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后
“您停下来。我说谎了,请别……”
以男性为主的观众们,在观察这个半裸的黑发女人遭受折磨的时候,都努力地做出一副冷漠的表情。
“天呐,这是个错误。一切都是我编造出来的。一个可怕的错误……救命啊!”
她的呼喊声在惨白清冷的房间里回荡,每个字都清楚得刺耳。听到这样的呼喊声,应该没有人会对视频中发生的事情再产生误解。
很显然,视频里发生的一切违背了这个女人的意愿。
然而,那个留着胡须、身体微胖、牙齿长得横七竖八的男人还是把针头插入了她那被死死按住的肘窝里。
那些被固定在她额头和太阳穴的电极仍然没有被取下来,还有捆在她头上的绑带,这令人想起那些可怜的猴子,被关在动物实验室里受虐待。人们打开猴子的头盖骨,把探针插进它的大脑。
而她马上要遭受的折磨基本上跟动物实验差不多。
当麻醉剂和肌肉松弛剂在她的身体里生效后,她被罩上氧气面罩。然后一群男人就开始对她电击。四百七十五伏,前后一共十七次,直到她的身体出现类似癫痫的痉挛发作。
从监控摄像机的倾斜角度很难看出这个黑发女子究竟是在抵抗,还是她的四肢在抽搐痉挛。她的后背挡住了观众的视线,只能看到她绑着牙套、穿着长罩裙的背影。但是呼喊声停住了。最终,录像播放结束,礼堂里再次亮起灯来。
“您刚刚看到的是一起令人震惊的案例。”埃玛·斯坦恩博士开始她的讲述。她稍作停顿,把麦克风向自己拉近,以便使情绪激动的与会者们能听得更清楚些。这会儿,她很恼火自己之前在试音的时候拒绝了会场工作人员提供给她的踏脚凳。要是放在平常,她甚至会自己主动要求索取,但是今天面对那个穿着工装的家伙轻蔑的表情,她拒绝了这个意义不寻常的踏脚凳,所以现在埃玛正踮着脚尖站在讲台后面。
“……一起令人震惊的案例,这种强制性精神病治疗长久以来已经被认为不存在了。”
跟埃玛一样,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精神科医生。因此她不必解释,她的评论并不是针对这种电痉挛疗法。把电流通入人的大脑,以此来治疗精神病和抑郁症,这听上去很有中世纪的色彩。但是在全身麻醉的状态下进行这种治疗几乎是没有副作用的。
“我们可以从汉堡的奥费利奥医院搞到这段监控录像。您刚才观看的视频片段中的病人是在去年五月三日被安排入院的。收治诊断为精神分裂症,诊断依据仅仅是这位三十四岁女子的自我陈述。而那时她完全处于健康的状态。这位所谓的病人只是在表演精神病症状。”
“为什么?”不知是谁从埃玛的左侧,大约是在会场中间的区域发问。那人几乎得大声喊出来,才能让埃玛在这个像剧院一样的礼堂里听得到他的发问。为了举办一年一度的学术盛会,德国精神病学协会租下了柏林国际会议中心的主礼堂。从外观上看,这座国际会议中心会让人联想起一个来自遥远宇宙的银色空间站,现在突然被扔到柏林无线电发射塔的下面。当人们踏入这座拥有七十年历史的可能已被石棉污染的建筑物时(专家对此有争议),想到更多的还是怀旧片,而不是科幻片。不锈钢、玻璃和黑色的皮革构成了内部装饰的基本元素。
埃玛的目光穿过一排排的与会者,没能找到提问的人,她便朝着推测的方向说。
“我想反问一下:大家了解罗森汉实验吗?”
