以让他给克里斯托弗一个管理运输的工作。那是一份安全的工作,相对安全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光荣事情,也不去杀那些该死的德国人……如果你喜欢德国人的话,请你原谅。”

她把手臂从他手里抽出,好看着他的脸。

“哦!”她说,“你不想让他拥有任何该死的军事荣誉!”她的脸色好转了些,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说:“不!他为什么要有这种东西?”他对自己说:“她有非常大的眼睛、好看的脖子、好看的肩膀、好看的胸脯、健美的臀部、小小的手。她不是罗圈腿,脚踝匀称。她的站姿很不错,脚也不太大!她身高五英尺四,大概!非常不错的小姑娘!”他继续大声说:“他到底为什么要做个该死的士兵呢?他是格罗比的继承人。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

她静静地站了足够久,好让他挑剔地审查一遍自己。她突然地反过来把手伸到他的手臂下面,把他带到入口的台阶上。

“那就赶快点,”她说,“马上把他转去管运输。在他明天走之前就办。这样我们就会知道他是安全的。”

她的裙子让他感到很疑惑。它看上去非常职业,深蓝色,很短。白色衬衫配了一条黑色丝质男式领带。一顶低顶宽边软毡帽,帽圈正面有花押字。

“你自己也穿着制服,”他说,“你的良心允许你做战争工作了吗?”

她说:“不。我们没什么钱。我在一所很好的大型学校里教体育课,挣点辛苦钱……一定要快点!”

她紧紧握在他手肘上的力量让他感到荣幸。他反抗了一下,游移着不往前走。这让她更加坚决。他喜欢被美丽的女人恳求,这次是克里斯托弗的女朋友。

他说:“哦,这不是几分钟的事。他们让他在基层待几个星期,然后就送他上去……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我毫不怀疑。我们在大厅里等他下来。”

他告诉门口友善的侍应——在拥挤而阴暗的大堂布道坛里的两个中的一个——他一两分钟以后要上去见霍加斯将军,但先别派门童过去,他可能还要等一会儿。

他坐在温诺普小姐身边,笨手笨脚地坐在一张木头长椅上,人潮一波一波涌过他们的脚趾,好像在海边一样。她稍微挪了挪,给他腾出地方,这也让他感到高兴。他说:“你刚才说,‘我们’很穷。‘我们’指的是你和克里斯托弗吗?”

她说:“我和提金斯先生。哦,不!是我和妈妈!她以前写专栏的报纸停刊了。我相信那是在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他给他们找到了资金补助,我想。而妈妈不适合做自由作家。她一辈子都干得太努力了。”

他看着她,圆眼睛很突出。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自由作家,”他说,“但你一定要过得舒适。你和你的母亲需要多少钱才能过得舒适?再加一点点,这样克里斯托弗偶尔也能吃上羊肉!”

她并没有真的在听。他带着点坚持的态度说:“听我说,我可是来谈公事的!不是个年纪大了的仰慕者硬要扑到你身上。虽然,老天,我确实很仰慕你……但是我父亲希望你母亲过得舒适……”

她的脸转向他,变得僵硬起来。

“你的意思不是说……”她开始说。

他说:“就算打断我,你也不能更快地明白我想说什么。我得用自己的方式讲我的故事。我父亲希望你母亲过得舒适。他说,这样她就可以写书,而不是文章。我不知道区别是什么。这是他的原话。他也希望你过得舒适……你有任何困难吗?不是说……哦,比如一家店面!一个不挣钱的帽子店?有的女孩……”

她说:“不,我只教书……哦,拜托你快点……”

他人生中第一次为满足某人的愿望而扰乱了他自己的思路。

“你可以这么理解,”他说,“我父亲留给你母亲一笔数目可观的款子。”他环绕四周,寻找纷乱的思绪。

“真的!他真的!到最后还!”女孩说,“哦,感谢上帝!”

“如果你想要的话,还有一点是给你的,”马克说,“或者,可能克里斯托弗不会让你这么做。他对我脾气不小。还有一些是给你弟弟的,让他自己开个诊所。”他又问道,“你没晕倒过吧,有吗?”

她说:“不,我不会晕倒。我会哭。”

“那就没关系了,”他回答,他继续说,“那是你的事。现在是我的。我希望克里斯托弗能有个地方确保他吃上羊排,在火炉边有把扶手椅,还要有个人对他好。你对他很好。我能看得出来。我懂女人的!”

女孩哭着,轻轻地,不停哭着。自从德国人在一个叫盖默尼希的地方穿越了比利时的防线的前一天起,这是她第一次把绷紧的弦松了下来。

这一切都是由杜舍门夫人从苏格兰回来开始的。她立刻把温诺普小姐叫到牧师宅邸,那时已是深夜。在高高的银烛台上的烛光里,她靠在栎木嵌板上,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块瞪着深色眼睛的、头发乱糟糟的杂乱大理石。她用机器一般生硬的声音叫起来:

“你是怎么搞掉一个孩子的?你以前是女佣。这事你一定知道!”

那是一记重击,这是瓦伦汀·温诺普人生的转折点。过去几年里,她过得都很宁静,当然,略带一丝忧郁,因为她爱着克里斯托弗·提金斯。但她很早就学会过着没有他的生活。她眼中的世界充满着舍弃,充满着高尚的事业和自我牺牲。提金斯是个一直来拜访她母亲的、善于言谈的人。只要他在房子里,她就很开心——她在女仆的储藏室里忙着准备下午茶。除此以外,她为她的母亲努力工作。总体而言,天气都不错,她们居住的这个国家的一角一直都很清新宜人。她的身体非常健康,偶尔骑着那匹靠得住的马儿去兜风。提金斯卖掉乔尔的一套马具换了它。她的弟弟在伊顿表现十分出色,得了好几次奖学金什么的,一旦进了牛津的莫德林学院,他就几乎不用母亲资助了。他是很了不起的、愉快的男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政治上的激进举动而被开除,当选什么职位或者成为学校的骄傲,对他来说,也都不是不可能。他是个共产主义者!

牧师宅邸住了杜舍门一家,或者说只有杜舍门夫人,还有,大部分的周末,麦克马斯特会在那附近。

对她来说,麦克马斯特对伊迪丝·埃塞尔的热情和伊迪丝·埃塞尔对麦克马斯特的相似的感情,是生命中最美丽的东西之一。他们似乎畅游在这片克制的、美丽的、坚守的、等待的汪洋大海中。麦克马斯特并未引起她个人多大兴趣,但她信任他,因为伊迪丝·埃塞尔对他的热恋,还因为他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的朋友。当引用别人的话的时候,她从来没听他说过什么独创的东西,它们显得很恰当,而不是让人印象深刻。但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就是那个对的人——就像人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乘坐的特快火车的引擎很可靠一样。正确的人为你做了选择……

直到杜舍门夫人在她面前发了狂,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她崇拜的朋友,她像坚信伟大、晴朗的土地一样坚信着的朋友,是她所爱的人的情人——几乎从她见到他的第一眼以后就是……而且在杜舍门夫人身上某个地方,储存着极其粗鲁的性格和极其粗俗的言语。她气得在深色栎木镶板旁的烛光里上蹿下跳,尖叫着以粗俗的言语咒骂她对她情人深深的恨意。这个傻瓜对他自己的事情不了解吗,还不如……还不如,利斯港口那个脏兮兮的鱼贩子……

那么,要银色烛台上那些高高的蜡烛干什么?还有那些陈列室里抛光的镶板?

瓦伦汀·温诺普可没有白当穿着旧棉布裙子的小煨灶猫。她和一个醉醺醺的厨娘睡在伊令的一栋房子的楼梯下面,一个病恹恹的女主人和三个吃太饱的男人在一起。她相当了解人类对性的需要和放纵。但是,就像所有那些大城市里不那么有钱的仆人通过幻想美丽的物质、高雅的气质和诱人的财富来自我满足一样,她一直认为,在远离伊令,远离这里吃得太多,又像牡马一样嘶喊的郡县政务委员们的地方,有一群快活的人,他们有操守,思想也很美好,毫无私心,小心谨慎。

而且,直到那一刻为止,她还想象她自己就在这么一个世界的边缘。她认为一个以伦敦为中心、全是美好的知识分子的社会就围绕着她朋友。她把伊令抛在了脑后。她认为,真的,她曾经听提金斯说,人类一半是严谨准确、积极建设的知识分子,另一半只是用来填坟墓的……现在,这些严谨准确、积极建设的知识分子都怎么了?