在第一排边上,一位年长的同行坐在轮椅里,会意地点着头。
“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这组实验首次围绕测试精神病诊断的可靠性而进行。”像平日里紧张的时候一样,埃玛把她那柚木棕色的浓密头发卷起一绺缠绕在左手食指上。在做报告前,她没吃饭,害怕犯困,也怕忍不住打嗝。可现在她的胃叫得厉害,她真担心万一麦克风把这咕噜声传送出去,这会给那些原本就嘲笑她大屁股的人提供新的笑料。她本来很苗条,只是身形的不足在她自己的眼中被放大了。
“上面扫把柄,下面大铁球。”就在今天早上她从浴室镜子里审视自己的时候,再一次这样联想。
这时,菲利普从后面抱住她,声称她的身体是他触摸过的最美妙的身段。吻别的时候,他把她拉近门口,对她耳语道,等她一回来,他便迫切需要跟夏洛滕堡最性感的精神科女医生进行情侣治疗。她觉得他是认真的,但她也知道她的丈夫是在恭维她。调情,埃玛不得不适应,这是菲利普的本性,他不会放过任何施展的机会。
“以美国心理学家戴维·罗森汉命名的罗森汉实验,它的设计就是在精神病院里安置进八位伪装生病的被试者。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学生、家庭主妇、画家、心理学家和医生。在医院接待处,他们所有人都讲了同样的故事:说他们听到奇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他们用诸如‘低沉’、‘闷声闷气’或‘空洞’来形容这些声音。”
“不出所料,所有伪装的病人都被收治了,他们多数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或躁郁症。”
“虽然有证据表明被试者是健康的,被收治后的行为举止完全正常,但他们还是被关在精神病医院里治疗了长达数星期之久,期间一共需要服用两千多粒药片。”
埃玛从事先准备好的杯子里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嘴唇。她涂了口红,尽管菲利普更喜欢她素颜。实际上,她的皮肤非常地光滑,但在她看来太过苍白,尤其是跟她深色的头发对比起来。菲利普觉得这其实是一种“可爱的反差”,她却不认同。
“如果您认为上世纪七十年代也太久远了,那个实验发生在好比是精神病学发展历程的中世纪时期,然后您就劝诫说不要轻信这段视频,那您就错了。这段视频是去年录制的,这位年轻女士也是一位被试者。我们重现了罗森汉实验。”
礼堂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好像在场的人害怕的不是骇人听闻的实验结局,而是担心自己会被拉去做实验。
“我们再度把伪装的病人送去精神病医院,重新进行测试,当完全健康的人们被安置进一所封闭的精神病院中,发生了什么事。结果令人震惊。”
埃玛又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仅凭视频中出现的这位女士在收治过程中自己的唯一一句话,她就被诊断为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并且因此接受了一个多月的治疗。除了药物和谈话治疗,还被直接使用暴力。正如您自己听到看到的一样,她清楚明确地表达了不愿意接受电痉挛疗法。这并不奇怪,因为她是健康的。然而,她还是被强制治疗了。”
“虽然她明确拒绝,并跟主治医生们一再保证她的状态已经恢复正常,而且在收治之后也没有被确认再次出现异常表现,但他们既不听她怎么说,也不听护理人员和其他病友们的说法。跟那些只是偶尔来看望病人的医生不同,那些跟她长时间待在一起的人们都十分确定,觉得这个女人完全不该待在精神病院里。”
靠前面的区域有一个人起立,埃玛看见了。她向技术员发出事先约定好的信号,灯光被调得更亮。她的眼睛捕捉到一位头发稀疏、身材高大、瘦削而不灵活的男士,埃玛等着一个长腿会议女助理挤过人群,直到把麦克风递到这位男士手上。
他吹了下麦克风,然后说:“我叫施陶德尔—梅尔滕斯,来自科隆大学附属医院。这位同行,您在这里给我们演示了含含糊糊的恐怖视频,其来源我们宁愿不知情,您还提出了自己凌乱的断言,如果这些被公之于众,那么这将会给我们的行业带来沉重的打击。”
“你还有其他问题吗?”埃玛询问。
这位复姓医生点点头。“除了这位伪装病人自己的陈述,您手上还有其他资料吗?”
“她是我为了这次实验亲自挑的人选。”
“好吧,但是您能代表她吗?我的意思是,您如何知道这个人真的是健康的?”
即使从远处,埃玛还是看出了跟之前技术员把她激怒时一样的那种自鸣得意的笑。
“你究竟想说什么,施陶德尔—梅尔滕斯先生?”
“我是说,一个自愿佯装生病混入封闭精神病院的人,慎重地讲,她的心理也一定不太正常。是谁告诉您这位可疑的女士没有患病,谁能保证她不是因为在医院逗留期间出现的患病症状而接受了治疗?”
“我。”埃玛回答。
“哈,您全程都在场吗?”这人傲慢地质疑。
“是的。”
他收起了自信的嘲笑,“您?”
埃玛点头,礼堂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完全正确。”埃玛确认。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但也是因为她的秘密被揭露而愤怒。“尊敬的同仁,您只是在视频里从被试者的背后以及通过她被染色的头发来观察她,但是事实上她在明确表态反对的情况下,先是被麻醉,然后被强制进行了电击治疗。这个女人就是我。”