最糟糕的是,她对提金斯美好的向往怎么了?因为她没法再认为它是任何别的东西了?当她在女仆的储藏室里,而他在她母亲的书房里的时候,她的心还能再歌唱吗?还有,她所知道的提金斯对她的美好的向往怎么了?她问自己这个永恒的问题——她知道这是个永恒的问题——男人和女人是否永远没法保持这种对美好的向往。然而,看着杜舍门夫人,在烛光里急急地横冲直撞,脸色白得发青,头发乱飘,瓦伦汀·温诺普说:“不!不!躺在芦苇丛里的老虎总会抬着头的!”但是老虎……这老虎更像一只孔雀。

提金斯,在茶桌的另一端抬起头,从她母亲身旁用悠长、沉思的眼光看着她。相较于蓝色的、突出的眼睛而言,难道他更应该拥有在瞳孔处纵向分开的眼睛吗——无论是闭着,还是睁大的时候,都在黄色的虹膜上闪着绿色的、幽暗的光芒?[1]

她意识到伊迪丝·埃塞尔对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因为一个人没法受到巨大的性方面的惊吓还不受到影响,或者好多年里都不受到丝毫影响。即使这样,她还是和杜舍门夫人在一起待到过了半夜,直到这位女士像装在孔雀蓝包装纸里的一小包骨头一样瘫进深深的椅子里,拒绝移动或者说话。在那之后,她也没有松懈她对她朋友忠诚的等待……

第二天战争开始了。那是一场纯粹苦难的噩梦,无论白天黑夜,从未有一次停歇。那是在她弟弟四号早上从诺福克湖沼公园的牛津共产主义暑期学校回来后开始的。他戴着德国军官学生帽,喝得烂醉。他之前在哈里奇为德国朋友送行。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一个喝醉的男人,所以这对她来说是件好礼物。

第二天,清醒了以后,他几乎更糟糕了。一个像父亲一样帅气、肤色略深的男孩,长着母亲的鹰钩鼻,总是有点站不稳,并不疯狂,但他当时持有的任何观点几乎都有些过于激烈。在暑期学校里,他的老师是一帮持各种各样观点的言语刻薄的家伙。迄今为止,这都还不重要。她母亲给一份托利派的报纸写专栏。当在家的时候,她弟弟编辑一份牛津的反对派宣传刊物。但母亲只咯咯笑了笑。

战争改变了这一切。他们两人似乎都充满了对流血和酷刑的渴望,两人都完全不注意对方。好像——之后的那些年,对这段时间的记忆与她时刻相连——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她的母亲衰老了,跪在地上,那个姿势她很难站起来,对上帝叫嚷着沙哑的祷告,让她用自己的双手扼死、折磨、剥了那个叫皇帝[2]的家伙的皮。而在房间另一个角落里,她的弟弟站得很直,肤色微深,满脸怒容,言语尖刻,一只手在头上握紧,祈求上天诅咒成千上万的英国士兵因痛苦而死,鲜血从他们被烧焦的肺部喷涌而出。似乎爱德华·温诺普[3]喜欢的共产主义领袖试图在一些英国军队或所属部队里引起不满情绪的时候失败了,而且败得很令人感到屈辱、遭人嘲笑或忽视,而不是被丢进饮马池,被射杀,或者被当成烈士。因此,很显然,当军官的英国人应该为这场战争负责。如果这些低贱的混薪水的家伙拒绝去打仗,那几百万处境艰难、被吓得胆战心惊的人就会丢下他们手里的枪了!

在这些可怕的幻象的另一边是提金斯的身影。他心里有些疑虑。有几次,她听见他对她母亲诉说他的疑虑。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得越来越茫然。

有一天,温诺普夫人说:“你妻子对这件事怎么想?”

提金斯回答:“哦,提金斯夫人是个亲德派……或者不是,这不是很准确!她有朋友是德国战俘,她照顾他们。但几乎大部分时间里她都隐居在修道院读战前的小说。她受不了想象实际的痛苦。我没法责怪她。”

温诺普夫人已经没有在听了,她的女儿还在听。

对瓦伦汀·温诺普来说,战争把提金斯变得更像个男人,而不再是一种倾向——他们中间还有战争和杜舍门夫人。他显得不那么绝对可靠了。一个心存疑虑的男人更像个男人,他们长着眼睛、双手,需要食物,需要人给钉纽扣。她真的给他缝紧了手套上一个松掉的纽扣。

在那次驾马车送人和那次事故之后,有个星期五下午,在麦克马斯特家,她和他进行了一段很长的谈话。

自从麦克马斯特开始了他周五下午的活动以后——在战前一段时间就开始了——瓦伦汀·温诺普就陪着杜舍门夫人乘早上的火车进城,半夜再返回牧师住所。瓦伦汀泡茶,杜舍门夫人在四面都是书的大房间里那些天才人物和卓越的记者中间慢慢地走来走去。

这一次——十一月的一天,很冷,潮湿——几乎没有人来,而之前的那个周五出乎意料的人多。麦克马斯特和杜舍门夫人带来一位斯邦先生,他是个建筑家,到他们的餐厅里仔细看一套特别精致的皮拉内西[4]的《罗马即景》。那是提金斯从什么地方弄来给麦克马斯特的。一位耶格先生和一位哈维拉德夫人紧挨着坐在远处窗边的座位上。他们压低了嗓音说话。耶格先生偶尔用了“抑制”这个词。提金斯从原本坐的壁炉旁边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他让她给她自己端一杯茶,到壁炉边和他说话。她遵从了。他们并肩坐在架在抛光了的黄铜栏杆上的皮凳上,火温热地烤着他们的背。

他说:“啊,温诺普小姐,你最近怎样?”

他们渐渐开始谈论战争。你没法不谈论战争。她惊讶地发现他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令人讨厌,因为那个时候,她脑子里装满了弟弟的和平主义朋友给她灌输的思想,还有对杜舍门夫人道德品质的持续不断的担忧。她几乎不由自主地觉得所有男人都是满脑子欲望的恶魔,想要的无非就是大步走过战场,在施虐般的狂暴中用长长的匕首捅那些伤者。她知道这么想提金斯是不对的,但她很珍惜它。

她发现他——就像潜意识里她知道他是这样的——令人惊讶的温和。当他听着她母亲咒骂德皇的时候,她常常看着他,但她却没有发觉这件事。他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表露任何感情。他最后说:

“你和我像两个人……”他停了停,又更快速地说道,“你知道那些从不同角度看过去,读到的内容也不同的肥皂广告吗?你靠近的时候读到的是‘猴子肥皂’,如果你走过去,回头再看它就是‘不用冲洗’……虽然我们看着的是同一个东西,但你和我站立的角度不同,我们读到的也是不同的信息。可能如果我们肩并肩就会看到第三……但我希望我们互相尊重。我们都很真诚。至少,我非常尊重你,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她保持着沉默。他们的背后,炉火沙沙响着。在房间另一头的耶格先生说道:“协调失败……”然后他的声音就又听不见了。

提金斯专心地看着她。

“你不尊重我吗?”他问。她仍然顽固地一话不说。

“要是你说你尊重我就好了。”他重复说。

“哦,”她叫出声来,“这里有这么多的灾难,我怎么能尊重你?这么多的苦痛!这么多的折磨……我没法睡觉……永远都……自从……我没好好睡过一晚。我相信痛苦和恐惧在晚上更加可怕……”她知道她这样叫是因为她害怕的东西成了现实。当他说“要是你说你尊重我就好了”,用的是过去时,他就已经告了别。她的男人,也要去了。

他也知道。她心底一直知道,现在她承认了。她的苦痛有一半一直是因为有一天他会对她说再会,就像这样,通过一个动词的变位。就像他只是偶尔会使用“我们”这个词——可能并不是故意的——他让她知道他爱着她。

耶格先生从窗户那里飘忽着穿过房间。哈维拉德先生已经在门口了。

注释:

[1]“咕咕”是但丁·罗塞蒂对他的妻子伊丽莎白·西德尔的昵称。

[2]领章颜色是区别兵种之用。红领章是参谋官,绿领章是情报官员,蓝色领章负责后勤,等等。

[3]东肯特郡团是原来的第三步兵团,在英军编制中一直服役到一九六一年,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一五七二军中最古老的步兵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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